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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0 11:11

老天一定觉得中国人太严肃了,于是便有了天津人

来源 | 新周刊(ID:new-weekly)

作者 | 曹吉利


《没事偷着乐》把北京胡同里的故事搬到天津,片中邻居失恋了,不吃不喝,寻死觅活,冯巩饰演的张大民端着一碗面,捧着一瓣蒜去劝人家:


“世界上最好的就是这饭,饭里最好的就是这面,面里最好的就是这蒜,蒜再好也没你好看——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贫嘴,逗乐,温情,一张嘴一口大蒜味,那是生活的味道。


“在介个春意盎然、草长莺飞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白色儿情人节……”


今年三月初,一段关于天津的小视频在网上流传。视频里,一家天津日式便利店的门前挂着小喇叭,循环播放这几句店员自己录制的促销语,用的当然是地地道道的天津话。


商品卖出去多少不清楚,但这次促销的“笑果”倒是足够了,不光看过视频的网友留下一串串“哈哈哈”,连拍摄视频的顾客也笑得拿不稳手机。


沿着海河建城,天津虽然平坦,但街道并非横平竖直,或许这也让天津人的性格少了几分板正,多了一些诙谐。/ 维基


在中国大都市的江湖里,天津算是存在感不太高的一个,因此还被笑称为“无人问津”。


但如果我们换个视角,比一比幽默感,那一定少不了天津笑星的身影,少不了天津方言的声音,少不了那些存在于段子里和现实中的姐姐(结界)、大哥、二儿和二儿他妈妈。


市民性是一个很流行,但又很飘忽的概念,就像早些年流行的国民性一样,生活在一个地方的人千千万万,真的存在某种统一性格吗?


一遍遍转述势必会强化某些特征,最终凝结为外地人眼里或好或坏的刻板印象,比如山东人人高马大,上海人挑剔吝啬,重庆人随口说唱,北京人人均大张伟等等。


天津可能是最爱骑车的大城市之一。/ unsplash


天津人口超过一千五百万,其中当然有许多沉默寡言、生性严肃的人,过分强调这一群体的贫嘴好玩,对他们实在不太公平。但要是说天津人中爱幽默、懂幽默、玩幽默的人比例比较高,应该没什么问题。


毕竟,在一票大城市争前恐后将魔都、妖都、火锅之都、创新之都、美食之都、休闲之都等帽子戴在头上,生怕身上多了点土气、少了点洋气的年代,天津的民间称谓早已是“哏(gen,天津方言,滑稽有趣的意思)都”。


你们都严肃去吧,天津人总有让人扑哧一笑的能力。


作为大都市,哏都当然有现代化的一面。/ 图虫创意


1. 卫嘴子到底是什么?


《长安十二时辰》的作者马伯庸马亲王读书很多,见识广博,上个月他在微博上感慨:


“(中国)最不适合(克苏鲁风格)的,大概是天津。很难想象,一个天津调查员的脑海里想起津味呓语,那快速疯狂的贯口,那混乱不堪的柳活儿,那难以名状的快板花辙……”


克苏鲁风作为一种艺术思潮,近年来席卷影视圈、游戏圈,自带恐怖压抑风格,却独独在天津这里卡了壳。当一个天津大姐脱口而出“嘛克苏鲁克鲁苏”的时候,任何恐惧都烟消云散了。


这则微博下讨论热烈


天津人幽默共一石,天津话独占八斗。


和其他城市的方言稍有不同,外人印象中的天津口音,基本只存在于市区和一部分郊区,周边的郊县尽管在行政区划上属于天津,但口音却更接近在地图上把天津围起来的河北大地。


这种现象在语言学上被称为“方言岛”,比如我们熟悉的中式RAP鼻祖赵丽蓉老师,几乎已经是唐山话的精神代言人,她的家乡宝坻,虽然是天津的一部分,但老太太一张口,明显和马三立们不是一个路子。


