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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注:2019 年 1 月 11 日,当今世界最大的单口径射电望远镜、被誉为“中国天眼”的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在位于贵州平塘的FAST台址顺利通过国家验收,正式开放运行。从2017年10月“中国天眼”首次发现2颗脉冲星,到11日召开的国家验收会上公布已发现102颗脉冲星,它两年多来发现的脉冲星超过同期欧美多个脉冲星搜索团队发现数量的总和。
而“中国天眼之父”南仁东,于 2017 年 9 月 15 日逝世。南仁东是被誉为“中国天眼”的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FAST)工程的发起者及奠基人。自1994年起,他一直负责工程的选址、预研究、立项、可行性研究及初步设计,编订了科学目标,指导了各项关键技术的研究及试验。“中国天眼”工程核心团队的成员,大部分都是南仁东的学生。
本文来自“我是科学家iScientist”,是南仁东助手、FAST调试组组长所作,谨以此文,作为 FAST 正式运行的纪念,同时缅怀南仁东先生。
我与“老南”。供图:姜鹏
“多少次提笔又放下,内心深处的痛处始终不想触及。”
我们背后叫他“老南”。他给我们发邮件、微信也是这样自称。感觉,这样叫起来也确实轻松随意。
9月16日的早上,打开微信,知道“老南”永远地走了。虽然有些心里准备,可仍然不知所措。脑海里过电影一般回忆起与“老南”的人生交集。
“你有时间回来吗?” “这边事儿太多了...”
他出国的前几日,大约是今年5月15日左右。我只是大概记得,因为他是5月18日去的美国。我打电话给他汇报工作,其实只是想和他说点什么。我知道他要出国了,却是从别人嘴里得知的。他不和我说,估计是怕影响工作——因为我正在负责FAST的调试。被“老南” 视为生命的FAST。
我们之间有着天然的默契,他不说的事情,一般我也不会多问。一直如此,这次却是例外。电话开始,我大致汇报了工作,然后突然问他:“老爷子,听说你要去美国?”他低沉的声音说:“是的。”我们沉默了半刻后,他问:“你有时间回来吗?”当时的回答让我至今自责:“这边事儿太多了,我可能回不去。”
其实我真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我,因为他从来不会这样做。我的回答虽是实际情况,却是不经思索。平日里,我们的对话大多如此,直来直去。只是这一次,我真的错了,每一想到这件事,我的内心都是难以平复。
后来,调试工作取得了一些进展,在他离开前多少给了他些许安慰。至今我还这样安慰自己:也许我当时回去了,“老南”就看不到FAST的调试成果了。这样想心里会好受一些,但我知道,那只是自己欺骗自己。
“初次见面,土匪头儿”
可能和大多数同事一样,与“老南”的初次见面,是在面试加入FAST项目组的时候。那是2009年,我博士刚刚毕业。
面试的时候“老南”问了很多问题,其实不难,范围却很宽。后来,我大体能感觉到,他应该更多的是在考查我们的直觉和悟性。我想,肯定和他做的其它事情一样,看似漫不经心,但实质上,每一个问题都是他精心准备的。
其实面试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感觉到他强大的气场,一看就是“头儿”,甚至有点像“土匪头儿”。我至今仍记得面试时他对我说的一句话。他拿着我的简历,看了看,说:“就你这简历,在中科院系统其它研究所也不太好找工作吧?”我得承认他说的是事实,我本科硕士的学校不算好,专业也偏向工程应用。但我当时仍然觉得他有些失礼,就反驳了他几句,现在想想,也是我和他之间有趣的一个小插曲……
“你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小屁孩,我能完全相信你吗?”
