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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奴隶社会 (ID:nulishehui),作者、摄影:张讴(英国莱斯特大学大众传播学硕士,前央视驻伦敦资深记者),题图来自:AI生成
1849年6月的一个黄昏,夏洛蒂独自坐在自家餐厅里,周围空荡荡的。两个妹妹都已离世。亲人中只剩下了父亲勃朗特牧师。家中老仆人泰比摔了一跤后,失去了劳动能力,夏洛蒂没有辞退她,而是又雇了一个仆人,负责照顾泰比和父亲。晚餐后,夏洛蒂要给父亲读几段报纸新闻。八点钟,父亲带着女儿和仆人一起祈祷,然后父亲便上楼休息了。
在孤独中回忆,在回忆中期待,成了夏洛蒂当时生活的主要内容。夏洛蒂开始创作小说《雪莉》。雪莉的原型就是妹妹艾米莉。小说中有一位普赖尔太太,她的闺名是艾格妮斯·格雷。这也是夏洛蒂的刻意安排。《艾格妮斯·格雷》是妹妹安妮首部小说的名字。夏洛蒂希望三姐妹能以这种形式团聚,也期待三姐妹的美好愿望,能够拓宽女性的社会空间。
▲哈沃斯教堂和黑公牛酒馆(左侧)
在19世纪中叶,英国女性的活动空间仍主要局限在家中。贵族家的小姐外出时,要有女佣陪伴,以确保名声不被玷污。中下层女子的婚配通常由父母掌控。很多女子为了改变卑微地位,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男人。勃朗特三姐妹决定摆脱这种命运。三姐妹在创作小说时,对爱情却有各自的理解,让我们看到了爱情的不同层次。
夏洛蒂对爱情的描述,既有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经历,也有理想中的爱情模样。简·爱对罗彻斯特说:“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犹如你跟我走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一样。”这正是夏洛蒂崇尚的平等之爱。
安妮的小说贴近现实。《威尔德菲尔庄园的房客》讲述了女主人公海伦·亨廷顿自我救赎的故事。海伦不顾姑妈的劝说,执意嫁给了富家子弟亚瑟·亨廷顿。进入婚姻后,海伦曾经按着传统习俗来持家,最后发现自己的妥协和忍让,只能让丈夫的专制心态更加膨胀。海伦开始反抗,携子离家出走。她化名为格雷厄姆夫人,靠卖画谋生。这部小说被视为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独立宣言。
在描写爱情方面,艾米莉比姐妹俩走得更远。《呼啸山庄》是一个因爱生恨的复仇故事。艾米莉撕碎了现实中的世俗爱情,直接进入灵魂层面。女主角凯瑟琳在谈到希斯克利夫时说,“他永远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并不是因为他长相英俊,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不管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的,他的和我的完全一样。”这段自白诠释了何为灵魂之爱,那是一种近乎雌雄同体的爱情。
艾米莉把荒野上的生命特征,注入人物性格中,再加上惊悚的故事情节,让初读这部作品的许多读者,对小说中的爱情描述感到疑惑。这种情形如同《呼啸山庄》刚出版时那样,曾经在读者中引发争议。
直到19世纪后半叶,英国作家D.H.劳伦斯的小说出版后,不仅震惊了社会,也“弥补”了艾米莉刻意跳过的重要环节,即从两情相悦中生长出的爱情藤蔓,也可以在肉体和欲望中扎根,最后绽放出灵魂花朵。进入21世纪后,爱情的定义更加宽泛。《呼啸山庄》也就有了更大的解读空间,甚至被评为在情爱方面具有超前意识的伟大小说。
我一直心怀好奇,是怎样的家庭环境造就了“一门三杰”。走进三姐妹成长的家庭,了解她们的生活细节,然后站在她们曾经站立的地方,环顾周围的环境,自然会加深对她们的认知。
走进“一门三杰”的故居
