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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电影之盐(ID:fuckart-movie)” 作者:Tsaiyu,题图:电影剧照
《八部半》,1964年奥斯卡的最佳外语片。当年这部影片拿到了最佳原创剧本、最佳导演、最佳外语片三大提名,但最终却只拿了最佳外语片一个奖项。在奖项上完全无法与创造历史的《寄生虫》相提并论,但在电影创作的开创性上《寄生虫》又无法与《八部半》相提并论。
当然,《寄生虫》是一部八分以上的片子,也是一部值得学习的影片,这完全无需争论。但相对而言,《八部半》更准确地来说是一部艺术片。其作品在这57年间也启发了无数导演,费里尼本人在世界电影史上,也被和英格玛·伯格曼、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并成为世界现代艺术电影的“圣三位一体”,代表着60年代以来欧洲艺术电影难以逾越的高峰。
近期,阿莫多瓦《痛苦与荣耀》的创作也要部分归功于《八部半》,费里尼这部57年前的作品,也是以导演本身作为主人公的影片,阿莫多瓦讲述的是老年,而费里尼则讲述了中年危机。
至于《八部半》是具有怎样的开创性?则要追溯到它的创作年代。
“在20世纪50年代末,欧洲电影院洋溢着作者导演的氛围,费里尼的创作力正待被发现。导演主创论的前提十分简单:一部艺术作品需要一名艺术家,在电影方面,艺术家只可能是导演,他掌控着电影的结构和意义,就像小说、诗歌的‘作者’一样。这一理论史无前例地提升了电影导演在电影文化中的地位,以至于导演魅力四射的名字——伯格曼!安东尼奥尼!戈达尔!——对艺术电影的销售至关重要,正如一直以来电影明星的迷人形象在好莱坞广告中的作用一样。在《电影手册》热捧‘作者政治’的那几年,导演在电影杂志、电影节、艺术电影独领风骚,直到他几乎变成艺术电影本身的同义词,如今被称为‘作者电影’。”
《八部半》 D.A.米勒
《八部半》便是出现在引文中所描述的:作者电影扩张的鼎盛时期。所以影片本身也跟作者论息息相关,甚至可以毫无顾虑地说《八部半》就是作者论的“外显”。这种“外显”便是通过将导演直接作为主人公,与作者论强调的导演是电影的“内隐”主角形成理论上呼应。同时,导演也对电影这一本体提出了另外一番质疑。
和《寄生虫》有着相似经历的是极大的批评,《八部半》甚至是遭到部分人的辱骂。被攻击的地方便是:“这完全是自我沉溺,没人要看你的私事。”但支持者则认为这催生的是一种独特的创作手法,而这种手法便是将布努埃尔的超现实主义摇身一变,以象征主义的方式(梦与幻觉)与现实(眼下的生活)缠绕在一起,实现了一种独属于费里尼的新现实主义。
从影片的开场便可以看到他的创作手法。费里尼是如何介绍他的主人公的?影片开场“一场巨大的交通堵塞,我们的主人公圭多(马塞洛·马斯楚安尼 Marcello Mastroianni 饰)的车内冒烟,被困住,而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夸张的场景令人意识到这并非现实,而是主人公导演圭多的一场噩梦。
而来到现实部分,他一人在温泉疗养院接受治疗。通过他与医生的对话,我们得知他是一名43岁的患有肝病的知名导演,并且在准备一部新电影,且上一部作品被称作“没劲的戏”。
而到这个段落的结尾部分,圭多在浴室照镜子、换衣服。此刻,通过梦境与现实的两层表达,我们了解到主人公糟糕的状态,他正处在困境之中。通过两层叙事,使得主人公的意识与肉体达到了一个统一,而这在电影表达中,堪称一种叙事奇迹。
费里尼完全将梦境作为了一种全新的叙事手法,而这在当时的电影界,这种全新的创作方法还未成形,是费里尼扩展了幻想与梦境的电影表现手法。所以看懂这部影片的关键便是理解片中梦境与现实的关系,梦境在某种程度便是现实的镜子。
对于这个时代的我们,这种手法其实已经并不陌生了。比如以编剧为主人公的《巴顿·芬克》,亦或是《地球最后的夜晚》均有使用。当然,他被批评还是因为其极端的个人色彩,费里尼的生活痕迹被添加进去。
圭多被绑住的腿是导演费里尼的
从片名《八部半》来看,对应的则是费里尼之前导演过的作品总数。同时也是他与过去的创作彻底决裂的宣言书,但这并不是一部意识流电影。
最大的情节是一位准备科幻电影的导演最后在新闻发布会上幻化成为了一场灾难的故事,而这一主要情节被藏进了自传体电影中、藏在圭多与各式女人的纠缠中、藏在了他潜意识的梦境中。梦里有他的父母、他的童年、他的后宫、他的婚姻以及他无孩子的社会身份状态。
