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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1 11:17
中式父子,漫长的和解

父亲的生命进入末期时,作家张大春站在病床边,看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在一个悲哀的躯体上游走”。他决定写一本书叫《聆听父亲》,讲述父亲的一生和从父辈那听来的家族史。在那个年代,父子关系还是缺乏讨论度的“蛮荒之地”,鲜有作家写关于父亲的书。


可即便在原生家庭话题扎堆的今天,父亲的内心仍是一口难以开掘的矿井。我们为何从来都不擅长谈论父亲?今年刚好是这本书出版20周年,也是张大春父亲辞世的第20年。我们和张大春聊了聊他的父亲,以及中国式父子关系的变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花瓢白,编辑:萧奉,原文标题:《人人骂爹味的时代,我跟不上了|专访张大春》,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作家张大春在父亲生命末期决定写一本书《聆听父亲》,讲述父亲的一生和家族史。父亲的突然倒下让张大春决定在特殊的时间节点给孩子讲述家族的历史。父亲以及中国式父子关系的变迁成为了书中的主题。

• 书籍《聆听父亲》记录了父亲突然倒下后的故事,是张大春最深情的一次写作。

• 父亲在张大春的记忆中是一个不严厉的人,他们之间多年的父子关系让他们成为兄弟。

• 张大春的家族经历了离散和迁徙,这种经历对他们的父子关系产生了影响,但并没有产生戏剧性的变化。

1997年2月6日,除夕夜,张大春年迈的父亲喝高了,在浴室里不慎摔倒。


此后,父亲的余生便一直缠绵病榻。这个意外给张大春带来了不少冲击,在他看来,一具健康、伟岸了76年的躯体在损伤了一束“比牙签还细的神经”之后,就和整个世界断离了,每天只愿做三件事:睡眠、饮食、排泄。


“老头儿果然睡得像石头,连鼻息也深不可测。要不是每隔几秒钟会有一条腿猛痉挛那么一下子,他可以说就是个死人了。”张大春在书中这样回忆病房守夜的场景。


这种半带调侃又不失哀伤的文笔,的确很“张大春”。一直以来,张大春都被认为是台湾极有天分、好玩得不得了的作家,写过《城邦暴力团》《大唐李白》等脍炙人口的作品,莫言形容他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司马中原则说他是“野鬼托生的文学怪胎”。


除了写作,他还给李寿全、周华健写歌词,给吴兴国的京剧、电视剧《小站》、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等作品当编剧,还客串过侯孝贤的《悲情城市》,主持了一档电台节目,堪称华语文坛的全才。


只是《聆听父亲》这本书,多少有些不一样。它可能是张大春最深情的一次写作,起因就是父亲突然倒下。书写父亲并非一件易事,比起母亲坦露浓烈的情感,天下间的父亲都习惯沉默寡言,“父爱如山”四个字就囊括了一切隐忍、坚硬、伟大的特质。


而且,在动手写这本书时,张大春的第一个孩子即将降生。生的希冀和死的恐惧反复交织,张大春想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给孩子讲述家族近百年的动荡岁月。张大春的祖家在山东,过去是一个拥有五大院落、几百口人丁的显赫家族,充满时代的印记。


如今20年过去了,张大春的孩子也已经长大成人了。有趣的是,尽管这本书是为孩子写的,就连第一版书的封底照片也是孩子,但孩子从来没有看过。


《聆听父亲》

张大春 著

新经典文化 2023-10


“多年父子成兄弟”


张大春今年66岁了。尽管已经迈入花甲之年,他的微信头像却是一张网络图,上面是一只狗死死拦着一只凶萌的猫说“大哥算了,别冲动”。


这很符合他一贯桀骜不驯的顽童形象。但张大春说,父亲在生时也是这样顽皮的性格,因此也说不好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还是长期的耳濡目染。


比如高中的时候,张大春的数学很烂,常常考零分,填个名字就把白卷交上去了。回来之后要父亲签名,父亲一看这白卷说:“哎哟这考得好,在哪签都可以。”