勃朗特三姐妹成长在约克郡的哈沃斯。这里多砂岩建筑,房顶覆盖着石板。由砂岩打造的门窗都偏窄小,可以阻挡住从荒野中升腾的寒气。整个村子呈现出暗灰色,又被雾气稀释开来,散发出淡淡的温情。偶尔从云缝中投射下来的阳光,让奔宁山脉如同一条时隐时现的蟒蛇,守护着哈沃斯。
哈沃斯基本保留着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格局。圣米迦勒与众天使教堂仍是村中最高建筑。中心区的二层楼房多是中产家庭的居所。他们是医生、牧师、律师和商人等。前两者都是每个村庄不可或缺的职业。医生治疗疾病,牧师拯救灵魂。贵族不属于这个范畴。他们的庄园建在郊外。《简·爱》中的桑菲尔德庄园,艾米莉笔下的呼啸山庄,都坐落于人烟稀少的自然环境中。
▲勃朗特故居博物馆外景
勃朗特三姐妹的故居是一座带花园的两层楼。当勃朗特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离世后,这座宅院就不再属于勃朗特家族了。1928年,当地实业家詹姆斯·罗伯茨爵士购买了这座老宅,交给了勃朗特协会来管理,才有了现在的勃朗特故居博物馆。勃朗特协会成立于1893年,是英国最悠久的文化遗产保护组织之一。该协会查找各种资料,把故居基本恢复到了夏洛蒂居住时的样貌。
▲三姐妹喜欢在餐厅的椭圆形木桌上写作
走进故居后,最先看到的是餐厅。对面墙壁两侧固定着书架,书架中间悬挂着夏洛蒂的画像。那是英国画家乔治·里奇蒙德在1850年为她画的。客厅中央摆放着一张可折叠的实木桌。木桌上隐约有墨迹和蜡烛烧痕。三姐妹在这里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当她们讨论故事情节时,则习惯围着餐桌走动。
▲展柜中的夏洛蒂服饰
二楼有四个卧室,几位家庭成员过早离世,卧室主人经常更换。主卧室保持着夏洛蒂居住时的样子。玻璃柜中陈列着夏洛蒂的长裙和软沿帽,还有明信片和图画,以及鞋袜和针线活等。在一个玻璃展柜里,我看到了夏洛蒂与丈夫签署的结婚契约。契约上写着:如果夏洛蒂在父亲之前去世,她的钱财将留给父亲。展柜中还陈列着夏洛蒂丈夫的戒指,戒指中嵌入了夏洛蒂的一根头发。
▲夏洛蒂的卧室
牧师宅院的正门正对着教堂西门,距离不足50米。故居与教堂之间是教区墓地,穿过墓地就能走进教堂。除了安妮之外,勃朗特牧师和家人都安葬在教堂内东南角的墓穴里。一块白色大理石上镌刻着安葬在此的家庭成员姓名。附近地面镶嵌着一块金属牌,专门纪念小说家夏洛蒂和艾米莉。另一位小说家安妮在海滨小镇斯卡波罗去世后,安葬在了当地的圣玛丽教堂的墓地中。
▲教堂内的勃朗特家族墓地纪念牌位
博物馆的后花园里伫立着三姐妹雕像。夸张的雕塑手法凸显了三姐妹超越世俗的神情。雕像旁是勃朗特图书专营店,出售三姐妹的小说、传记,以及文创产品。自盖斯凯尔夫人在1857年出版《夏洛蒂传记》以来,有关三姐妹的传记和研究著作多达40多种。她们的小说都被翻译成了世界上的主要语言。
▲勃朗特三姐妹图书专营店一角
小说《简·爱》于1917年进入中国,先后有多个中译本,唯独在“文革”期间被列为“毒草”。英国版电影《简·爱》拍摄于1970年,于1971年由上影译制成中文版。直到那个特殊年代终结后,这部电影才进入了影院,启蒙了精神饥渴的一代人。
▲1970年版电影《简·爱》的中英文海报
这部小说的社会意义,也在中国被套入了一个万能的政治公式,即被压迫阶级反抗压迫阶级。这种公式化的解读,忽略了宗教对人心的浸淫与教化。夏洛蒂从小接受的是基督新教。基督新教强调生而平等。在上帝面前,人无高低贵贱之分。每个人都可以直接与上帝对话。基督新教要求信众在简朴生活中求精致,通过读书和各种努力,把对上帝的爱提升为精神生活。这使得基督新教徒具有倔强固执、自尊自爱的特点。这也有助于我们了解勃朗特三姐妹的性格形成。
勃朗特三姐妹成长记