这是一张有声音的图片


任何语言都有表层和里层两重意思,叫人一声已经被用滥的“(姐姐)”,那也最多算跟风模仿。要是哪天被天津朋友叫一声“小/老BK”,排除对方要揍你的恶意情况,这才算是进入到天津人的语境里。


正所谓“京油子,卫嘴子”,北京人和天津人谁的嘴更厉害一些,难有定论,之前在足球联赛的观众席上,双方已多次较量,传为美谈。但天津话与北京话风格上的不同,还是相当明显的。


对比之下,天津话少了点慵懒傲然,多了些市井精明,北京人开涮,天津人自嘲。用流行的话说,津式幽默更喜欢解构,开别人的玩笑,也开自己的玩笑,开来开去,那股严肃劲头就绷不住了。


饰演曹操的鲍国安也是天津人,但你绝对不能在任何严肃的场景下带入天津口音。/ 电视剧《三国演义》


举个例子,对于街头无所事事的小流氓、小混混,各地都有自己独特的称呼,成都叫街娃儿,上海叫瘪三、阿飞,北京叫老炮儿,而在天津,这群人统称“玩闹”——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也就是瞎玩瞎闹。


如果电影《老炮儿》也拍个天津版,冯小刚站在冰面上,身披大衣,手握军刀,表情坚毅,屏幕上打出大大的“玩儿闹”三个字,观众恐怕无论如何也悲愤不起来了。


天津话的幽默属性有了,说这口天津话的人怎么才能引人发笑?天津人就像煎饼馃子一样,自有一套。


煎饼馃子来一套。/ 图虫创意


2. 当“哏”成为一种城市性格


起源于天津的相声,开头总喜欢说一句“相声是一门语言艺术”,天津话固然是自带幽默感的方言,但也离不开天津人极强的语言运用能力。


天津作家冯骥才写过这样一则见闻:在一个繁忙的路口,红灯转绿灯,一位推着自行车的老头几次助跑都没跨上车,眼看马路要堵,岗亭里的交警忍不住说他,要是练车,是不是换个地方?


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老头车技不行。老头一听,当即回应交警:老老实实在罐子里呆着吧。


平时躺在罐子里的是蛐蛐,老头抓住交警坐在窄小岗亭这一点开涮,随机应变,自然也就是把交警揶揄为小虫子了。


冯骥才的名作《俗世奇人》,名篇《泥人张》即来自其中


下到普通市民,上到顶级笑星,这座城市的俏皮话总是层出不穷。


上世纪五十年代,作家何迟写了一段相声《买猴》,很多著名演员表演之后,效果平平。经马三立改编,这段相声才风靡全国,其中马三立塑造的人物马大哈(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也成为了一类人的代名词。


由此,马老给现代汉语贡献了一个名词。


马三立的儿子马志明也说相声,天津人尊重好演员,尊称一声少马爷。少马爷八十年代说过一段相声《纠纷》,同样是现象级的作品。


这段相声讽刺了两个上班的工人挤在路口,因为自行车轧脚的问题发生争执。


被轧到的一方不依不饶,出口成脏:“缩你嘞,缩你嘞,推尼玛车留点神,你轧我脚了。”


推车的人被骂了也不痛快:“轧你脚了?活该!应当轧你嘴。”


2007年,从艺五十周年演出中的马志明。/ 图虫创意


短短一个回合,小市民情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有趣的是,相声中吵架的两个角色“丁文元”和“王德成”在现实中确有其人,一个是相声演员,一个是马志明的熟人。三十多年前,马志明将他们编进段子里,也算是很有娱乐精神了。


据说后来丁文元在天津演出,只说了一句:“大家好,我就是丁文元。”台下便是潮水般的掌声。


相声里虚构的丁文元自称是“天拖”的工人,那时候天津拖拉机厂尽人皆知,但厂家显然没有娱乐精神,一怒之下要状告马志明。马志明解释,天拖未必就是天津拖拉厂,同一座城市还有天津拖车厂、天津拖鞋厂,都可以用这个简称。


