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女士优先”，其实是一种霸凌

有太多印着“女性专用”这四个字的东西，使女性感到厌烦。

比如有普通停车位1.3倍宽的“女性停车位”，墙壁、柱子、地面全部涂成粉红色，一望而知，这又是一个巧立名目的举动。且不说琐碎日常中，女性那些被强迫支付的“粉红税”，国内大多数女性停车位，也只是某种绅士力量在自以为是地让着她们而已。

6月2日，一则关于瑞士女性停车位的帖子在小红书引起了讨论。它没有刻意拉宽界线，让女性可以“无脑倒车”，也没有梦幻地涂成粉色。它的黄线条与所有斑马线一模一样，头顶有充足的灯光，几步就能冲进电梯口，柱子细得藏不了歹徒，墙上显眼地挂着监控器。

评论区的情绪涌动起来：“原来我讨厌的压根不是女性停车位，而是那些把我矮化了的停车位。”

关于女性停车位的讨论。（图/小红书@Dora）

地下停车库对女性来说是一个什么色彩的场景？它光线昏黄，是大量刑事犯罪事件的发生地。自1999年北京西客站停车场发生女性被奸杀案之后，谈起这个地方，女性的第一反应是担心，绝不会是粉红泡泡。可有人却自作聪明地分割了这样一个区间，涂成粉色，叫它“女性停车位”。

在一个安保人员无暇看顾、隐匿着大量监控死角的地方，跟女性谈“粉色”与“浪漫”？

很难令人不意识到，泛滥的“女性专用”，只不过是标榜着某种绅士态度而已，几乎没有什么切身的考虑。而且，这个虚晃一枪的动作，又一次表达了一种潜在的歧视——“女性不行”。

韩国曾刊登犯罪分子专门蹲守女性停车位作案的报道。（图/bilibili@老梁不郁闷）

“女司机”不是一个特殊群体

公开给予女性一种停车的“特权”，这个决定本身，就充满了俯视的意味。

不难看出，女性停车位面积一个顶俩，怎么开都行，招摇地宣示这是一个特殊待遇——它“宽容地”允许女性达不到要求，把标准停车线抹去。看似“体贴”地抛出一番好意，其实恰恰在反证：女性被视为没有开车技巧的一群人。

这是人们长期以来的刻板印象。搜索引擎上，“女司机”三个字往往伴随着“车祸”“杀手”“撞人”“逆行”“逼疯老公”等字眼，以及“被男司机打”——2015年，某女司机连续变道被男司机逼停暴打的视频，至今仍然挂在各个搜索平台的搜索结果前列。

女性被全方位地暗示，她们比谁都容易出事，背负着车祸的极大占比，还没开始上路，就事先进入了陈腔滥调的包围中——女司机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存在。不光新闻标题，连教练也这么认为。

《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曾采访了大量女性卡车司机，她们站在男子气概旺盛的场景里，提起第一次受歧视的感受，几乎都来自驾校。

那是一种熟悉的、“泼冷水”与打量的眼神：“你开过拖拉机吗？”“你什么都没开过，就来学大车？”“有个女的考了八次都没过！”就如同谈起驾校教练，话里话外都默认了是男性一样，教练也粗暴地质疑：女性有什么必要学开卡车？可男性不用解释，他们天生有当大型车驾驶员的选择。

与此同时，男性的告白字典里有一个理所当然的话术：“老婆，我的副驾永远只留给你。”

说不清楚这是体贴还是霸凌，甚至，“女性干不了”会渐渐演变成“女性不存在”。汽车公司做车祸测试的时候，压根就放弃了她们。女性假人没有隆起的胸部，更不是孕妇，它只是个小号的男性。对此，《看不见的女性》一书给出了明晃晃的数据：现实中，女性被撞死的概率比男性高17%。

如果从这个“荒唐”的数据出发，继续深入探讨，会发现男女司机的肇事概率跟它形成了讽刺般的对照。

公安部关于交通肇事行为人的数据。（图/中国司法大数据研究院）

2020年，中国司法大数据研究院对交通肇事罪所做的分析报告显示，2016年至2019年，男性被告人占比为94.6%，而男性驾驶人平均万人发案率为2.20，是女性的8.8倍。果然，在驾驶这个领域，男司机有着压倒性的谈资。

退几步想想，这些数据也许可以归因于“男性更常开车”，但这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停车技术好只不过是因为开得多而已，男司机花在开车兜风而不是家务上的时间，助长了某种自信。德国波鸿鲁尔大学曾对65个司机做过测试，开车时间长的人，不论是谁，基本都不存在空间定向上的困难。

可一个大张旗鼓的女性停车位，却让途经的男司机，轻而易举地产生了优越感。

你误解了女性想要的停车位

女性做不到窄位停车，这种预判和“女性对粉色始终狂热”一样，充满了误导性。

首先，谈到粉色，女性不得不被拉进这个选项里。从女性停车位到女性餐盘、文具、维生素、购物袋、紧急逃生锤、专用通便丸，人们认为女性就该为了粉色掏钱、痴迷。粉色系物品不仅重复了对女性的错觉和刻板印象，而且卖得更贵，好像这是一种正中下怀的讨好，好到女性要为此付“粉红税”。

