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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08 08:27

作家止庵:合上书的一刻,《令颜》的故事才开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硬核读书会 (ID:hardcorereadingclub),作者:苏炜,编辑:谭山山,题图来源:《结婚礼服》

文章摘要
止庵新作《令颜》讲述剧院排演背后的复杂情感与人生故事。

• 📖 止庵以细腻笔触描绘剧院排演过程。

• 🕰️ 时空交错的叙事结构,展现多重人生况味。

• 🌳 实景灵感与真实细节增添小说真实感。

在人生的独行中,我们隔着时间的河流凝望过去的自己,一切无奈、一切无常、一切荒凉都在于此。“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写在开篇的曹植诗句,是“令颜”名字的由来,也与小说的主题构成回响。


也许,对于读者来说,合上书的那一刻,《令颜》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止庵说过,启发他构思《令颜》中同名画作的是夏加尔。图为夏加尔作品《生日》。


65岁的止庵,是一位“年轻”的小说家。


距离上一部,也是第一部长篇作品《受命》出版,已经过去三年。今年春天,止庵的第二部小说《令颜》问世。如果说,在这个注意力以分秒计算的年代,两部作品的间隔足以照见作者的“不急切”;那么,细看之下,《令颜》和《受命》的巨大差别,则更加流露作者的“不停留”:


《受命》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但不只书写仇恨,书中对饮食衣着、言谈举止,对气味、声音、气候的细腻还原,共同搭建起20世纪80年代的北京城;类似地,《令颜》写了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但情节和神思,也远远地延伸至爱情之外,有一厢情愿的人生困境,有两代人的精神对照,有戏中戏的结构嵌套,甚至还有一座剧院的运转细节。


尽管《令颜》的写作酝酿了许久、筹备了许久,但止庵还是将它与《受命》拉开了足够远的距离。对于长篇小说,特别是第二部长篇小说而言,这样避开作品“延续性”、开一条新路的处理并不多见,也恰恰折射着书写者的“无求”与“追求”。


《令颜》

止庵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2


排一场过去的戏剧,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


《令颜》是一个并不难理解的故事:


在主情节线里,北京的一家剧院正在排演话剧《令颜》,这是已故剧作家陈地多年前的一部作品,导演是陈地的儿子陈牧耕。作为陈地当年的学生和爱慕者,54岁的程洁从广东赶来,应聘成为剧院的一名保洁员,以便通过观看排练,观看这部让她心心念念多年的话剧。


小说还有两条情节暗线,即作为剧本的《令颜》故事本身,以及多年前青年程洁与老师陈地的感情纠葛。还有几条互相交织的情节副线,包括程洁与女儿靰鞡之间有隔膜的母女关系,年轻的话剧演员杨新米现实中的爱情悲剧,等等。


所有的故事都沿着程洁的视角、程洁的感受、程洁的回忆展开,但并不局限于程洁,而是在更大的空间中,陈列人与人、过去与现在、想象与现实、剧作与原型的种种关系。


《令颜》作为一部长篇小说,篇幅并不算长,以上种种关系,许多也仅有片段式的呈现。


比如程洁和女儿靰鞡之间,表面亲昵,却在实质上渐行渐远。女儿不解母亲真正的来京目的,却不追问,对于母亲的过往,她也兴趣寥寥;她有自己的人生,只有手边的一张母亲旧照片,牵连着她并不熟悉的遥远过往。而程洁得知女儿暗中联系过前夫后,希望女儿切割过往生活的努力,也宣告失败。但这位心灰意冷的母亲并不点破,对于女儿精神上的远离,她无可奈何,毕竟,她也有自己的秘密并未与女儿分享。


笔触在不同关系之间的跳跃,令阅读体验并不因简短而单薄,反而让读者的想象因留白而绵长。不同的人物和情节交错,让我们由此抵达小说的主题:


有始无终、一厢情愿和互不理解,或许更接近生活与人生的实质。


正因为此,程洁们对尘封爱情的追问、对过往人生的执念,并没有陷入家庭剧式的庸俗和年代剧式的悲情:杨新米的离世没有激起陈牧耕多么深沉的纪念,而自始至终女儿靰鞡都不了解母亲与陈地的爱情故事,甚至程洁最终都没有看到话剧正式上演,便选择与过去告别,匆匆离开北京。