父亲也曾试图帮忙解几何习题,但因为“答案对了,解题过程不对”换来老师的满纸大叉,只能跟张大春说:“我看你这数学嘛——往后是自求多福了。”


父亲不但对儿子的成绩没有硬性要求,甚至还带着他逃学。1970年,张大春读初中二年级,正处于一个“喉结突出,须毛浓密,看什么都不顺眼”的年纪。因为和同学打架,他被校长的秘书叫去罚站,就站在学校侧门的墙边。


父亲收到学校的通知后,没有像寻常父亲那样把儿子训斥一顿,而是骑着一辆二十八吋的脚踏车、带着两支网球拍就来了,说:“学校派我来带你逃个学。”


多年以后,张大春问他:记不记得带我逃过一次学?父亲的答复是:不是吧,明明是你带我逃了半天班。


在张大春的记忆中,父亲从来都不是个严厉的人,这和张大春的爷爷有关。“爷爷对父亲很严厉,因为父亲是他的第七个儿子,对生儿子已经疲了。老爷子老想着有个女儿,盼着盼着,结果老七又是一个儿子,用父亲的话就是‘我的爸爸不喜欢我’。”


这句话张大春不知道听过多少次,每次都觉得很伤感。疏远的亲子关系使得父亲在9岁那一年还试图通过跳河来离开家,想让爷爷再也打不着他,最终换来一顿家法伺候。


这段童年经历让父亲在为人父后,紧紧记住了“不应如此”,因此对儿子特别亲近。有一次,父亲受托带一笔版权费给莫言,聊起家事来,莫言就好奇地问他:“好像你跟大春的父子关系很好,是不是无话不谈?”


父亲答曰:“多年父子成兄弟,现在大春是我哥。”


多年以后,张大春才从莫言嘴里听到了这句玩笑话。那时候父亲已经因为跌倒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让张大春内心百感交集。


虽说父亲似乎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开玩笑,但在儿子眼中,他又是个非常追求“准确性”的人。父亲在济南念中学,毕业后去做了一个很新鲜的工作——土地测量员,对工匠细节很着迷,也对客观知识充满强烈的好奇。


那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季节,当时济南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但父亲在这样的乱世下依然有很高的自我要求,尽到每一分礼数,专注做自己的事情,与整个大环境格格不入。


“那是个‘差不多’的时期,就像胡适之讲的《差不多先生传》,就是‘无所谓了,差不多了,明白就好了’。中国人的社会就是这样,不管到哪里,都有和稀泥的习惯,就是放弃讲究细节,以及伦理责任上也不完整。”张大春回忆道。


父亲曾告诉过他,大时代就是把人当玩意儿操弄的一个东西。而不愿随波逐流、讲究别人不讲究的,让父亲跟整个社会都有一些疏离。


张大春后来也意识到自己的性格里继承了这一部分,就是对于不能准确讲求的人和事,会很不耐烦:“尤其是为了知见的准确性,我的确有跟社会染缸不能共通共融的地方。这些可能都源自父亲。”


写给孩子的书,孩子从来没看过


尽管张大春是50后,但他对代际关系的理解,似乎放在每一代都会应验。他在书中对所谓的“祖家”下过一个定义,就是在很多人眼里,祖家只是个象征,甚至只是个病征而已。


“祖家似乎是旧时代、旧体制、迂阔的制约、陈腐的价值、没落的文化……一切应该急速挥别的噩梦总集。在另一端,忧心捍卫着这象征的人会这样告诉你:它是根,它是来历,它是饮水当思之源,它是不容践踏遗弃的记忆。事实上,这并非咱们张家所独有的一个矛盾。近世的中国,大约就在被迫打开大门之后让所有的家庭都不得不面对这一点——人们不得不用种种的形式离家、出走。