不过自那之后,马志明再表演这段相声,就不给丁文元作介绍了。有一回少马爷临场发挥,说到丁文元的工作时,自己调侃了自己一句:“算了,不问了。”


故事里的包袱和故事外的包袱、老梗和新梗叠加在一起,知道内情的观众当然笑成一片。


时间充足不妨再看一遍。/ 相声《纠纷》


对很多天津人来说,逗乐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本能,一种把个性和语言融合在一起的习惯性的动作。逗乐未必要时时刻刻嬉皮笑脸,但大部分天津人耳濡目染,应当是能够领会幽默的。


比如要是不说,许多人大概不知道,如今习惯了横眉冷对的崔永元也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


在当年的一期《实话实说》里,节目为了破除气功迷信,请人把几块砖摆在小崔头顶,准备现场来个“铁锤碎砖”。落锤之前,小崔赶紧说出一大串话:


“各位观众朋友,每礼拜日晚上第一套节目,二十一点一刻,欢迎收看其他主持人主持的《实话实说》。”


观众鼓掌大笑,小崔用实力教给今天那些喜欢尬聊的主持人们,嘛叫幽默。


顶着砖块的小崔不忘开玩笑


3. 与曲艺有关的日子


头几年,北京男孩王自健还在剧场里说相声的时候,曾在一段作品里有点酸溜溜地开玩笑:“现在能在北京说相声卖满座的,基本都是天津人。”


说得很明显,就是指隔壁德云社的郭德纲。


郭德纲的事业在北京起家,但出生和学艺的地方,都是曲艺之乡天津。每次回天津演出,老郭都在开场前把声调抬高八度:“这是我的家!”换来观众一片喝彩。


近代相声起源地之一——天津三不管


一百多年前,相声起源于天津三不管地带,最初是很卑贱的行业,相声演员喜欢自称“平地抠饼”,形容身无分文,一穷二白,只凭一张嘴从观众手里赚来饭钱。


天津出好相声演员,但这些演员想要红,大多数还得去北京走上一遭。1922年,四岁的侯宝林被人从天津坐火车送到北京,从此在北京长大。终其一生相声大师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能猜测自己是天津人。



侯宝林、马季和单口相声大王刘宝瑞,前两位都祖籍天津。上世纪三十年代,17岁的刘宝瑞与18岁的天津人马三立外出演出讨生活,在从营口到烟台的轮船上,刘宝瑞饿昏了,马三立情急之下,偷了同船客人的锅饼救刘宝瑞,旧社会曲艺人之苦可见一斑。


兜兜转转半个多世纪,相声的故事还要从底层开始。当年天津人郭德纲来到北京,想投入主流相声圈而不得其门,一度潦倒至极,交不起房租吃不起饭的日子都经历过。


日后风生水起,这条来京的路才算铺平,几年后,郭德纲妻子王惠的表弟也被从天津接来北京学相声,成为郭德纲最早的几个弟子之一。


这年头还有“相声大电影”这种魔幻存在,可以帮助相声行业迅速变现


这个1992年出生的天津男孩后来改了一个艺名张云雷,成为新一代的相声大腕。


说回天津,相声、评书、大鼓、快板等等艺术形式让天津成为著名的曲艺之乡,也为舞台荧屏源源不断地贡献了无数笑星,但正如上文所说,曲艺发端于江湖。欢笑背后,往往也埋着生活的苦涩,只不过天津人恰好有苦中作乐的特长。


动荡时代,马三立被下放劳动。当地干部对众人说如何处理马三立,后者紧张地等待结果,等来的却是一句:“罚他三个笑话。”