真正与“老南”深度的交往,始于FAST经历的一场近乎灾难性的挑战——索网的疲劳问题。这也是我的人生与南老师密切交集的开始。
那是2010年,我们从知名企业购买了十余根钢索结构进行疲劳实验,结果没有一例能满足FAST的使用要求。由此,开始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技术攻关。当时,台址开挖工程已经开始,设备基础工程迫在眉睫,可由于索疲劳问题,反射面的结构形式却迟迟定不下来。
可想“老南”的压力之大。他几乎寝食难安,天天与我们技术人员沟通,想方设法在工艺、材料等方面寻找解决途径。我当时很难理解,这样的大科学家也会手足无措,也许是他背负太多的责任了……
“老南”甚至异想天开的希望用弹簧作为弹性变形的载体,来解决索疲劳问题。在我看来,真有点天马行空,不可思议。他希望大家能发散思维,而我是个工程师——实际的让他难以接受。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过程,我提出了一个终极版的弹簧方案。其实我大致就是想说,如果这个方案不行,其它的弹簧方案也就不用考虑了。
我清晰的记得,当我在黑板上画完图之后,“老南”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就沉默了许久。我甚至不记得会议是怎么结束的,只记得出奇的安静。还记得,在我离开会议室时,用余光扫到,“老南”仍然站在黑板前,背着手,看着我画的图……那时,我觉得他像个孩子……
后来,方向还是转向钢索的研制。整个研制工作接近两年,经历了近百次失败。几乎每次失败,“老南”都亲临现场,沟通改进措施。最终,研制出满足FAST要求的钢索结构,算是让FAST度过了难关。
那之后,我们项目组遇到一次比较大的变动,“老南”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姜鹏,你说你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小屁孩,我能完全相信你吗?”我在那沉默了半晌,一字一句地回答:“南老师,我觉得你可以信任我。”我想我当时的回答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之后聊了很久,但具体内容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的慌张,也许是我太不按套路出牌了,哈哈,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好笑……
不过,也许只有他能容得下我的肆无忌惮……
“不曾想,这样一个小老头,有这样传奇的人生”
后来,我成了“老南”的助理,也慢慢接触到他的内心。他开始跟我讲他的故事,他如何利用大串联的机会跑遍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在上山下乡如何度过艰苦而又让他难以释怀的十年岁月;他如何回到北京天文台、如何在荷兰求学、又如何在日本工作,又怎样的回国……我听的如痴如醉,不曾想这样一个小老头,有着这样传奇的人生,太有意思了,是我想都不敢想的。
一开始以为“老南”是在吹牛,慢慢的发现,不是这样。我所能求证的事情,他说的都是真的。他的人生充满调皮、义气、玩世不恭,甚至有些捣蛋……我太喜欢了,是我多么向往而又可遇不可求的,我甚至开有些始嫉妒他那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生。我甚至开始了解他的家庭。他给我讲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讲他的绘画,讲他喜欢的歌曲,讲他的射电天文方法等等……
“老南”不在乎名利,不然也不会放弃日本的高薪。对于院士的名头他也相当淡然。自从认识他以来,没见过他为任何事情低过头。但他自己却说,为了FAST立项,他低过头。用他的话说,他甚至为了FAST立项陪人喝过酒。我想,这大概也就是他的极限了吧。
他的有些品质我永远也学不会。比如,怜悯之心。他经常说我不够善良,我想他是对的。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他那种善良。他同情弱者,愿意从弱者群体的角度去审视这个世界。
他资助过十余个贫困山区的孩子上学,至今仍有受资助的学生给他写信。他在现场与工人打成一片,一个大科学家在简陋的工棚里与他们家长里短。他记得许多工人的名字,知道他们干哪个工种,知道他们的收入,知道他们家里的琐事。 他经常给工人带些零食,还给他们买过衣服……他对工人的那种尊敬,要不是亲眼见过,绝对难以想象。也许是太我孤陋寡闻,但在我之前的人生中,确实没见过这种情况。
然而对我,自从成了他的助手之后,就再没见他夸过我。除了批评,还是批评,好像一直是这样。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已经做的很好了,为什么还是批评呢,甚至有些小情绪。但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他对我的评价,永远是不错的。在与他陪伴的日子里,我从助研、副研一直到研究员,职业人生在别人看来异常顺利。我想,除了自身的努力之外,与他对我的评价不无关系。因为,大家认可他的人品,也认可他身边的人……
“老爷子,咱们还能聊聊吗?怎么感觉我的心情糟透了呢……”
我与他的最后一封邮件,是我担心他对我有误会,所以就我目前的工作情况介绍了一下,其中难免有些失意之处。在他的回信里,他安慰我一番之后,写的最后一句是:“等大家心情都好的时候,再聊聊吧……” 在我得知他已经离世的时候,我打开邮箱回复:“老爷子,咱们还能聊聊吗?怎么感觉我的心情糟透了呢……”不知道他在那边能否收到,我只知道,我不可能再得到任何回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