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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嗅年轻组作品
作者 | 昭晰
题图 | 受访人提供
卜柯文发出的第一条 vlog 名叫《深夜踏雪》,视频里,他在北京2020年第一场大雪的雪夜里漫步,身边是兴奋高歌的好友范冰冰。
画面模糊、转场生硬、内容平平无奇,这并非一条制作精良的 vlog。除此之外,在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卜柯文居然不懂得在 vlog 标题里加上占了一半时长的范冰冰。
除了范冰冰好友、范冰冰御用造型师的身份外,卜柯文更完整的身份是彩妆师、造型师、设计师服装品牌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创始人及美妆品牌 Mono Chirs 创始人。
年仅39岁的卜柯文已经在娱乐圈沉浮十几年。他设计的礼服登上奥斯卡、戛纳红毯;他和可口可乐等国际品牌跨界合作;Katy Parry、Emma Roberts、Dita Von Teese 等国际巨星都曾穿上他的设计;欣赏他设计的国内明星更是数不胜数。
李宇春、刘雯身穿卜柯文服装品牌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服饰
然而,在如此星光熠熠的从业经历当中,卜柯文从来没有真正学会操控自己身上巨大的流量与资源,以至于在年轻一代的大众视野里,他一度缺席。
他当然想获得商业青睐,但又无法彻底抛下艺术,也不愿放弃人间烟火气。卜柯文好像永远在迟疑,每当即将触到一端时就被烫到一样急速缩回。与其说他害怕被名利场的热焰灼伤,不如说他害怕的是被名利场这个概念消磨。
摇摇晃晃间,名利场又已潮起潮落十几年。
一.
2019年11月4日,卜柯文的设计师服装品牌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2020春夏大秀接连上了四个热搜:“卜柯文大秀”、“Cindy 走秀”、“辣目洋子走秀”、“范冰冰海清王菊看秀”。
这是卜柯文第一次上微博热搜。
“卜柯文”这三个字背后仿佛毫无流量可言。在娱乐圈将近二十年的积累、圈内人的高度认可之外, 对大众来说,这个名字依然模模糊糊地停留在当年范冰冰在戛纳的惊鸿一瞥上。
彼时,热搜还未兴起,范冰冰身着仙鹤装的红毯照片在各大门户网站和无数小网站中疯狂流传,卜柯文以“范冰冰御用造型师”的名号出现在各路中文报道里。也有外媒称,惊艳全场的仙鹤装出自一位“不出名的设计师”。
那是卜柯文设计的第一件衣服,灵感来源于他在中国濒危动物摄影展当中看到的丹顶鹤。卜柯文光研究仙鹤的绣法就花费了8个月,整整一年后,仙鹤装终于在戛纳亮相。
那是2011年。
自那之后,卜柯文陆续做了三年礼服设计,拥有了成衣品牌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和彩妆品牌 Mono Chris,并在2019年举办了两场大秀。
八年过去,直到2019年年末的第二场大秀,卜柯文才爆发式地出现在了人们的关注中。
Cindy 在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2020春夏大秀
卜柯文的好友以及公关负责人刘晓光向虎嗅透露,第一场大秀“传播效果一般”,结束后,卜柯文没有多么兴奋,而第二场大秀接连上好几个热搜后,卜柯文很高兴:长期的业内认可之外,他终于被更多的人看见了。
“是很开心。”在我向他求证这一点时,卜柯文的语气里却含着一丝犹豫与转折,好像在和我也和他自己强调,热搜并非全部是因为自己的作品,“但其实我能预估得到。她们都是很有趣的人,平时就经常上热搜。”
几轮热搜过后,卜柯文的脸并没有被太多人记住,他依然是那个默默无闻的设计师。
2019年年末的一场大型活动上,嘉宾们首先要走过一条簇拥着粉丝和摄影师的长廊去往红毯入口,走完红毯再进入晚会场地。
长廊左侧,虽然隔着一排栅栏,挤挤攘攘的粉丝、站姐和他们的长枪短炮还是卯足了劲,像一排上了膛的枪。每当一个明星匆匆穿过长廊,他们就会迅速举起相机,开启一场刀光剑影般的围猎。
当一位身材高挑、戴着白口罩的男团成员在五六个工作人员簇拥下走上长廊时,层层摄像机后面有人尖声喊出了他的名字,语气近乎晕厥。
卜柯文走上长廊时,我看见一整排站姐们手里的相机条件反射般上升,又瞬间停住,举在了一个适度表达了他们内心迟疑的高度。
如果人类能用脑电波交流的话,空中像细线一样的思绪“这是谁?哪个明星?是明星吗?要不要拍?为什么没人动?”大概已经密密麻麻地缠绕在了一起。
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红毯入口处,远远看到卜柯文就惊喜至极的工作人员:“卜老师!”