勃朗特三姐妹生活在一个变革年代。工业革命拓展了英国人的视野。达尔文阐释了生命起源。政治家迪斯雷利关注社会的贫富分化。他的名言是,“当茅屋不舒服时,宫殿也不会安全”。言论自由让英国文学更加犀利生动。萨克雷抨击上流社会的虚伪,狄更斯揭露底层社会的苦难。这些知识分子被视为英国的良心。苏格兰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说:“我们没有能力去阻止已经发生的事情,但我们却有能力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对我们生活的影响。接受已经发生的,改变可以改变的。”
勃朗特牧师也是一位来自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他于1777年出生于爱尔兰的唐郡,该地现属北爱尔兰。他当过铁匠学徒和纺织工,却从未放弃学习。他在16岁时开办了一所私立学校,在1802年7月进入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之前,还担任过一个教区牧师的家庭教师。
剑桥大学当时最热门的三个专业是神学、物理学和法律。他在剑桥用四年时间拿到了神学的学士学位。勃朗特似乎很早就下决心传播基督新教。当时底层民众相信巫术和超自然现象。贵族热衷打猎斗鸡。勃朗特认为,唯有信仰才能让民众懂得谦卑,把善良和虔诚当成高贵品行。在剑桥大学注册时,他把自己的姓氏拼写从Prunty改为Brontë。Brontë在古希腊神话中有“打雷”或“雷神”之意。他期待着教化人心,让国民有坚定信仰,过上一种灵性生活。
勃朗特在约克郡的哈茨黑德教区担任副牧师时,遇到了来自康沃尔郡的商人女儿玛丽亚·勃兰威尔。勃朗特很快爱上了这位身材娇小、衣着朴素的女子。俩人于1812年12月29日结婚,先后生下五女一子。1820年2月,勃朗特被任命为约克郡哈沃斯的教区牧师,这极大地改善了全家人的居住条件。
哈沃斯位于丘陵地带,附近有沼泽地。泥土中散发出的湿气,与寒冷天气混合后,让呼吸道疾病蔓延。当时没有污水管道,饮用水被污染后,带来了更多疾病。儿童夭折率高达41%。人均寿命只有25岁。当全家人刚刚搬进牧师宅邸后,玛丽亚·勃兰威尔便一病不起。姐姐伊丽莎白从康沃尔郡赶过来照顾妹妹,玛丽亚病情没有好转,于1821年9月15日病世。姨妈伊丽莎白只好留下来,照顾年幼的孩子们。安妮当时只有一岁半,姨妈格外疼爱她,俩人睡在一张床上。
勃朗特牧师的年收入约为200英镑,只能满足家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到了1824年,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不仅饭量增加,也更乐意学习新知识。勃朗特牧师先后把四个女儿送到了科恩桥学校(Cowan Bridge School)。那是一所刚成立的寄宿学校,学费只有14英镑,专门招收神职人员的女儿。
低廉的学费带来的是师资力量弱,后勤管理差,校规却十分严苛。学生经常吃发霉变质的食物,宿舍里总是湿漉漉的。学校最终爆发了斑疹伤寒。夏洛蒂的大姐玛丽亚和二姐伊丽莎白都被感染,俩人被父亲接回家中,相继死于肺结核。在小说《简·爱》中,洛伍德学校的原型就是科恩桥学校。简·爱最好的朋友海伦·彭斯死于肺结核。她的原型就是姐姐玛丽亚。
两个姐姐去世后,夏洛蒂成了家中长女。勃朗特牧师决定在家里教授四个孩子。1825年秋天,他从学校领回了夏洛蒂和艾米莉,也把儿子勃兰威尔和小女儿安妮召集起来,给他们一起讲授古典文学,教拉丁语。孩子们没有上课时间表,也不需要做作业。当孩子们以一种松弛心态学习时,所有知识信息就会像水银泻地一样,储存在记忆深处,成为思考的动力。
每个孩子的智商都有先天因素,也与生活环境密不可分。后天习得的与众不同,才是教育的重点。勃朗特牧师看到大女儿和儿子都爱画画,就在1829年聘请了画家约翰·布拉德利,教孩子们绘画技巧。夏洛蒂画了很多素描和写生。勃兰威尔梦想着成为职业画家。艾米莉喜欢音乐,勃朗特牧师就请来了音乐老师,教孩子们一起识五线谱和弹琴。
牧师宅院后面的荒原也是孩子们的乐园。他们把那里想象成自己的王国。夏洛蒂和弟弟勃兰威尔年龄接近。他俩在纸上描绘了一个玻璃镇,又勾勒出一个遥远的安格利亚国。弟弟还绘制出了安格利亚国的地形地貌,把能想到的名人都安排在里面。艾米莉和安妮更乐意在一起玩。她俩也“创立”了自己的冈达尔国,用诗歌描述这个想象中的国家。父亲从不干预他们的自娱自乐,还与他们一起讨论地理、气候和历史知识。他还给儿子购买了一套木偶兵,让木偶兵守卫着他们地图上的疆土。