正如小说的结尾,即将离开的程洁悄悄给逝世多年的陈地扫墓,作别一段久远的感情。在两人曾经游玩的乐园中,她看到一棵刻有年份的杨树:


“一年又一年,某个特定日子,有两个人结伴潜入,小心翼翼而又激动不已地在树皮上一刀刀刻画。越往前的字迹越粗,显然随着树的生长胀大了;看下来却像激情一直在递减,终于消亡。今年某一天,只剩一个人来了,而这也是最后一次。树皮上还长了两只大眼睛,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这一段文字的灵感来自止庵在现实中见过的一棵树,树干上记录了一段爱情从发生到消亡的过程。(图/受访者提供)


在人生的独行中,我们隔着时间的河流凝望过去的自己,一切无奈、一切无常、一切荒凉都在于此。“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写在开篇的曹植诗句,是“令颜”名字的由来,也与小说的主题构成回响。


也许,对于读者来说,合上书的那一刻,《令颜》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潜入剧团的小说家


许多人熟悉止庵的名字,源于书评,源于随笔,源于张爱玲和周作人研究;而对于写小说的止庵,读者却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事实上,站在《令颜》背后的止庵,依旧保持着一种特别的小说写作方法,那就是对精准的执着、对语言的雕琢、对叙事结构的追求。这一点,在某种程度上,与考据严整的《受命》一脉相承。


在止庵的描述中,《令颜》的写作更像是一个漫长的解题过程。


剧作家陈地是小说中并未出现,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的隐形主角。故事中的剧本《令颜》,是读者在程洁的回忆之外了解陈地的关键渠道,同时还要与小说本身的风格有所区分。没怎么写过戏剧的止庵,受柔石的小说《三姊妹》启发写作剧本《令颜》,其间修改,甚至一度推倒重来,最终让这个“故事中的故事”恰如其分地镶嵌于小说中,成为呈现30年前的陈地、推动30年后情节的关键部分,与小说故事形成复调。


《令颜》内页。(图/微博@止庵)


值得一提的是,故事中的剧本《令颜》,止庵实际上已经写成,但为了让叙事更加自然,有部分剧本章节随着程洁视角的切换而缺失,最终让小说风格更具现实感,保持一种“不完整的完整”。


故事中,程洁作为保洁员“潜入”剧院,得以有机会围观《令颜》排练;故事之外,止庵为了写好这一部分,也颇花了一番心思。


当时,恰好有一家剧院邀请他做文学顾问。借这个机会,止庵得以完整地观看了一部话剧的排练过程,了解一个剧院保洁员的工作内容,同时观察了话剧演员的工作和生活细节。这是小说中“杨新米”这个角色写得动人、鲜活的基础。


此外,小说中程洁住进女儿的出租房,观察到了很多北漂年轻人的日常状态。北京人止庵没有这样的直接经历,就在日常寻找机会,观察体验靰鞡所住的合租房,以及杨新米所住的整租房。因此,小说中对室友间相处方式、错峰使用卫生间、房间隔音和养宠物,乃至跑水等细节,都写得极为真实细致,并不出于“凭空猜想”。


这样“精细化施工”的小说,与作者的趣味有关,也与心境有关,在当下已不多见。这种写作方式,注定不会太迅速产出作品,却让文字有了值得反复玩味的气质。


谈及下一部小说,晚年的止庵显得淡然。一切都要看灵感、时间和机缘,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如果再写长篇,它依旧将是一部兼具新意和延续的尽力尽心之作。


“人生的徒劳”


《新周刊》:与上一部小说《受命》对比,《令颜》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怎么理解《令颜》的主题,又怎么理解“令颜”?


止庵:其实《令颜》和《受命》的主题有一种相似之处,就是它们都是写人生的徒劳。


我自己觉得一个作品的主题没有好坏,它的理解可以是多方面的。比如“令颜”来自曹植的诗,是他对于瞬息即逝的美的一种哀惋,但反过来说,也是他对这种流逝的一种反抗,要把美记录下来。曹植写作《美女篇》,正是他的这种书写,让那个美女得以永恒——当然没有真正的永恒之美,只不过人们努力赋予它一个永恒。努力去记录,这是文学家的责任。


剧本《令颜》以女性角色为主,但它是被男性主导推动的,作为男性的“我”在牵引整个故事。而程洁来到北京,接触的全是女性。有深入来往交流的,有她的女儿,还有女演员杨新米。我很想写作这样一部女性群像小说。


另外,对我自己而言,站在人生的后半段,用一部小说证明自己还有架构的能力、观察的能力、记录的能力,也是一种幸福。


《新周刊》:这部小说的缘起是什么?写作过程是怎样的?