当晚,卜柯文为几位明星颁奖,领了年度设计师大奖,还在现场小规模重现了Chris by Christopher Bu 2020 春夏服装秀。
这一切都没有在社交网络上引起任何水花,当天晚上,上热搜的是倪妮的礼服与朱丹的口误。
当晚,重现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2020春夏大秀
二.
你无法责怪人们不认识卜柯文。
在十几年的从业经历中,卜柯文都低调地难以置信。他好像微微落后于这个喧嚣的时代,蜗居在自己的世界里打磨着自己的作品,做到满意之前不愿意呈现给大众,也不好意思大声宣扬。
据助理 Fi 说,很多时候,因为做事情不计成本,卜柯文经常和运营部门掐架,但不管什么都动摇不了他。面料、工艺、设计,只要他觉得一个东西好,就要坚持做,一定要达到他心里美的标准才行。
很多时候,卜柯文其实明白市场更需要什么,但他还是更想做出能代表自己的东西。在他眼里,设计是双向的,他没有刻意挖掘用户需求,更希望做自我表达,通过这个表达被喜欢他的人群发现。自然而然地,Chris by Christopher Bu 宿命般地成为了一个小众品牌。
“每个品牌都做一样的东西的时候,不是个设计师,就是个批货的。”聊到设计,一向温和的卜柯文终于刻薄了起来,还追问我,“你说对吧?”
然而,时装就是一门生意,当他过分地把自己放在设计师的身份上,就容易忽略掉商业考量,他笑称自己的品牌因此是“商业化不怎么样的水平”。
Chris by Christopher Bu海报
Fi 向虎嗅坦言,卜柯文赌对市场反馈的几率并不大,但也不小。
有趣的是,卜柯文的判断有误差,运营的判断也会有误差。虽然和运营对峙时生猛地像一只护崽的老虎,但当一些夸张的款面世时,卜柯文自己心里也会悄悄打鼓。没想到,有些款式卖得还不错,比如一件整件带钻、非常闪的上衣。
“你的客人太奇怪了,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向虎嗅转述这句话时,卜柯文目光狡黠,好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快乐的孩子。
在 Chris by Christopher Bu 的服装客单价4000元上下,受众相对小众的前提下,悉心打磨、无所谓宣传的模式并没有出现太大问题。但等到美妆品牌 Mono Chris 面世,事情发生了转变。
在匠人卜柯文的操刀下,Mono Chris 的产品贯穿着他一贯的审美,每个都像一个个小的工艺品。卜柯文对 Mono Chris 的定位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彩妆品牌,而是一个有独立色彩、有艺术感的设计师彩妆品牌。
也就不难理解,暂时没有开专柜的 Mono Chris,没有直接选择屈臣氏、商超这样显然流量更大的寄宿地,而是选择寄宿在野兽派、k11这样偏艺术偏年轻的渠道。
K11 Mono Chris 柜台
然而,美妆产品迭代迅速,可替代性强,在客单价逼近国际大牌的情况下,Mono Chris无宣发,不找网红带货,一度陷入困境。卜柯文尝到了曝光率低的苦头。
“默默做事对品牌来说不公平,这不是低调,是懒惰。”刘晓光劝说道。
终于,卜柯文抛掉了“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老牌想法,开始着力做宣传工作,增加自己的曝光。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接触这个时代,很多人看来已经是老生常谈的网红经济,对他来说还很新鲜。“他们卖货都好厉害啊。”他惊奇地补充道,“而且请他们也太贵了吧!”