1831年1月,夏洛蒂前往罗海德学校读书,学校位于杜斯伯里(Dewsbury),距离哈沃斯约20英里,由开明的伍勒女士一手创办。夏洛蒂内心敏感,她完全信任的人很少。在这所学校里,她结识了艾伦·纳西,俩人保持着一生的友谊。
根据艾伦·纳西的回忆,我们可以得知夏洛蒂的形象和性格特点。她身材娇小,长着浓密柔软的棕色头发,讲话带爱尔兰口音。长期读书让她成了近视眼,走起路来像在寻找东西。这个缺陷也让她不爱参加游戏活动。有的女同学误认为她胆小,她却把鬼故事讲得十分生动,吓得同学们连连惊叫。她的最大优势是地理知识,还喜欢画画,临摹画的速度很快。
夏洛蒂于1832年顺利毕业,回到家后,就教两个妹妹读书。她在1835年被罗海德学校邀请回去当老师。作为在学校工作的一个条件,夏洛蒂为妹妹艾米莉争取到的一个免费读书名额。艾米莉并不喜欢学校生活,她只读了三个月便辍学回家。安妮顶替了艾米莉的位置。安妮十分珍惜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她于1836年获得了学校颁发的优秀奖状。圣诞节前,夏洛蒂和安妮一起回到了家里。
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同时资助勃兰威尔学习绘画,夏洛蒂和两个妹妹都当过家庭教师。这是社会下层知识女性能够找到的体面工作。安妮性格温和,当家庭教师的时间最长。她最先在布莱克庄园当家庭教师。这个家庭里的学生骄纵蛮横,根本不认真听课。安妮向孩子的家长抱怨后。家长不仅没有管教孩子,反而认为安妮不适合当家庭教师。1839年圣诞节,失去工作的安妮回到了哈沃斯。安妮把自己的这段经历写进了小说《艾格妮丝·格雷》。
家庭教师的工作让三姐妹积累了教学经验,夏洛蒂决定开办一所学校。这不仅要提高自己的教学能力,还需要有资质证书。1842年初,在姨妈的资助下,夏洛蒂带着艾米莉去布鲁塞尔进修法语。这是女儿首次出国,父亲放心不下,便带领她们乘坐车船前往布鲁塞尔。把两个女儿送到寄宿学校后,父亲立刻返回了哈沃斯。
▲布鲁塞尔以蕾丝编织精美而闻名
在布鲁塞尔的寄宿学校里,夏洛蒂和妹妹通过教英语,获得了免费食宿。当年10月份,她们的姨妈突然病故。姐妹俩急忙从安特卫普坐船回到了英国。当他们来到哈沃斯时,家里亲人只剩下了父亲和妹妹安妮。虽然姨妈平时对三个外甥女有些严厉,但是她把自己的积蓄全都留给了她们。在她的分配遗嘱中,没有外甥勃兰威尔的名字。
1843年1月底,夏洛蒂独自回到了布鲁塞尔,继续学习法语和文学写作。她仍教授英语,还获得了16英镑的年薪。康斯坦丁·海格尔(Constantin Héger)是学校的法语老师。他为学生朗诵雨果的作品片段,分析写作手法,以及用词的细微差别。根据夏洛蒂的描述,海格尔先生讲授法语时表情丰富,虽然脾气有些暴躁,平时也是一副绅士派头。
1843年12月29日,夏洛蒂获得了文凭证书,立刻动身回国。当她回到哈沃斯时,已经过了学校招生时间。哈沃斯和邻村的孩子们都选定了学校。夏洛蒂招不到学生,办学计划以失败告终。
在布鲁塞尔的留学生活,给夏洛蒂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的首部小说和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小说,都以布鲁塞尔为背景。
在首部小说《教师》中,夏洛蒂讲述了弗朗西丝的人生经历。小说中没有多少悬念和巧合,一切都尽量追求自然简朴。那是基督新教徒崇尚的生活和爱情。女主人公弗朗西丝的经历就是夏洛蒂生活的翻版。弗朗西丝的父亲是穷牧师。父母双亡后,弗朗西丝由姑妈抚养。她长大后当过教师,后来爱上了老师威廉。尽管女校长百般阻挠,俩人终于结成美满婚姻。那个情节似乎隐含着夏洛蒂曾经爱慕自己法语老师的事实。