止庵:在我的脑子里,很早就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奇奇怪怪、朦朦胧胧地爱上另一个人,这种爱改变了这个人的一生。


如果直接写这个故事,就没有韵味。我当时已经知道,应该把它放置到一个背景上去,放到时间里、戏剧里去。比如今天重新排练一部以过去的人为原型的话剧,而剧中人在现实中又与排练发生关系,就像路易吉·皮兰德娄的剧本《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几个剧本角色突然活了,闯入剧场闹事,剧作与现实产生连接。“戏中戏”的结构,在写作上一部小说《受命》时已有萌芽。


《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

[意]皮兰德娄著,吴正仪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1


这时候是2021年,真正动笔在2022年下半年。前面准备了一年半,后来整整写了一年。


准备的过程尤其麻烦,首先我得写个剧本,它要证明这位剧作家的存在,还原他的性格,解除他的一些谜团,并且影响此刻的人物;其次我还得考虑到人物的可行性,比如程洁怎样安插进剧院。


碰巧,我认识了一位话剧导演,他正在排剧,我就在2021年的冬天,去做了那家剧院的文学顾问。起初,我想程洁可以做个剧务,但接触、了解后才知道,小型话剧剧组没有剧务。那我就想,程洁是不是可以做个保洁?有一个总是跟我打招呼的剧院保洁告诉我,除了公司派遣,还有一部分保洁来自剧院招聘。于是,我上网搜罗了很多剧院招聘保洁的信息。经过许多努力,终于把这个角色的逻辑合理化了。


但是这时候还写不了,就是因为小说要写排练,但话剧排练是一个不能让人看的环节,甚至连编剧本人都不让看。我借着做文学顾问的机会,就能去围观排练了。我还加了那个剧组的群,和很多演员变成朋友,我有空就跟他们聊,聊他们怎么生活。平常不排练的时候,我听他们聊租房、工资,一边听一边记笔记,最终记了三四万字。


小说就是靠这样的细节丰富起来的。


止庵的一位画家朋友的《令颜》想象:“女主程洁左边是回忆,右边是现在发生的。”(图/受访者提供)


《新周刊》:《令颜》的一大特色是它的结构,戏中戏加上小说的故事,过去与现在在剧本复排的过程中交织,有关人生况味的主题,也在不同的故事里、不同的人物身上复现,形成一种作品的复调。为什么设置这样一个结构?它如何服务叙事和主题?


止庵:《受命》的基本结构,是由几个重大的巧合构成的,这就像古希腊悲剧,人的命运,自己不能把握。


在《令颜》里,我想写一个完全没有巧合的故事,就是人与人的感情、最初的爱情,在生命去世后还保留着。《令颜》是一个不间断的镶嵌结构,现实中的若干个故事,加上一个剧本,剧本与剧本、剧本与故事中的人两相对照,共同构成一个人物。


一般来说,故事中的故事,两种结构嵌套已经够复杂了,但是《令颜》是三重甚至更多重,不停地向前追溯,不停地影响当下。这个创作过程让我感觉很有趣。


小说故事发生的当下是2019年,作为暗线,程洁与陈地的感情纠葛发生于1985年至1994年的10年间;“戏中戏”的剧本《令颜》写于1985年,其中的内容又可以回溯到20世纪40年代。


剧本作为其间的枢纽,连接了过去和现在的故事,把几重情节推向更遥远的历史深处,那是几代人的人生投影。比如我们能看到程洁的命运与剧本本身的命运对照,陈地写作的剧本故事与他自身知识分子的身份和经历对照,等等。


我觉得,作品需要在时间和历史里扎下根来。对《令颜》这部小说来说,过去的时间和历史,是窗外的风景。我希望读者在看到故事、看到主题的时候,也能看到这片风景。而剧本《令颜》除了起到推动叙事和参与结构的作用,还为整部作品开了这样一扇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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