他考虑自己做美妆博主,把专业彩妆师的身份再次呈现在大家面前。更现实的是,每个品牌都在花钱买流量,他希望能省下这部分的成本。
工作人员说,卜柯文的工作效率也越来越高了,确认东西比之前快了很多。他好像终于意识到,在当下这个时代,慢就会出问题,来不及等到他全都想明白再去做。
刘晓光告诉虎嗅,时尚行业很多人拿着明星资源去挥霍,拼命找媒体报道。卜柯文在明星圈里关系那么多,但是从来没有很高调地去宣传:“他是一个不会去滥用这种光环和关系的人。”
聊到这个话题,卜柯文语气笃定,甚至有一些激动:“最本质的东西不做好,一味做宣传没有意义。有了艺人资源就会被过度放大,我还是希望把事情做好之后,把美好的事情放大。”
卜柯文身上的匠气很重,在意的永远是自己的作品。过分谨慎的他坦言自己是做技术出身,没有商人那种敢想敢干、大张阔斧的魄力。
创建服装品牌6年,卜柯文才办了第一场大秀。尽管有着那么深厚的积淀,整个团队都显得格外保守。卜柯文要求大家所有精力放在把秀的质量做好上,几乎没有考虑宣传的事。到第二次大秀,更从容的他才开始考虑在把秀做好的基础上怎么才能增加趣味性和话题度。
还好,这次他成功了。
三.
大秀当天,卜柯文整个人都陷在忙碌的癫狂状态里,不停有人从对讲机里喊他,一句没听完下一句已经跟上;明星朋友们陆续到达,他挨个赶过去打招呼;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工作人员和媒体扯着他四处乱走,往往到了一个地方,魂还没定,就被要求“对着镜头说句话”,“把这个ID录一下”。
大秀结束后,卜柯文为了照顾艺人们的时间,让媒体先采访艺人,最后采访他。采访结束后,所有人都走了,卜柯文到外面一看,整个现场都已经拆得干干净净。
面对空旷的场地,卜柯文唯一的念头是“好快啊”,搭建整个场地需要好几天,但拆除却只花了短短几个小时。
我想象中的场景是这样的:卜柯文身穿白色灯芯绒套装,站在空无一人的秀场中央,一束白光打在他身上,心中思绪纷扬,大提琴协奏曲响起,他看着繁华落尽,心里为自己下了一场雪。
“哪有力气啊!”卜柯文打断了我的幻想,画面疾速变化,直接跳跃到了他连饭都没吃,瘫倒在床上的场景,“根本不会想那么多,就想睡觉。”
实际上,他没办法直接关机、进入睡眠,一整天没看手机,回到家的他有几百条消息要回复,微信都卡死了。
卜柯文大秀谢幕
这种疯狂的忙碌是他的常态,Fi 说,卜柯文好像“不需要休息”。
遇到戛纳电影节、金鸡百花节这样的盛典,他就进入了自己所成称的“疯癫期”。假如活动持续15天,每天三场活动,一位艺人就需要准备近50套衣服。哪怕一个艺人15套,同时负责几位艺人就要几十套。
没有大型活动的时候,他的日常工作内容也无比繁杂:服装设计,彩妆供应链、宣传,艺人的演唱会、活动造型,还有意想不到的杂务,都一并充斥在他的生活里。
“有一次突然收到消息说店里进了两只黄鼠狼在对打。”卜柯文哭笑不得,“这种事不需要我处理,但还是会通知我。”
讲述完自己无奈的忙碌,卜柯文突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再回到和我的对话中时,他好像刚刚结束了一场午后暖阳下的小憩:“我有时候真的很怀念和摇滚乐手们瞎聊一下午的日子。”
时间往回追溯十几年,正是地下音乐在中国的鼎盛时期。所有乐队都很穷,但摇滚乐手们全都怀揣梦想,专注于音乐本身,用狂热的自我表达去争取一星半点的话语权。
“那个时候的北京,太纯粹了。”卜柯文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些热血沸腾的午夜。
卜柯文和摄影师陈旭人人都很欣赏乐手们的勇敢和坚持,他们非常默契,免费为任何找他们帮忙的摇滚乐队拍摄。他们拍过幸福大街,也拍过兽人乐队,因为白天两人都有工作,就晚上十一点进棚,半夜给他们拍。
“现在没有人做情怀、梦想,都在做商业。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现在大家越来越忙,内心却越来越空旷的,越来越没有力量。”
和陈旭人人合作拍摄的幸福大街专辑封面
“那时有很多聊天、放空的下午,都是很有意义的。之前和吴虹飞(幸福大街主唱)聊一下午,聊吃饭,生活,创作,恋爱。就是这些最微小的部分组成里我们的生活,那些细腻的感受,思考完、想完,变成一句隐晦也好直白也好的歌词。这个过程是现在没有的。我们丢失了一些东西,很遗憾。我怀念那个时候,不是说那时候有多年轻,而是有勇气可以为这些事付出时间。他们可以花一下午在MAO live 演出,没有演出就在酒吧里唱歌。”
“我有很多那样的朋友,现在都没有了。”这是卜柯文对这段回忆的结束语,轻轻的,像一片羽毛,也像一声叹息。
四.
