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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仅惊喜于《我不是药神》的横空出世,更欣慰于其冰山之下中国电影的厚积薄发,以及它隐约启示出的某种光明未来。
《我不是药神》毫无疑问将成为暑期档乃至2018全年的“现象级”作品:上映12天后票房突破25亿,豆瓣上超过54万人打出了8.9分——这是世纪之交以来中国电影市场化、产业化改革之后,国产片中真正意义上的“票房口碑双丰收”成绩。令人惊讶的是,这是青年导演文牧野执导的电影长片处女作。
《我不是药神》票房口碑双高开
自点映以来,这部电影几乎获得了众口难调的中国电影观众们的一致赞赏:普通观众感动于其贴近现实而催人泪下的人文关怀,专业人士则多欣慰于其过硬的艺术水准和商业类型片的完成度。在这些赞誉声中,我们不禁要问:“药神”现象的出现是偶然还是必然?它会是一座昙花一现的孤峰,还是国产电影腾飞的里程碑标识?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把这部影片,和这些电影人们,放置到一个有纵深感的,链接过去和未来的大视野中去看。
从“涉案剧”到“类型片”,中国现实题材影视作品走过了一条长路
和大洋彼岸喜欢或科幻或奇幻的西方观众不同,现实主义自唐宋以降就一直都是我国文化艺术领域的一大主流基调。即使到了电影电视的时代,国人也一直偏爱既贴近现实生活又具有“看点”的影视作品。
在这方面,大陆的电视剧实际上走在了电影的前面:从1990年代中后期到世纪之交,《英雄无悔》《12.1枪杀大案》《刑警本色》《苍天在上》《永不瞑目》《大雪无痕》《黑冰》《黑洞》《征服》《绝对权力》等反腐剧、涉案剧,随着当时改革开放步伐的进一步深入,社会矛盾的集中爆发,不断取得收视率的佳绩。
涉案刑侦反腐题材闯入大众视野
今天当我们来看《我不是药神》的时候,实际上很多创作脉络可以溯源到那个时代:这又何尝不是一部围绕着“药”而发生的涉案题材呢?
2004年,广电总局《关于加强涉案剧审查和播出管理的通知》要求涉案剧退出黄金档,我国的涉案题材影视剧于是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沉寂期,直到近几年现象级的《湄公河大案》《人民的名义》等的爆红,涉案题材影视剧才再次升温。
反腐沉寂十年 《人民的名义》刷新政治剧观感
从历史演变上来看。现实主义题材或是聚焦时代变迁、关照现实生活,或是表达中国经验、或是讲述中国故事,一直以来都具备深厚的受众基础的,是主流观影群体最容易接受的也是最没有观影门槛的类型,也始终都是赢得本土观众的利器。
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电影投资更倾向于“特效、IP、明星、奇观”等标签,而现实题材的电影大都隐藏在各种中小成本艺术片和独立电影节中,很少能够走进大众视野,更遑论票房收入。
直到近几年,从《湄公河行动》、《芳华》、《红海行动》,到今天的《我不是药神》,现实题材电影作品在全面转向商业类型片的探索中,才逐渐开始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
从最早的香港警匪片,到大陆的涉案剧、反腐剧,到中小成本艺术片、独立电影,再到如今的“现实题材类型片”们,我国现实题材影视作品走过了一条很长的路。《我不是药神》的出现并非偶然:它既来自于我国影视观众的文化基因和艺术创作者们的厚积薄发,也来自于在当下时代中,电影观众对于国产现实题材类型片的巨大需求。
当代观众与“现实题材”类型片
其实说我国电影市场缺乏现实题材,是不公平的。近年来的市场上也曾出现过不少优秀的现实题材影片,例如《白日焰火》《心迷宫》《暴雪将至》《暴裂无声》等,这些电影在艺术上取得了较高的成就,但是在商业上,却没有获得与之相匹配的票房收入,主要原因还在于这些作品大多是作者电影的个人化表达,艺术感太强,内涵和隐喻太过深奥,对于普通电影观众来说,理解它的门槛过高。这就导致了这类影片并没有有效突破更为广泛的观众圈层,无法成为票房爆款。
而《我不是药神》就巧妙的规避了这个问题,它的内核主题是深刻而沉重的,但是它被用轻松易懂的视觉语言和氛围表现出来,表现形式是接地气的,主人公就是我们身边的平民,他们和普通观众一样,有着精明和算计,有着朴实和善良,面临着生存的困顿,并咬牙坚持着。
它表现的就是普通人当时的生活状态,其整体的处理手法通俗而不低俗,兼顾了各个年龄段的观众。这样就让《我不是药神》有了和普通观众对话的基础。
致敬小人物的平民英雄
由于内地电影市场在2002年开始实行彻底的院线制改革,内地电影市场的规模、体量开始爆炸式增长,在票房平地惊雷式的迅速跃升至世界第二的同时,内地的电影观众也由传统的北上广等一二线城市,开始向三四线城市乃至更为辽阔的县级市扩散。在凡影的观众调研中,2017年有约两亿新观众走进了电影院。
这批新观众的特点也非常明显。他们既不是迷影文化的主体,也不是所谓的新兴中产阶级。新增的这批电影观众,是我们称之为的“7966人群”,即70%左右45岁以下,90%左右没有受过高等教育,60%左右没有固定工作,60%左右月收入在3000以下的这类电影观众。在过去的几年中,他们不断走进影院。他们来自社会底层,相比高屋建瓴的思索,社会变迁和现实问题带来的阵痛,是他们实实在在的生活日常。
