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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注:9月21日,《江湖儿女》公映。贾樟柯20日晚间在知乎上公开发表了一篇文章,文章中,贾樟柯分享了电影的创作背景和一些拍摄细节。比如他之所以想写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是出于对自己一个中风的朋友的感慨,再比如,为了让廖凡、赵涛表演出跨度20年的时代感,是如何利用灯光、摄影、声音的处理技巧的......
这部电影有一个听起来充满了武侠气息的名字,但贾樟柯想表达的,却是人情。“我觉得江湖首先是一种剧变、危机时候的社会,还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其次是儿女,儿女就是有情、有义的这些人”。
本文转自贾樟柯公开发表在知乎上的内容,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山河故人》差不多发行快结束的时候,我就特别想拍一个关于江湖的电影。一个直接的原因是我有一个好朋友那时候中风了。他以前是个大哥,早年间,我见过他在江湖特别能打的场景,但是那一年他突然中风。我忙完《山河故人》去看他,他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走了,但是他穿的衣服比我们提早一个季节,比如说我们穿T恤、衬衫,他已经要穿毛背心了,一下跟我们拉开距离,物是人非,让我非常感慨。
很早就想拍江湖,因为我是山西汾阳出生,县城里面长大的孩子,特别是70年代末,还有很多街头生活,大哥也非常多。
完全是很简单的情感,一条街可以变成一帮人,一座县城可以变成一个江湖。既有青春时候荷尔蒙飞扬的记忆,更有若干年后,当我读书再回故乡,发现每个人最后命运的轨迹不一样,很多人是进入到生活的正轨,有的人当了公务员,有的人开始衰老。前一阵子我写了一篇文章讲那时候就想拍一个江湖片,江湖既是我浪漫的想象世界,更是我真实体验过的生活。
对我来说,江湖一定有一个动荡的变化剧烈的时代。就像看的那些电影里面的年代,胡金铨《龙门客栈》《侠女》等大部分放在动荡的背景里面,都是社会积聚转型,非常不平静,人的生活有非常多危机的背景,充满危机的生活环境,是江湖必要的元素。另外,这其中的人际关系,江湖那些有魅力的人,除了身强力壮特别能打之外,更主要的,他们非常会处理人际关系,非常懂得人情世故,有很多做人的智慧。
在《江湖儿女》这个电影里面有一个关键词叫情义。
我学过一阵形意拳,教我形意拳的师傅问我们:关羽对曹操和关羽对刘备都是如何?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说关羽对刘备是有情、有义,关羽对曹操是有义、无情。那时候我才知道这种情义是可以掰开的,这就是江湖的原则。这个义更多的可能是一种做人的底线,情没有,但作为人,还有要互相遵守的一些原则、承诺,一诺千金,所谓义薄云天。最终不一定都是爱情关系、朋友亲情关系,而是一种公义、正义,这些在我成长过程中影响都非常大。
所以我觉得江湖首先是一种剧变、危机时候的社会,还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其次是儿女,儿女就是有情、有义的这些人。
我一直想拍这样的影片,而且我不想把它放在一个时间点,我想拍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怎么被改变,江湖道义、江湖情义怎么改变。
我拍完《山河故人》,那个突发事件让我决心坐下来,开始写这个电影。片名《江湖儿女》四个字,我是在2009年的时候最早听说的,那时候我拍纪录片《海上传奇》,这个纪录片是要在上海、香港、台湾采访很多老上海人,他们讲很多老上海的故事。我就找到《小城之春》的女主演韦伟女士,她的话题里面有一部分谈自己,一部分谈背后的导演。她说费穆导演晚年筹备的最后一部影片叫《江湖儿女》,我一听这个名字就特别有感觉,这一次写剧本就借用了他的这样一部片名,来写当代的故事。