十多年过去,回忆起和卜柯文的初识,吴虹飞的语气中还是充满了惊奇。在她记忆里,那是个朝气蓬勃的小男孩,年纪很小,坦诚、迷茫,把整颗心都说给你听。
当时她出了书,杂志要给她拍照片,找了卜柯文来化妆。其他化妆师从来都是默默工作,而二十出头的卜柯文一上来就对吴虹飞说:“我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
理工科出身的吴虹飞并不太善于谈论这些问题,那天他们聊了文学,也聊了对生活的理解。虽然没有聊出什么结果,“但弟弟给我留的印象很深刻,他毫不掩盖自己的迷惘。”
当时,卜柯文刚毕业于电影人物造型专业,他不想毫无选择权地熬年头,当十年二十年助手,去等一个独立操作电影造型的机会。他急于找到一个能更快发展的平台,所以开始做彩妆师。
2005年前后,时尚媒体刚开始发展,彩妆师供不应求,所有杂志都在等为数不多的几位彩妆师的时间安排。卜柯文往往六点起床,带着助理,一天要拍三四本杂志,忙得只能在车里吃饭睡觉,要不就饿一天,到晚上十一二点才能完工。
“当年要先给杂志拍时装片、美容片,得到很多媒体认可之后才有机会拍艺人、艺人封面。现在的小朋友都没有这种锻炼机会,化妆师直接跟着一个艺人走,没有拍过杂志。比方说,肖战化妆师就跟着肖战,肖战要拍封面的时候他才能拍封面,获得的是艺人团队的认可,不是行业认可。”提到现在行业里的新人并没有机会好好修习,卜柯文显然有很遗憾。
卜柯文2009年参与拍摄的谢霆锋、刘烨大片
在做美妆师的过程中,卜柯文不断涌现出很多不限于美妆的创意和想法,在这些自然而然的需求下,有人建议他涉足造型领域。能够更完整地实现自己的审美,更好地和被服务的对象结合在一起,卜柯文欣然赴约。
很多演员都放不下自己的演员架子,觉得自己是好演员,不是明星,“我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在对方能接受的情况下,怎么把自己的审美标准贯彻下去,是卜柯文最头疼的部分。
“你在红毯上亮相,旁边会写着我的名字。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建议,那我可以不署名吗?”卜柯文觉得该是什么身份时就应该是什么身份,拍电影、艺术片时就应该是把角色演活的女演员,在红毯上就应该最亮眼的女明星,这二者并不矛盾。
当年,一位在电影上有杰出表现的女演员找到卜柯文,希望能做一些大胆的尝试,改变自己平时单一稳定而平平无奇的风格。
在前前后后三个月的沟通中,卜柯文为这位女演员做了发型上、妆容上的尝试,从全世界各地调来了各种各样的品牌进行试穿。
很多从国外运来的衣服,需要穿在人形模特身上,再固定在大木箱里,通过空运运往国内。一些装礼服的木箱,比家用冰箱的体积还要大。在这三个月里,光运费就花掉了将近10万元人民币。
终于到了检验成果的时刻,女演员即将参加一个很重要的电影节。化妆、发型、服装、造型全部完成,就要走上红毯的时候,这位女演员突然站起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这不是我。”
她拒绝走出休息室,也不愿意再参加当天的活动。后来,经过5分钟的讨论,卜柯文当机立断,用40分钟时间,把女演员的妆发和造型改回了她一贯的样子。
女演员终于走上红毯的那一刻,卜柯文是遗憾的。尽管是被服务的人没能做好完备的心理建设,他还是责怪自己没能帮那位女演员在镜头前呈现出更好的状态。
在长年的造型师工作中,卜柯文深信,帮客户建立起自信心,让他们能在完全自如、自信的状态下站在红毯中心,才是一个人能否闪耀的关键。这一次,他没能做到。
那在之后,除非对方是一个非常有魄力和能力去做尝试的艺人,卜柯文很少愿意去承诺那样大胆的挑战。而这就注定了卜柯文和范冰冰的相互赏识像命运一般不可阻挡。
“她就是最最典型的女明星形象啊。范冰冰的衣服,五年前没有人敢穿,五年后还是没有人敢穿。”卜柯文言语中透着骄傲,毫不掩饰自己对范冰冰的欣赏。多年过去,范冰冰深入人心的形象依然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身着仙鹤装的范冰冰与卜柯文的合影
随着理念的一拍即合,范冰冰逐渐和卜柯文成为了亲密的好友,也大方地频繁带他的名字出场。两人合作了皇袍(卜柯文团队提供方案创意,劳伦斯制作)、仙鹤装、陶瓷装等经典红毯造型,深入人心。大量曝光里,卜柯文迎来了事业的高峰。
吴虹飞回忆,在网络上不断看到“知名造型师卜柯文”这几个字时,她一时半会儿还对不上号,特意去查了照片:“我也认识一个柯文呀,是我那个柯文吗?”
