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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尤胜男,编辑:阳少,配图:受访者提供,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从广州番禺厦滘地铁站出来,在穿过岭南电商园的“OMG网红街”上,有一家叫“永续旧物”的商店。
从外表上看,这家店与其他网红文创店并无二致。店里什么都有,家具、电器、服饰、文具、相机、服饰……包罗万象。不同的是,所有物品都是二手的,有的物品历史甚至超过百年。
店铺门口有一块小小的展板,展示的是上百家媒体对“永续旧物”店主武楷斯的报道。他不排斥媒体频繁到访,甚至在自己的同名公众号上发过一篇报道统计,并命名:即使这是一阵风,我也要享受它。
近年来,处在生产过度与欲望膨胀的消费漩涡中,部分青年开始了对“消费主义”的热批判和冷思考——我们真的需要这么多东西吗?豆瓣小组“不要买 | 消费主义逆行者”集结了36万人,每天都有人分享如何规避消费陷阱。
某种程度而言,武楷斯是彻底的“消费主义逆行者”。2015年开始,他就四处奔走,弘扬捡拾垃圾的stooping文化。如今,他拥有一家旧物商店与一家循环书店,希望更多人参与二手事业,拥抱可持续发展的生活方式。
武楷斯,95年生,山西人,毕业于985大学法学专业,却喜爱与“垃圾”打交道,从未上过一天班,7年如一日持续“捡破烂”,每个信息点都蕴藏着张力,但他只是反复强调,自己“做的是最简单的事情”。
在旧货世界里,武楷斯探索另一种人生样本:极低的物欲与高度的痴迷,构成了内在世界的真空环境,他听不见来自城市急促脚步的焦虑呼唤,“永续旧物”是乌托邦的小载体,依照自有的标准与体系运行。
一、“走南北”
武楷斯从未上过一天班。
这是一个乍看属于“旷野”的故事:他不考公不考编,没上过班没考过研,在旧物世界里野蛮生长,似乎既不“体面”也不“入流”,捡垃圾和收破烂是他的事业。
2012年,武楷斯高考结束,来到华南理工大学读法学。法学一个很“卷”的专业,在这个教育体系里,司法考试只是第一步,进红圈所实习、拿到执业证书、成为合伙人……“熬出头”是前辈对后辈的祝愿。
与很多人一样,武楷斯想要追求脑海中模糊的公平正义,将法学列为报考志愿之一。实际上,他有很多爱好,优先选择的专业是外语,但是分数没有达到报考学校的要求。直到现在,他还一直在断断续续学习西语等语言。
如同全新的语言体系,所有新鲜事物对他来说有莫大的吸引力。大学时,只要有假期,他就四处旅行,都是穷游,花不了多少钱。被问及当时是否思考过想要度过什么样的人生,他笑着回答,“我不司考(思考)。”
他没参加司法考试,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进入被主流社会认可的评价体系中。“我没有如果看不惯,就去改变它的勇气,在步入体制和脱离正轨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当大学同学可能都换上面带职业微笑、双手交叉抱胸的精英头像时,武楷斯在家门口的垃圾堆捡生活用品,到“鬼市”通宵达旦淘货,去世界各地“流浪式”旅行。
用“流浪式”旅行的说法,是因为武楷斯几乎从不订酒店、不做规划。每到一个城市,他就挨个打给青旅老板,“我跟老板谈,免费行不行?一家不行就再问一家,基本上不用花钱,或者最多一晚上给5块钱电费。”失败了的话,他就睡机场、广场、公园……说这段经历时,他拍一拍地板,表示所有的平地对他而言都是最好的床。
2013年,他第一次独自去旅行,到了安徽宣城,直奔桃花潭看古村落与古建筑,对旧物的喜爱在那个时候已埋下伏笔。足迹踏遍多个国内城市,大三结束,他决定去更远的地方,只身前往美国。
两个月的美国之旅,后来被武楷斯写成《我在美国流浪的60天》,他在里面了记录了各种奇遇。比如,他连续逛了美国五个城市的跳蚤市场,惊讶于这里物品价格之低,还看到了多元文化的融合碰撞,非洲面具、中东编织、墨西哥纹身印章……在跳蚤市场,物品不是商品,而是承载着时代与民族文化的具体载体。