这个剧本开始写作之后,制片、投资方听说我在写《江湖儿女》,都以为是写古装片,后来知道我写当下的故事,都建议是不是起别的名字。我后来坚持用《江湖儿女》,因为我觉得江湖情义在当下社会会是什么样子,这是我用这个电影想探讨的,所以保留了《江湖儿女》的中文名字。
英文名字有过变化,一开始叫《Money & Love》。当时为什么起这个名字?也跟故事有关。有时候我失眠会听广播,广播里面有很多情感节目,都在诉说,听来听去不是缺钱就是缺爱情。我就写一个金钱与爱情的故事,这17年一对男女也是缺钱且缺爱情。
后来,我写到廖凡和赵涛的一场戏。因为大同有十几个火山组成的火山群,我写剧本的时候常去那里散步,我就把一个场景放在那个火山。赵涛有一句对白跟廖凡说:经过高温燃烧,火山灰是最干净的。我写完这句就想用“火山灰是最洁白的”,因为我觉得人这一生经过很多的情感、生活的历练,就好像高温燃烧一样,最后烟飞云散,挺悲哀,但同时也非常珍贵,因为人再有多少的毛病、缺点,最终还是非常珍贵,这样就改成了英文片名《Ash is Purest White》。
剧本写的过程就开始琢磨谁来演,一开始我挺悲观,因为电影时间跨度非常大,从2001年到2018年。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跨度?我觉得人到了这个年龄。过去我写剧本,不会把人物放在长时间里面考虑,因为没有时间经验,那时候生活才刚开始,很新鲜,谁会去想十几年间遇到的一些事情,也不会想时间对人的改变。
到40多岁,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就有点像装软件,最终是装上软件。软件是什么?就是时间感,是看人看事情,不看一时一地,而是看一个比较长的时间。这样的电影,演员怎么办?因为他们是从二十五六岁,演到四十多岁,这么长的时间跨度,难度很大。特别是故事起点,人的形象已经定型了,所以形象的塑造很难办的一件事情。
当时就在想谁能演,后来我想赵涛可以,因为她在《山河故人》里面也演过时间跨度比较长的角色。但需要强调,整个剧本写的时候,我没有跟她沟通。大家老误解,觉得我写出片名来就找好了女主角,其实没有,每次我们写完都要郑重地讨论,确实她比较合适。
我大部分写的角色都是北方女性,我自己是山西人,喜欢方言写作,特别不会用普通话写对白,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情,比如山西话有很多词,普通话里面是不用的,但山西话可以非常精确地表现那个人的状态,所以赵涛演我的角色也跟我用山西的语言写剧本有关,再加上她是一个非常好的演员,就觉得她还可以。
那另外一个男的就想到廖凡,我是他的影迷。廖凡面临两个问题,一个是形象,怎么从二十多岁演到四十多岁,另外是怎么克服山西对白。后来我觉得,只要他是好演员,他就能解决方言这个问题。廖凡看了剧本很喜欢,他在造型上想了很多方法,我也没见过他留大胡子,他说到中年的时候就留胡子,然后说胡子还要有点灰白,年龄感还是挺大的,我觉得一下解决了很多问题。
我们也请了很好的化妆师给廖凡和赵涛化妆,是法国专门化年轻妆的,确实技术非常好。方言的问题则找了山西省话剧院的老师,给他把对白录出来,他用三个月时间来学,等他进组跟我们拍剧的时候,我非常激动,我觉得他的山西话到了六级水平,比我的英文水平高很多。
赵涛还面临一个问题,女性皮肤会是更敏感,怎么呈现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皮肤?我们开玩笑说组成“《江湖儿女》皮肤工作组”,由赵涛、摄影师、化妆师、灯光指导组成的,他们在现场做很多沟通,用灯光、摄影的技巧来弥补化妆的不足。
另一方面,她在表演的时候找声音的位置,找得很好,做了三个声音位置区别。年轻的时候,声音位置有点干脆,有点尖,逐渐把声音放下来,一直演中年的时候就是比较厚、比较宽的声音。这都仰仗演员高超的技术。演员要爱这个角色,也要有这个技术。技术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演不同年龄段的经验和技术,很难想象这个电影怎么完成。
另外是时代的再现,怎么重现17年前的街道、车站、麻将室、disco厅等等。我拍戏特别喜欢拍公共空间,人物的剧情发展都会放在公共空间,剧情的发展也会放在公共空间里。17年过去了,社会环境的变化非常大,猛一看跟今天非常像,但那个模糊感拿不准。这时候,美术的压力就非常大,我们用考证的方法来呈现,这里面最难的实际上是人。