在过去,这批人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被主流文化所忽略,也没有发声的渠道。而在这个年代,当他们开始成为中国电影票房的增量乃至中国文化产业的增量,他们的消费诉求,在移动互联网和智能终端普及的时代被前所未有的释放。不断扩大的观影群体,正在潜移默化地改变原有的以一二线城市的中产阶级所主导的审美,影响着观影人群结构的变化和文化艺术领域的创作。
多位角色演绎一场别开生面的草根众生相
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我不是药神》的横空出世,也让市场看到了现实题材类型片的更多的想象力。而跟着作品一起,还将崛起一批在现有市场竞争机制下成长起来的电影人,他们将构成未来中国电影的主体和主力。
新一代导演的成年礼
《我不是药神》是文牧野的处女作,和他一起走上电影舞台的80后这一代导演,是我国电影院线制改革后的市场竞争体制所培养起来的新一代导演。可以相信,从文牧野之后,未来将可能会有一批80后年轻导演,一步步从本土的中小成本商业类型电影里走出来。他们不是一位两位,而是作为一个整体在发力,这代导演的精神气质开始成型,创作也开始成熟。
导演文牧野细心整理片场布景
在画外2017年所做的《中国青年电影导演生存状态调查》(点击查看)中,我们发现目前的青年导演们普遍受过专业的艺术训练,这让他们拥有了很高的艺术素养和知识储备。同时他们也是看着香港电影和好莱坞电影长大的一群人,并不排斥类型化和商业化。
但同时,我们在调查中也发现这批青年导演最大的苦恼是如何迈出第一步:由于没有经验,处女作的融资非常困难;即使得到认可,也往往只能操刀小投资的艺术片;想要被市场熟知,只能通过FIRST之类的独立电影节和各类奖项来寻求机会。
《我不是药神》为这样一批导演提供了一份大大的成年礼:它意味着,新导演可以得到片方的信任,并通过执导投资并不小的商业类型片作品,来最大程度地发挥他们的才华,从而像文牧野一样华丽而不是苦逼地登上舞台,而在这份大礼的背后,离不开宁浩、徐峥等人的扶持。
宁浩、徐峥、文牧野通力合作默契十足
宁浩是从刘德华“亚洲新星导”计划里走出来的,而徐峥则是从残酷的市场竞争中摸爬滚走出。他们对市场和观众的把握极其敏锐。在完成了商业意义上的成功后,责任感和使命感让他们开始做更多的探索和追求,也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开始反哺市场,并凭借成熟的商业资本运作,发掘年轻导演,投拍新片。而这一批被发掘的年轻导演,有着更宽松的市场环境,更广阔的国际视野,以及非常明确的现实关怀。在这个维度上,《我不是药神》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现象。
所以说,《我不是药神》的成功,既来自现实题材作品的多年积淀,也来自渴求接地气的现实佳作的新一代观众的内在诉求,还来自终于被培养出来的新一代优秀青年导演。我们有理由相信它不会是昙花一现,但前提是:这一切条件需要被放到一个商业、艺术、行业等多重力量所汇聚的“平衡点”上,然后才有可能戴着“镣铐”跳舞。
新的平衡点,与某种未来
一直以来,影视行业有个很不好的风气,就是“排片不好怨发行,票房不好怨宣传,口碑不好怪导演,导演抱怨被资本绑架,然后所有的人都去抱怨审查制度。”这种甩锅简单而粗暴,与行业也毫无裨益。而《我不是药神》在上映伊始,人们谈论较多的也是关于审查的话题。大家吃惊于“这样的题材也能过审。”
《我不是药神》开启了一个新的思考维度:在不触碰基本原则底线的基础上,如何带着“镣铐”自如的舞蹈?如何用一个举重若轻的策略,讲述一个沉重甚至有些敏感的话题?这是《我不是药神》的优秀之处,也是新生代青年导演的聪明之处。
影片需要掌控的不仅是表现现实和审查之间的平衡,更重要的是艺术和商业的平衡点:《我不是药神》在现实题材当中融入了好莱坞类型片的叙事方法。
通俗的叙事模式、类型化的套路、营造“现实感”而非“真正的现实”,在保证电影本体质量和深刻内涵的前提下,又充分展现了电影的商业价值和传播价值,也是这部电影取得成功的关键——原来不去模仿好莱坞,也可以有另外一条适合我国国情的现实题材创作之路。
拍电影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可以让人站立的平衡点,往往也是最困难的那个位置。如果因为审查的存在,就远离所有现实去拍臆想中的虚情假意;或者因为无法掌握艺术和商业的平衡,就转身拥抱明星、IP与特效,这一切都并不会让中国电影变的更好。
而《我不是药神》最为可贵的一点,就在于它迎着所有的困难而上,最后在一个刀尖般的平衡点上站稳脚跟,并开始从容“跳舞”。这需要莫大的才华和心血,也只有在这时,我们才终于可以说,中国电影的未来可期。
在影片结尾,徐峥饰演的程勇在法庭上说:“今后都会越来越好吧,希望这一天早点来。”对于中国电影来说,亦如是。
本文作者:孙佳山、周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