在漫长的家史中,张大春记录了父亲一次次出走,又一次次回家。同样地,随着自己的儿女出生,他也目送两个孩子逐渐长大、离家和出走,只是和父辈的形式不一样了。


张容是张大春的第一个孩子,《聆听父亲》原本就是写给他看的。或许是冥冥中神奇的连接,这个儿子刚好和张大春父亲是同一天生日。


但一直到长大成年,张容都没有认真翻过这本书。


张大春并不介怀,也从没鼓励过儿子看。“孩子有孩子的世界,有他们的求知欲和好奇心的出口。而且一代人做一代事,我写的东西如果我的下一代有人看,我也不期待会超过一个generation。人与书的关系就是这样,不能有丝毫的勉强。”


他对孩子是放任的,一贯的态度就是:孩子是自己会长的,只要我不长歪,他们就长不歪。至于能保证到一个什么程度,张大春没那么大的兴趣,也没那么大的力气。


他也不强迫孩子对祖家持有多深刻的感情,在书中给孩子写道:“祖家之于你,我的孩子,原本是莫须有之物……我无法鼓励你对一座全然陌生的宅邸孕育真正的情感,也无法说服你对一段早已消逝的历史滋生纯粹的好奇。”


柳宗元写的《种树郭橐驼传》,一度跟张大春的教育观很契合。郭橐驼是一个很会种树的驼子,种树的技巧就是“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栽种时要像对待子女一样细心,栽好后要像丢弃它一样放在一边。


“你不用早上浇水、晚上浇水,该让它自己长的时候,就好像你已经把它抛弃了一样。然后‘去不复顾’,一旦离开了,不要再回头了。树尤如此,何况人乎?”张大春说。


如今,儿子在大学念建筑,女儿在大学念影视传播,张大春对此表示很欣慰,“至少他们没有变成小文青”。


成为父亲之后,张大春一直没停止对“父职”的思考,除了《聆听父亲》,还在《见字如来》一书里详细写过“父”字的溯源:在甲骨文中,“父”原本是一手持一杖,意思就是“治事”。“父”所持的“杖”不但和权柄密不可分,也意味着受尊敬的地位不可动摇。


但在今天的舆论场,和“父”相关的几乎都成为了贬义词,比如“父权”“爹味”。张大春也了解这个演变,“我知道,父权(现在)代表着下一代对上一代全面性的不喜欢,是一个坏字眼。我跟不上潮流,而且我现在就算想追随这个潮流,也已经‘无父可反’了”。


《聆听父亲》这本书横跨了祖上五代,每一代的教养重心都不一样,父子关系也发生了剧变。在张大春看来,当下也是一样的,因价值观而产生的冲突每天都在发生,但每一代人都在试图填补因教养差异造成的缝隙与沟壑。


每一代都希望,上一代没做到的我要做到,或者我这一代没有做到的,下一代要做到。但到底能不能弥缝这个东西,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答案。”


Q&A


新周刊 :在中国家庭里,为何我们好像都不擅长谈论或书写父亲?中国父亲的形象为何总是“父爱如山”?


张大春 :的确,在《聆听父亲》出版时,台湾几乎没有讨论父亲的书,我不太记得有什么专书讲成长跟父亲之间独特的关系。写母亲的多,恐怕也跟一个题材上的硬度有关,因为母亲总给人感觉温暖一点、柔性一点。而父亲在中国的社会里,他的形象多半是严厉寡言的。


这个可能不见得只在中国如此,我相信世界各国许多男性占据的地位,的确让他在家庭或者家族的权力关系上,不大容易被感念为一个柔性的对象。


新周刊 :当代人好像很不喜欢“父”字,和“父”相关的都不是什么好词儿,比如“父权”“爹味”。你在《见字如来》上对这个字也有过溯源,如今看有哪些新的感受?


张大春 :父亲们在过去的时代有过辉煌的地位,如今来个几十年后的反扑,也算是业报(笑)


我倒觉得大家可以沉着一点,和解这件事是很不容易。我讲的“和解”是在宽容的基础上,对不同价值观和不同生命表现予以足够多的尊重,这是必要的,否则就会变成仇恨。


我现在很容易在社群网站上看到,只要跟我这个想法或三观比较不同的,大概都视我如寇仇,所以我也是“该被打倒的那一代”。现在全世界都在操弄这个仇恨,就是用仇恨来取代宽容,这是很麻烦的事情。


新周刊 :和父亲之间,你有没有什么话题是以前一直很想谈,但最终没有机会开口的?