美国之旅几乎成为武楷斯“二手人生”的注脚,旧货市场戳中了武楷斯所有的爽点:不用去旅行,就能在琳琅满目的旧物里随时开启一段新的冒险。
社交媒体上,武楷斯写下自己的个性签名——走南北寻东西,这六个字精准概括了他目前为止最大的爱好与追求——闯荡南北旅游,遍历旧货市场。
武楷斯
二、“寻东西”
美国之旅结束,回到广州后,武楷斯四处搜寻旧货市场,在一篇论文里发现了天光墟。
天光墟不是一个具体的地点,而是泛指广东一带特有的民间市集,一般半夜或凌晨开始,天亮了之后就散去。
月光皎洁,夜色凉如水,广州的海珠桥、荔湾路、文昌北却熙熙攘攘。武楷斯度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和其他旧物猎人们一样,贪婪地寻找更多老物件。
他形容自己对旧货市场的着迷像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我像疯了似的去买收废品的人手里的破凳子,烂椅子,废报纸,老照片,背回宿舍后铺在地上,欣赏自己的收获。”
那一年,武楷斯大四。同班同学有的考研,有的考公,有的校招,在毕业前夕奋力一搏,以期拿到体面工作和可观收入的“通行证”。而他却天天泡在天光墟里。学校离天光墟20公里,为了节省“通勤”时间,他常常睡在周边的麦当劳。
在武楷斯的社交媒体上,关于天光墟的故事多如牛毛。2021年,他在微信视频号上传了第一条视频,记录下自己在天光墟用1块钱买下一双女士复古单鞋的场景。
这条视频时长38秒,配文是这样的:
“开价2块
还价1块成交
这里是穷人的天堂
怀旧者的乌托邦
这里是天光墟
广州旧货市场
我深爱的地方(x5押)”
在武楷斯的视频号里,他常常与垃圾赛跑。旧物稍纵即逝,连带着里头的故事与更深层次的联结。
在一条关于“抢救百年花帽”的视频中,他呼吸急促、气喘吁吁,刚从垃圾桶里面捡了很多拥有百年历史的客家花帽。这些花帽原属于一家服装设计店,店铺转让后,老板打算清理所有物品。
在网上看到清理信息后,武楷斯跟女朋友匆忙赶到店里,但那时所有的花帽都已被丢弃。他急急忙忙翻遍附近的垃圾桶,终于从垃圾堆里将带着食物残渣的百年花帽“抢救”了出来。
武楷斯惦记着店里的其他物品,捡完这些花帽后,他又折回,把自己认为还有价值的东西一并收了回来。
紧张的呼吸伴随着捡到宝藏的喜悦,透过视频,能够真切感受到武楷斯对旧物的在意。他称自己最喜欢老物件,无论是老字画还是古董桌椅,只要是有年代感的老物件,都让他无法拒绝。
不止寻老物件,武楷斯一直爱捡垃圾。
在他口中,父母非常节俭,常常货比三家、买二手商品回来使用,这让他耳濡目染,从小培养起了节俭的生活习惯。“我一直过着低消费的生活。”只要出去吃饭,武楷斯不仅会吃完自己点的菜,甚至会消灭附近几桌的剩菜。
在国外,这是近年来很流行的stooping文化。stoop的本义是“门前台阶“,因为在美国有很多人把自己的闲置放在门口,供有需要的人免费带走,后在互联网上发酵,很多人参与进来,stooping这个词被“创造”了出来。
如今,stooping可以理解为捡拾还有使用价值的、却被丢弃了的垃圾,把废弃物品捡回来进行改造后继续使用。在武楷斯看来,stooping不仅是捡拾垃圾,更是一种可持续的生活方式。
他反感一切被制造出来的消费,奉行给生活做减法,在人们坐上消费主义快车时,他要做那个回头看的人。
武楷斯曾发过一条叫做“租来的房子、stooping来的家”视频。视频里,他的出租屋虽小,但五脏俱全,墙面重新刷过,灯光温馨,家具很多但摆放错落有致。所有家具与装饰物都从世界各地stooping而来,他去废弃健身房回收健身用品,捡来画框和帆布袋挂在墙上当装饰,拿回水果店的废弃果篮当衣服收纳箱,将废弃鸟笼改造成具有设计感的吊灯。
有人在视频底下留言,“我也很喜欢捡垃圾,但一直因为外人的眼光克制自己。”通过武楷斯的视频,很多人反而获得了捡垃圾的勇气。
万物皆有价值。武楷斯相信,老物品经过他的手,回收、清洁、修复、陈列、上架、重新出售,一定能到达更需要的人手里,发挥更大的作用。
武楷斯在修复老家具
三、来自旷野的呼唤