五.
北京的冬夜寒风凛冽。卜柯文向我讲述起他的二十岁。当他对第一次见面的吴虹飞讲述自己的无助时,体会到的是每一个北漂人心里那种没有归属感的迷茫。
“包括今时今日到今天。”面对不确定的未来,面对迟早要来临的衰老、病痛与生死,卜柯文有时也会感到迷茫。
以至于,他不愿谈论未来。他有三年之内在事业上的短计划,但再往后畅想,显然不是他愿意面对的。
他一次次推托:“十年之后?我们能活到十年之后再说吧。”“没必要想那么多,可能都不会有那一天。”
推托半天后,他总是会在最后反问我:“你说呢?”像是为了把我也拉进他缺安全感的思维体系里。
卜柯文的语气总是温和的,他像一把泡着英式早茶的茶壶,温热、平滑,以至于当他说出消极到甚至有些残忍的观点时,听着依然像一个说给孩子听的童话:
“生活本身就是可以努力但不可以被预期的,可能你预期很好,但最后生活辜负了你。”
他提起自杀的韩国女明星崔雪莉,因意外去世的高以翔,还有太多自己身边很有才华的朋友,因为抑郁症或是各种各样我们无法想象的病痛,无法很好地和世界对话,“很轻易地放弃掉了我们觉得很美好的东西”。
他说,他不想过于期待未来,自己唯一会想的是,能留下的越多越好。而在他心里,更纯粹的艺术、更纯粹的自我表达才是能留下来的。
在B站搜索卜柯文,得到的结果寥寥无几,最高的一条视频播放量也未过万。一条仅有874播放量的采访视频,是网络上为数不多的关于卜柯文本人的内容——卜柯文出生于广西小城,在那个资讯还不算发达的年代,他从欧美唱片的封面里感知另类的美。
褪去娱乐圈所要求的巧言与圆滑,卜柯文的自我表述里,俨然蕴含着一个艺术家的故事。
他谈到侯孝贤在拍《刺客聂隐娘》的时候,整个剧组在等风,风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开始拍,雨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开始拍。
“我觉得这个时候的等待,也是很美的一个过程。”卜柯文微微前倾,瞳孔闪着光,藏不住语气里的欣喜,像一句饱含情感的艺术片独白。
《刺客聂隐娘》画面,图片来源:影片截图
“我想拍艺术电影。”卜柯文不止一次表示。在绝大多数报道里,他绝口不提自己,只说造型、品牌和产品,这是他工作之外的唯一自我露出。
上大学时,老师就让卜柯文研读小说和剧本,琢磨剧中造型。从最原始的文本形态到有视听感受的电影,这个过程一直惊艳着卜柯文。他看《孔雀》,和张静初讨论剧本。
Fi 说,一起看电影时,卜柯文看到的永远是色彩,是整部片子情绪的推进,和他们看的完全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东西。
在每一次采访中,我都问起了那部还不存在的艺术电影。关于主题、拍摄手法,一切都还毫无定论,在这个终极理想面前,卜柯文有些羞赧,也无比谨慎。
终于有一次,他向我提起了美国先锋艺术家及导演马修巴尼,这位以《悬丝系列》(1994~2002)等史诗般的作品而闻名的艺术家,显然给了卜柯文很多启发。
后来,我去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看了马修巴尼的新作品《堡垒》,影片围绕着发生在美国爱达荷州锯齿山脉狩狼的故事,交织展现了与狩猎相关的神话传说和艺术创作
《堡垒》画面,图片来源: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在近乎神性的空灵背景音乐中,影片遍布这样的画面:山间荒野,猎人打扮的妇人缓缓地用铁锹把土石拨开,露出一块印刻着星相的陶瓷,她蜷曲身体,一只手缓缓地摸索着这块瓷砖,另一只手向上延伸,镜头随着她的胳膊上移——树枝,雪山,天空,夜幕,最初星点然后疾速密布的漫天繁星。
艺术评论家们对影片当中神话典故和文化意义的解读,撑起了几十万字的论文。同时,展览还囊括了巴尼在拍摄影片时制作的铜版作品,以及一系列描绘电影中意象(如锯齿山脉风景或林中时隐时现的狼)的电镀铜浮雕。
像这样先锋的表达显然吸引着卜柯文,艺术电影的梦想和装置作品融合在了一起,跨界再跨界的野心在他温和而克制的描述中一点点显露出来。
六.