张大春 :倒没有这种太明确的遗憾,因为父子之间平常爱说,尤其是愿意沟通,老实说这不是太容易的缘分。很多父母不是不好的父母,而可能是非常好的父母,但是他们就是说不出口或者不习惯聊。


我跟父亲从来没有需要再和解的问题。时间过得很快,会发现它像跑马灯一样,很快就经历了。


新周刊 :不同的时代会带来不同的家庭遭际。你所处的那个时代,父辈经历过离散、迁徙,对你们的父子关系有影响吗?


张大春 :我觉得,除非家里遭遇了跟大时代有严重冲突的那种事件,比如像间谍小说里描述的“原来我父亲是个外国间谍!但母亲不去举报他”那种,哈哈哈,除了这种以外,我实在想不出来,我们有那么戏剧性或夸张的人际关系的改变。


新周刊 :在世事变化中,张家的祖规家训曾从诗书功名转变为经商富贵。那到了今天,你们张家的家学是什么?


张大春 :起码有一点是,对文化内容的尊重。这一点跟是否能赚钱、是否能发达或是否能扬名立万都无关,不管怎么讲,就是对文化本身多一些尊重。这是家风使然,我相信它会流传下去。


张大春日常练字。(图/受访者提供)


新周刊 :就你自身而言,父女跟父子的关系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张大春 :我的态度没有不一样,我相信他们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差异。当然,对女儿来说,有些事情父亲不能教也教不来,她天生就是要求助于妈妈的。但儿子也不见得有,比如他交女朋友了,我也没有办法当他的军师或参谋,对吧?


新周刊 :《聆听父亲》再版时,有没有想要增加或删减的部分?


张大春 :本来想增加一个写我母亲的篇章,因为现在整本书的视角主要是从父亲那边来的,关于母亲说得很少。


我母亲是一个特别的角色,她没有上过学,但她每天看报纸。加上我小学五年级以后,家里买了电视机,我母亲就有了一个学习手段,在电视上按图索骥,找到报纸上登过的内容。到我中学的时候,她已经可以针对每天报纸的新闻跟我聊聊天。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识字的,没有人教她。这真的是老太太很厉害的一个地方。所以我就想应该补一篇,但最后编辑觉得内容已经够了,而且有出版时间的考虑,就没有加进去。


新周刊 :对,虽然整本书只用了很少的笔墨回忆母亲,但我对书的收尾印象很深,是以母亲一个略带悲情的视角结束的。母亲在你们父子之间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张大春 :会有相对应的关系,毕竟我的原生家庭算是一个很传统、保守的家庭,唯一不传统的地方是,我是“孤寡”一个,就是人丁很单薄。


从1957年我出生以后,我家就是三个人。英文有一个词叫family tie,有点像打结或领带,就是这个家庭有一种自然形成的内聚力,family tie使得我们家这三口人“不可须臾离”。


比如说,我毕业后本来可以出国念书,但后来我放弃了,因为父母年纪比较大,那个时候都60多岁了。父亲有一次还问我,要不要出去跑一跑,我说不行。我也没有告诉他原因。我心里很清楚,只要我父母在一天,我就不可能出去留学。所以没有额外的角色,我们三个就是一体的。


新周刊 :如今你步入了花甲之年,也到了父亲当初的年纪,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张大春 :20年前我父亲还在,不过他在病榻上非常痛苦,生不如死。那个时候觉得,他只要两三句话、一个叹气我就明白了。他生病的时候是76岁,我现在是66岁,所以我自己变年老以后,大概也可以体会到一点,用一句话来讲就是:不是我打发时间,是等着时间来打发我了。在这个阶段里,感觉的确跟父亲走到一路去了。会有相逢之日。


参考资料:

《聆听父亲》,张大春,文汇出版社,2023-10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ID:new-weekly),作者:花瓢白,编辑:萧奉

本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虎嗅立场。未经允许不得转载,授权事宜请联系 hezuo@huxi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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