大四那年发疯般痴迷天光墟后,武楷斯天天往宿舍带回“垃圾”。收的旧物太多,宿管发出“驱逐令”,他来到大学城附近的小洲村租房子。
小洲村四面环水,形似小岛,新建的城中村民房穿插于老建筑间,乱中带点古色古香,保留了岭南水乡的模样。因为远离市区,村里房价很低,几百块就能租到一室一厅。
1.0版本的“永续旧物”就在小洲村里诞生,武楷斯的“不上班之旅”也从这里开启。
“在小洲村时,我是很随性的,租的房子既是店也是仓库,每天第一个顾客给我打电话的时间就是我开店的时间。”
一开始,武楷斯的规划并不明确,但行动积极:参加分享会、采访、策展、创建社群、打造个人IP……他什么都做,唯独不上班,离社会主流轨道越来越远,本来默许他“玩一年试试看”的父母也提出了非议。
开店约一年后,武楷斯决定把旧物发展成自己的职业,泡在垃圾桶里顺理成章地成为应有之义。
他四处奔走宣扬stooping文化,传递旧物理念,人们开始关注到这个捡破烂的95后年轻人。
当武楷斯越来越密集地走向聚光灯时,他将另一种人生样本也带到大众面前,不上班不“体面”不富裕,却从来不焦虑,他还反问:
你们在焦虑什么?
对大多数人来说,焦虑源于对物质的渴望,而这种渴望很多时候是被制造出来的。
在《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一书中,鲍曼提到,“如果消费是衡量成功人生的标准,衡量幸福的标准,甚至是衡量尊严的标准,那么人类欲望的潘多拉之盒已经打开,再多的购买和刺激的感觉,都不能唤回过去‘达到标准’带来的满足感:现在根本就没有标准可言。”消费带来的满足感的阈值越来越高,人的欲望不断膨胀,永无止境。
在鲍曼看来,工作伦理本质上是对自由的摒弃。为了满足源源不断的欲望,人必须获得稳定报酬;为了获得稳定报酬,人必须在社会轨道里牢靠行走。一旦偏轨,就会面临巨大风险:交不上房租、吃不饱饭、失去尊严。
但在武楷斯那里,这些都不是问题。“我想要的都能够捡来。”除了房租和伙食费,武楷斯几乎想不到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在房租与伙食费上,武楷斯也竭力奉行反消费主义,他常常到天光墟淘二手面包,曾经用10块钱买到25个面包,一个月的早餐就这么解决了。
当别人都在寻找“岸”的时候,武楷斯要打开人生的想象力,走向无穷无尽的旧物旷野。
他再次提到美国之旅对他的影响。“街上看过去,每一个人的肤色、状态、表达方式,全都不一样,美国由多元的文化和民族组成,每个人信奉的人生理念都不一样,在这种多元文化环境中成长的人,会更具有包容的心态,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渴望。”武楷斯倾听并实践了他自己的渴望。
四、处处有轨
实际上,“旧物商店”集结了很多偏轨的小伙伴。
伊思在“旧物商店”里做旧物清洁与陈列,偶尔与武楷斯一起上门回收旧物。2021年,因为拍毕业设计,伊思找到“旧物商店”。被武楷斯拒绝后,她开始“谈判”,询问留能否在店里做两个月志愿者,同时完成拍摄。
武楷斯答应了。拍完毕业设计,伊思没离开,一直留在“旧物商店”。
嘉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为了体验截然不同的城市文化,辞职来到了广州。偶然的机会,她来到“旧物商店”,彼时武楷斯的二手书店准备开业,需要一名工作人员。嘉从那开始留在了书店工作。
在武楷斯的微信视频号里,他时常发与几位小伙伴的生活记录,一起上门回收、一起庆生、一起旅游、一起逛“鬼市”。
某种程度而言,“永续旧物”不仅打开了武楷斯的“二手人生”,还重启了几位小伙伴的人生,他们从既有的社会轨道来到这里,踏上旧物世界的旷野。
但这同时也是一个从旷野走到轨道的故事。
同在OMG网红街,离“永续旧物”大约50米的地方,循环书店“寻日永续”于今年9月开业。旧物商店“永续旧物”和循环书店“寻日永续”两家店、算上武楷斯一共5位员工,构成了完整的商业版图。
9月开业的循环书店“寻日永续”
目前,“永续旧物”盈利方式主要是出租与出售旧物。武楷斯拥有6个微信号,每个都超过5千人,平时在微信和二手购物平台上发布物品,通过自己的“社交矩阵”出售旧物。