其次，“粉色”之于女司机，就如同“宽敞”那样，不过是起到耽误女性的作用罢了。

2009年，韩国政府在首都首尔的47个停车场开辟了5万个女性停车位，每个都比普通停车位“宽敞”。当时韩国舆论对“加大码”做出了不少解释，认为它并不是歧视女司机，影射她们的停车技术差，而是考虑到推婴儿车的妈妈们，让她们进行大量家庭采买后不必在狭窄的车缝中艰难腾挪。

然而，这贴心的逻辑和早年间的“太太乐”鸡精一样，不过是再次默认女性就该育儿、下厨、洗衣服。光从产品取名就能看出，它们一厢情愿地假定了女性会因为什么而快乐。都2024年了，还有洗衣液品牌在电梯广告里如此宣扬：“让妈妈洗衣更轻松、更省力。”

广告里多的是引导女性无偿劳动的广告词。（图/小红书截图）

倒是孕妇们，好像消失了一样，停车场里根本找不到为孕妇而设的设施，就连驾驶座安全带也没有考虑到她们在孕期隆起的腹部，更遑论对女司机的了解。

以提供“宽敞”停车位的方式让女性感到被尊重，太自以为是了。这和女性在公共空间被广泛挤压的状况，形成了对照。比如，女性仍然对孤身走过昏暗的地下通道感到害怕；公共卫生间女性入口仍然排长队，因为女厕个数不足以应付任意时间段内占比20%的生理期妇女；地板砖缝仍然无处不在地卡住高跟鞋跟，这些缝隙不仅没有被抹平，还在影视剧当中反复成为捉弄女性的桥段。

细数下来，一望而知，什么事情才是女性真正为之困扰的。

在昏暗的场景里，女司机更担心的是被劫持，而不是刮蹭。1990年在德国出现的全球第一例女性停车位，针对的就是性暴力——换句话说，是“怕侵犯”而不是“怕麻烦”促成了它。地下车库的每个空间、楼梯、角落都不该昏暗而缺乏电子监控。若真的来谈女性停车位，就不可能只谈被圈起来的这几个框框。

2015年，德国汽车协会不客气地指出：“在停车场，任何一个停车位都必须是‘女性’停车位”。

它事关存在感，目的在于把女司机纳入公共空间，而不是单独把她们喊过来，“看，这儿是给你的”。

我一点也不感谢你的“仁慈”

关于标语，有这样一种说法，越强调什么，就越缺乏什么。“女性专用”也不例外，它暗示了，公共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好像只有被提示、命令、划定，才会想起女性。

另一方面，在不必要的地方做让步，提倡“女士优先”，相当于预设了女性的自甘弱势、无能。美国大法官金斯伯格曾在法庭上无数次提出异见，为女性权益辩护。她认为，对男性唯一的要求就是给予女性基本的尊重，“任何看起来像是对女性的特别优待，最终都会反过来限制她们”。

金斯伯格年轻时，曾因为一条荒唐的校规，晚上不能去阅览室搜索资料，理由居然是为了“保护”她。

这和“色狼太多，所以别出门”的逻辑如出一辙。且抛开人身自由不谈，如果金斯伯格不想被保护，因此打破校规、闯进阅览室，仿佛被侵犯就是活该。在这个语境下，不好好待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将负起事故的责任，人们只会不断地强化一种认识——是女性自个儿做错了。

同时，善意的歧视浓浓袭来，它最难对付，男人的举动宽厚得跟展示父爱一样，不强势地降伏谁，也不横行霸道地压迫谁，而是做出呵护的姿态。通常来说，这种行为令人觉得儒雅，实际上却小觑了女性。《女性主义有什么用？》一书尖锐地识破了它——最公然“保护”女性的话语，尤其会在夫妻的二元依赖关系里说出来。

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于，仿佛女性“不接受”是无礼的，可实际上，拒绝才是正常的。在连续14年于《全球性别差距报告》中占据性别平等指数第一位的冰岛，女性对莫名的让座、开车门并不买账。正如女性卡车司机在卸货时听到“哎呀，我帮你抬”这句呼喊，会本能地感到不适。辩手詹青云曾在播客《随机波动》里说：“因性别被优待，这个瞬间特别检验你内心深处，是不是真的认同平等的价值”。

功利地说，顺从地接受帮助或特殊招待，也有代价。尤其在讲究层级的社会环境里，这往往会使女性无法成为领导力量，宛如打了个配合，因“不够强大”的理由被拒绝。“女士优先”的好处仅止于此——女性短暂地尝一下甜头，然后让出更大的利益。为此，绅士还有了口碑。

相较于女性普遍的“弱势”，男性仅仅是存在，就代表了力量——这才是最终应该判断谁被“优待”了的时刻。

至于女性的处境，它不会因为“女性专用停车位”而发生多少好转，泛滥而不假思索的特权，只会让本就站在强势位子上的男性完成了某种“仁慈”，并在经过它们时，荣升起一阵小小的自我感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许峥，编辑：谭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