卜柯文举着我的手机,熟稔地对着麦克风说话,一举就是三个小时。在我多次表明不需要这样时,他都轻轻带过:“没事,习惯了。”
在名利场流转太久,他能瞬间切换进接受采访的模式。候场时还在持续咳嗽,上台却可以平静而克制地连说半个小时。
恰恰是这样的卜柯文对虎嗅直言,名利场是一个让艺术家丧失对真实生活感知的地方。出名之后,很多人就不再感受到痛苦和孤独,创作的灵感也只是在消耗过去生活中的感受。他不想这样。
他觉得被保护得太好是不能看到真正的人性的,艺术家应该活在他们最本身的生活里。国外很多艺术家出名之后,还是可以自如地在巴黎坐地铁,一个人看书看展。那才是一个持续创作的人理应收获的自由。
而他把自己拽出名利场的方式,就是交很多名利场外千奇百怪的朋友。他和摊煎饼的人聊大天,还有一个卖海鲜的朋友,每天去菜市场挑海鲜,做成一盒一盒像“哈哈镜”那样的零食。
“只要你不把他拉到我们的世界里来,就会迅速被拉到他的世界里去。”了解朋友的生活,朋友的朋友,听他们聊天,就是卜柯文的出口。
在和卜柯文的多次沟通中,第一次接触时他向我描述的一个场景无数次重新浮现在我眼前:
欧洲,下着雨,卜柯文独自走在雨中,走向下一个展览。他惊讶地看到一排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奥斯曼建筑,心里暗喜:“原来做自己也很好。”
看完展览后,他站在美术馆的檐下看了一会儿雨,半晌,下了决心似的,打通了朋友的电话,问他们一会儿去哪里吃饭。
就是这样,卜柯文在艺术世界和现实生活之间来回切换。他喜欢逛早市,喜欢花鸟市场的烟火气,也喜欢叶锦添、大卫霍克尼,这些都是工作之外的喘息,也是那一部分不想丢失的真实的自己。
卜柯文
七.
车辆缓缓穿行在北京夜晚拥堵的街心,路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卜柯文倚靠在车窗上,双眼望向窗外,窗外的灯光在他脸上来去流转。
他突然问我:“你怎么看待生死?”
惊讶于讲述双方的忽然扭转,我愣了几秒,还是开始了自己冗长的叙述。
对多数人来说,这样的叙述都将是晦涩而无趣的,但卜柯文却极有耐心地听完了,还抛出了下一个问题:“假如生命只剩下三个月呢?”
几周后, 我把相同的问题抛给了他,以为自己会得到一个有关艺术、“留下更多作品”的答案。没想到,认真思考了一阵之后,卜柯文的回答是陪家人。
“我漂泊了太多太多年。”
在这个他明显极为在意的提问面前,年纪轻轻就离家的卜柯文没有走向一位偏执、怪异艺术家的极致,而是退了一步,回归了家庭。
多年以来,卜柯文像一个流转于艺术与现实、商业间的“中间人”,每当他将走向一个极端,就会被另外两端纠缠与拉扯。
他钟情先锋的艺术表达,坚持自己的设计,却又不得不学习如何妥协;深陷名利场,见过太多闪耀与陨灭,起起伏伏间,却可以找到圈外的寄托,抽身而出;见识了流量的力量,摸索到了讨巧的营销方式,却依然放不下自己审美上的执拗。
名利场潮起潮落,三方纠葛之下,卜柯文依然没有放弃做那个等风等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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