有人曾说笑,这部电影就是圭多的女人们。但其实潜藏了一个现代人未必理解的困境,圭多的性爱大多是玩乐,而非符合人类繁衍总体需求。一如他在和主教见面时的对话,那个年代,只会问你两个问题:“你结婚了吗?”、“有孩子吗?”。1963年的意大利,教会的婚姻与性爱的教义等同于社会规范和法律。
而圭多这个好色之徒,在生育这件事情上可以说是完败的,并且他的43岁也暗示着他妻子的年龄,可以说这是他如今的命运。如果他可以像他的朋友一样和与自己女儿同龄的人结婚,可能会打破无子的命运。
而圭多为何如此,他的梦境中对童年的第二次回忆可以作为答案。因为童年和沙拉吉娜一起跳舞,被牧师惩罚。而他背后的文字,便是“羞耻”。所有人的指指点点,以及母亲的失望,这其中对性有所暗示。
而他对女性态度,便是从这件事情开始。而整部影片,最荒唐的部分便是圭多走进了自己的后宫,所有的女人,从他朋友的那个与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卡汀娜 Claudia Cardinale 饰)到他的演员再到他的妻子路易莎(阿努克·艾梅 Anouk Aimée 饰)、情妇卡拉(桑德拉·米洛 Sandra Milo 饰)均在其中,在整个后宫部分的幻想中,他便是一个唐璜般存在。
如果说这是他的本性,但却没有如同他的朋友一样大胆离婚再娶,这与其朋友解决中年危机的方式形成了对照,这是源于他对羞耻的恐惧,或者说天主教的规训。加上费里尼的不止一次宣称他的电影是他个人人性解放过程,“从小时候强加给我的教育中解放自我”。便自然可以在他对童年梦境的表达中洞察到这一点。而最后他的中年危机,则变成了“自我的混乱”而无从下手。
看《八部半》的过程,就像是一遍一遍的分析,第一遍看个导演创作的热闹,乱七八糟,第二遍看个喜剧感,第三遍还得搭配各种信息最后分析出其含义。而可能到了第四遍、第五遍才会观察到其视听语言的设计,他是如何进行设计的。
费里尼甚至在摄影机上贴了一张纸条,“记住,这是一部喜剧。”影片中涉及法国滑稽剧(初夜回忆时)、意大利歌舞杂耍(谈剧本时)等。影片确实是一部喜剧,因为在圭多的妻子撞见情人时,圭多却在幻想自己的妻子与情人,相谈甚欢,也算是一部趣味十足的电影。
关于影片的主题,因为与潜意识的相关性过高,则太难理解,而不像《寄生虫》穷和恨这些感受,直接而现实,或者因为气味而饱受歧视而产生的阶级性仇恨。《八部半》显得过于抽象,需要提炼重组而得到一个感受。
比如马戏团的莫名出现,在这里费里尼实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没有当导演,现在可能就在马戏团工作。”如果不了解费里尼的观点和私人表达,可能怎么也想不出来,这马戏团是什么玩意。这也就不怪人家说,这电影过于私人。毕竟像《寄生虫》里的味道这一细节是具有普遍性的现象,对于编剧来说简直是法则层面上表率。
而如果你觉得这段结尾有些奇怪,因为这确实是后添加上去的段落,原剧本的设计要更加阴暗。这一场景的设计原是放在火车上,他生命中遇到的所有人都身着白衣坐在餐桌前,满脸呆滞,最后故事结束在驶向黑夜火车,银幕渐黑。
而关于种种潜意识的主题,为何要解读呢?与普通观众何干呢?前段时间读到一句话,如果潜意识的东西不进入意识,那就会成为你的命运。如果这成为我们自我剖析的方法,那我们是否可以摆脱所谓的命运呢?
电影里,圭多在梦中一直大喊(asa nisi masa),而写《八部半》影评的作者米勒刻意请教了学者,才将这个词语的谜底解开,“女性气质”(anima)这词颠倒字母顺序拼凑而成。这个词语是卡尔·荣格表示男性性格中无意识的女性气质,而费里尼则是分析心理学的新学徒,二者自然脱不了干系。
如此可见,圭多对女人的态度,来自于其更加深层的心理。他不见得知道,但观众可以明白。或者说,别人不见得知道,但自己可知道,方法如分析心理学。
最后关于电影圈本身,导演在结尾回到记者、影评人的回答可瞥见一番。对于政治意见、态度观点的问答大于一切,“为什么不拍爱情片?”、“是要离婚吗?”这些批评电影过于沉溺自身的人,却不断在追问的也是导演圭多的个人生活。
圭多只有沉默,并配以游离的思绪,妻子问他:“何时才能真正结婚?”言明了很多,包括没有孩子的问题。女记者大声讽刺“he has nothing to say.”,每个人在等待的导演江郎才尽,因为这才是大新闻。
影片结尾是马戏团在原科幻电影的布景中狂欢,最后一个镜头是小圭多一个人的表演,聚光灯熄灭,观众离场。可能隐喻的就是江郎才尽之时,去马戏团的费里尼本人了。现实层面则是《八部半》成了最后一部由费里尼自己原创和发起的片子,也成了他最伟大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