7年来,武楷斯从一个纯粹的捡垃圾爱好者一跃成为两家店的店主和旧物文化行家。生活渐渐步入正轨:
他有相对固定的上下班时间,跟女朋友一起运营和管理两家店,不能在门口随意贴上“店主旅游,休息几天”的牌子。
短视频也不再是随手发,他拍好后给店里其他小伙伴剪辑和上传,团队规模雏形显现。
采访时,武楷斯相当忙碌。
处理微信信息、交代新来的小伙伴清理家具区、接待到店里参观的顾客。不停有电话打进来,诸如收快递、咨询上门回收、刚卖出去的二手电风扇坏了需要修理……每天醒来,武楷斯做的第一件事是回消息,有时需要回一两个小时。
“永续旧物”有两层,物品主要陈列在二楼,但360平方米远远不够承载武楷斯对旧物的热爱。尽管已经克制着回收欲望,但物品还是越来越多,空间不够成为武楷斯最大的烦恼。
“永续旧物”的一隅
“满分100的话,给现在的生活打个80分吧。” 缺失的20分是因为太忙了,武楷斯想把商店装修得美观,但是一年了也没把灯装上去。想给物品分类,却不知从何着手。“永续旧物”关门时间是晚上10点,夜色渐浓,他转身走向仓库区修复二手家具。
其他小伙伴与武楷斯一起租住在小洲村,上下班都一起行动,只好跟着他一起“加班”。伊思对“加班”已经习以为常,“我们基本都是11点多12点才回家。”
五、记录全球的旧货市场
迄今为止,武楷斯走过300多个城市,每到一个城市,他都必定搜遍当地的“鬼市”,看各式各样的老物件、与摊主聊天、拜访老前辈。
“我现在对整个回收流程很熟悉,可能在市场上看到一个物件,5秒钟之内,这个东西材质、工艺、设计,卖家会出多少钱、我该砍多少钱、多少钱我会买下、应该给他现金还是微信,拿回来之后我要怎么处理、怎么改造、怎么修复、卖给谁、怎么卖,5秒钟之内,我的心里就有答案了。”
7年的沉淀,让武楷斯对旧物的判断浓缩成5秒,旧物回收流程内化为本能般的存在。因此,他还解锁了许多衍生技能,比如装修、木工、鉴别古董、维修电器等等,每一件看上去简单的物品,背后都联通庞大的未知世界,构成了他对知识的无止渴求。
他展示自己近期购买的书籍,从如何鉴别古董,到简单维修入门,再到商店经营管理,五花八门的都有涉猎。为了更便捷地上门回收旧物,武楷斯看了两本关于二手车鉴别的书,最后用2万多块买了性价比很高的面包车。
对于未来,武楷斯还有更大的野心——记录全球的旧货市场。
“鬼市里的故事都太珍贵了,可是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看到有人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以他一人之力回收的旧物始终有限,只要商品仍在生产,被丢弃的物品就会越来越多,被遗忘的故事也越来越多。
所以,武楷斯需要借助媒介的力量。
“用图、文、视频三种媒介,记录全球的旧货市场,旧货市场的形成、与城市的关系、历史变迁、里面一些重要的人和事,我都想记录下来。我想先写中国第一本‘鬼市志’。”
旧物背后承载了或轻盈或厚重的故事与情感,如果说它们是连接人与人的媒介,那么图、文、视频则是连接人与广阔世界的媒介。实际上,武楷斯每天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记录“鬼市”。比如,武楷斯的微信视频号就是碎片化的“鬼市志”:
有一次,他到珠江新城一个带院子的豪宅回收旧物,这条视频的传播量很高,更多人了解武楷斯,从而找他上门回收;有时候,武楷斯发老物件故事,他曾经收到一位小伙寄来的前任礼物包裹,干涸的爱意全都凝结在小箱子里;更多时候,他通过视频带大家去突击“鬼市”,记下零碎却珍贵故事。
正如他所说,只要还有人在,天光墟就不会消失。他不断用镜头记录旧物故事,“鬼市”就不会消失。除了“鬼市”,还有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在镜头里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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