有一场戏是在一个茶楼,那上面在那个年代一会儿唱京剧、一会儿变魔术,各种年龄层的人都有,属于一种演出模式。我们在拍这些场景的时候,准备拍2001年,副导演说明天需要300个演员,带回来,有一半不能用,十几年前的脸跟现在的脸不一样,国人长得真的变了,皮肤、骨骼跟17年前是完全不一样,你仔细看,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我觉得是不是汉堡包吃多了,一看就是长期出入麦当劳、肯德基的面孔。我们在剧组就说,明天过滤一下,不要有汉堡包脸进来,每一个人都要挑适合那个年代的。
我正好从2001年开始有了第一台DV摄影机,那时候还叫掌中宝,但是还没有到高级,只是家用的,我用那个拍了很多记录素材。这个工作习惯一直到后来才减少了,从来没有整理过,也没有剪辑过,我就跟美术指导一起看过去拍的记录。记录里面就有那个年代的公共汽车是什么样的,通讯器材是什么样的。
我记得美术指导跟我讨论一个问题,我们俩就在那儿傻掉了。他问我,贾导2001年,你记得染不染头发?我一下愣住了,我觉得好像是染,他说不染。他说不染,我觉得好像是,太早,没有染。我一说染,美术指导糊涂了,说可能是染。我说看素材,翻来一看,那时候已经开始染发了。
看这些素材过程中让我特别兴奋,突然发现这十几年我一直用不同的摄影机拍不同的素材,有家用的掌中宝,有后面的HD DV,有16毫米,有35毫米,有一款数码摄影机,他原理是每秒拍24张照片的摄影机,一直到现在的6K、8K高像素的摄影机都有。回看这十几年中的影像,确实这十几年电影处在一个活跃期,特别是数码技术崛起之后,电影技术进入到数码时代之后变化是非常快的,有很多影像现在拍不出来了。
我们最早用掌中宝的DV,那时候拍方形的,现在已经都可变了,那时候只能拍4:3。像素也有低的,但有一种美感。2001年拍的,今天的目光看虚的,但就那种时代感,那种数码记录人的社会形态,特别有意思。
我跟摄影指导说,我们可不可以用多种摄影机来这个电影影像的拍摄?摄影指导是我第一次合作,是法国的一个摄影师,他拍过很多著名的电影,他看了我的素材之后非常喜欢,他对技术要求非常严格,但是他看后非常喜欢,之后他就跟我说,有两种拍法,一种拍法是让影像有强烈的对比,一种是缓慢的过渡,我说我喜欢缓慢的过渡。因为这17年处在一个剧变里面,我们身处其中是不自知的,不自觉的,突然回头看,发现绿皮火车换高铁了,摩托罗拉换苹果手机了。
人在其中,每一个变化到来的时候并不知道会给人带来什么。
我一直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学英语,主要是教大家计算机的词汇,讲互联网可以做什么,完全是当科幻片来看,但这几年全实现了,我觉得我见证了科幻小说实现的那一天。我想做出这种不自知。我们就从最低象素的摄影机用起,做那种渐变,做了大概三个多月,在不同地区,不同光线下。所以《江湖儿女》这个影片引用六种摄影机呈现17年的变化,于是现场就很搞笑。我们在大同拍的时候,三百多人的摄制组,浩浩荡荡,一堆人围着一台摄影机,旁边围观的都觉得我们是骗子。
还有音乐,有一些场景比如用了disco,因为那时候年轻人就没啥地方去,打台球、disco,没事干才会打架。可去的地方太少了,disco里面用了《YMCA》这首歌,卡拉OK用了《浅醉一生》,是《喋血双雄》的主题音乐。除此之外,还有电子乐,我觉得林强的电子乐抽象感跟电影背后时间流逝很贴切,就做了这样的贴合。
整个电影最新鲜的还是拍江湖。
其实我过去很多电影也是有江湖味,有江湖感的,比如说《站台》是一个文工团流浪演出,10年里面走乡串户演出,也算江湖生涯,但直接拍这种江湖人士,拍大哥的故事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我就想一定要拍出生活环境中的江湖,不是香港电影里面的江湖,也不是意大利电影中的江湖,他就是江湖儿女。在不自知中,大家已经是江湖中人,那些处理人的关系、方法也都是中国式的。我觉得这是最难的。
说到底写江湖就是写人情,写江湖就是写人和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