后来成名了,有人恭维马三立的相声上卫星节目了,马三立上卫星了,老人谦虚地摆摆手:“卫星没上过,上电梯才几天啊?”津式幽默,总是从自嘲开始。



前人吃过的苦,后人不必再吃。1988年,出身天津相声世家、年仅六岁的常远就已经和祖父、相声名家常宝华登上春晚。后来他再上春晚,已经是开心麻花的台柱子了。


曲艺,是这座城市幽默的最高结晶,反过来又不断地将幽默艺术成果注入天津人的精神世界,站在天津街头,说一句“二儿他妈妈,快拿大木盆来啊”,总有人会心一笑。


2001年,马三立告别演出,指着满台的鲜花说:“真花好,纸花咱不要,那是花圈。”又指着身材高大的主持人赵忠祥说:“他的袜子能给我改个背心。”临走还留下身后的笑声。


幽默是相声的血液,相声则是天津人梦中都在念叨的呓语。


硬核马三立,天津人幽默精神的象征


4. 要说天津人,先说天津城


要问天津人幽默的源头,人们总会归结到市井气。懒懒散散、嘻嘻哈哈、按部就班,是当今天津人的网络固有形象,这种看法未必全错,但终归太单一了。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天津街头。/ 维基


天津人不是没有闯劲,当年的天津开埠百年,是孙中山笔下早早划定的北方第一大港,东西交汇,南来北往,这座城市洋气得很,上海有老克勒,天津也挤满了躲进小洋楼的寓公。


直到今天,天津在各种指标上,都是无法被忽视的大都市,工业构成了它的骨架,所谓“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也无非是一小撮人的做派。


1986年,天津市微型汽车厂(天津一汽前身)引进“夏瑞特”两厢轿车,取华夏得利的意思,改名夏利。那些年,中国人关于出租车的记忆里,少不了那一抹夏利红。图/Fanghong


但相对而言,天津的生活是安逸的,故事和舞台都让给了一百多公里外的北京,天津人的日子就变得波澜不惊。


这是一座很久没有腾飞,但一直不曾跌落的城市,稳定的生活总要找点乐,这也造就了《杨光的快乐生活》里那句经典的“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得了”——尽管对这种生活态度感到厌恶的天津年轻人也不在少数。


杨光,属于天津人的牛小伟、贾志新、康祈宗


就说天津人冯巩,祖上是叱咤风云的北洋军阀,但到他这里成了相声演员。说相声成名后,冯巩拍过一系列电影,名字都是俗语:站直了别趴下,别拿自己不当干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与其说这是市民气,不如说这是烟火气。


其中《没事偷着乐》把北京胡同里的故事搬到天津,片中邻居失恋了,不吃不喝,寻死觅活,冯巩饰演的张大民端着一碗面,捧着一瓣蒜去劝人家:


“世界上最好的就是这饭,饭里最好的就是这面,面里最好的就是这蒜,蒜再好也没你好看——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贫嘴,逗乐,温情,一张嘴一口大蒜味,那是生活的滋味。


大民结婚没房子,围着院里的小树盖了一座。/ 《没事偷着乐》


1987年,天津站改造,原打算在大厅挂一盏大吊灯。后来计划更改,请来画家秦征和他的几位学生,用四个月的时间,在穹顶上画了一幅名为《精卫填海》的油画。


这样一幅洋气十足的穹顶油画,在全国的火车站中绝无仅有。如果你今天乘火车到天津,下了车,抬起头,还能看到这幅壮观的图画。


还敢说天津土吗?/ 维基


看完画,走出火车站,迎面是繁华热闹的津湾广场,一位热心的结界(姐姐)恰好听到你耳机里的“嘞似雾都”,急忙纠正道:“嘛雾都?九河下梢天津卫,三道浮桥两道关,介似天津!”


介似天津,你意识到已经来到一座与幽默、欢笑有关的城市了。


2017年2月11日,被誉为“天津第一茶馆”的百年谦祥益文苑客座满堂。/ 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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