那段扑朔迷离的师生恋,在夏洛蒂去世半个世纪后,才从信件中得到佐证。海格尔先生的子女在清扫房屋时,发现了夏洛蒂写给老师的四封信件。1913年,海格尔先生的儿子保罗把这四封信捐献给了大英图书馆,从而揭开了夏洛蒂的情感之谜。
▲大英图书馆藏的夏洛蒂信件
原来,夏洛蒂在1943年底离开布鲁塞尔后,便开始想念自己的法语老师,并主动给他写信。海格尔先生顾及自己有妻室儿女。他在回信中暗示,这种交往容易被误解。夏洛蒂仍期待保持一种友情。她在信中写道:
“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我可以接受各种责备——我所知道的是——我不能失去老师的友情——我宁愿承受最大的肉体痛苦,也不愿让我的心被灼热的歉疚一直撕扯。若老师完全放弃这种友情,我的希望将会全部落空——如果老师能保持与我的点滴友情,哪怕是一点点——我将会感到满足和快乐,并有生活和工作下去的动力。”
这种情感压抑的倾诉,燃烧着夏洛蒂的自尊,同时也向我们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当时的知识女性已经开始主动寻找爱情,而不再只是小说里的臆想。令人惋惜的是,夏洛蒂是在错误的时间里,遇到了一个已婚男人。对于夏洛蒂来说,既然表达了自己的爱,那就足够了。爱情会沉淀在心底,变成不可复制的人生经验。
从贝尔三兄弟到勃朗特三姐妹
1845年秋季的一天,夏洛蒂在家中翻找东西时,发现了一个写满诗歌的本子。她断定那是艾米莉的诗作。这让艾米莉有些气恼,仿佛别人窥探到了自己的隐私。为了平息艾米莉的不满情绪,安妮主动拿出了自己的诗作,让两位姐姐分享。两位姐姐很快被安妮的诗作吸引住了。
在三姐妹中,艾米莉的个子最高,接近1.7米。她性格孤僻,喜欢在荒野上独自行走。一旦进入社会关系中,她就会感到紧张。除了在附近学校有过两次短暂的学习外。她一生只离家两次,一次是去哈利法克斯的一所学校教书,另一次是陪着夏洛蒂在布鲁塞尔生活了十个月。
她的性格也是矛盾体。她喜欢动物,却经常严厉地责罚自己养的狗。她很少参加宗教活动,但是她的诗歌有浓厚的宗教色彩。那些赞美大自然的诗歌,如同阴云中投射出来的一道光亮,让夏洛蒂和安妮都连连赞叹。
夏洛蒂决定与两个妹妹出版诗合集。她们渴望自己的思想被看见,却不希望外人知道她们的性别和身份。勃朗特的英文姓氏在英国十分罕见,唯有笔名才能掩盖住她们的所有疑虑。三姐妹分别起了笔名,依次是Currer(柯勒)、Ellis(埃利斯)和Acton(阿克顿)。每个笔名的第一个字母,也是她们真实名字的首个字母,算是与她们身份的隐秘联系。她们采用了同一个姓氏——贝尔(Bell),暗示作者之间有“血缘关系”。Bell也有“铃声”之意,意在引起读者注意。
安妮和艾米莉各自选出了21首,夏洛蒂选出了19首,合编成了一本诗集。姨妈为她们支付了31英镑10先令的出版印刷费。诗集于1846年出版,却未引起读者关注,只售出两册。有书评家注意到了埃利斯的诗歌,认为诗作弥漫着神秘的浪漫气息。当三姐妹成名之后,这本诗集才再次进入公众视野。艾米莉还被列入了英国优秀诗人行列。
虽然诗集销量惨淡,她们却熟悉了出版流程。三姐妹转向了小说创作。夏洛蒂曾对她的传记作者盖斯凯尔夫人说:“我相信上帝赋予了每个人表达思想或发明创造的能力。在上帝收回这种能力之前,每个人都有权利将自己的这种能力发挥出来。”三姐妹分别写出了自己的长篇小说。
▲勃朗特三姐妹雕塑,从左至右是夏洛蒂、艾米莉和安妮
在那个年代,作家是用羽毛笔蘸着蓝墨水写作,书写速度必须做到流畅,稍有停顿就可能在纸上留下一滩墨迹。她们寄给出版商的都是誊写本,干净整洁。伦敦的出版商纽比(Thomas Cautley Newby)看中了埃利斯的《呼啸山庄》和阿克顿的《阿格尼丝·格雷》,却退回了柯勒的《教师》。小说《教师》至少遭到了六家出版商的退稿。在这些出版商中,唯有W.S.威廉姆斯以诚挚的语言表达了歉意。他认为作者很有才华,但是小说情节过于平淡。他期待着作者的下一部作品。
夏洛蒂陪同父亲在曼彻斯特接受白内障手术时,开始创作《简·爱》。这部小说的原名叫《一部自传》。作者用第一人称讲述了自己从童年到成年的历程,里面既有作者的亲历,也有浪漫幻想。当年8月24日,夏洛蒂把《简·爱》邮寄给了威廉姆斯。威廉姆斯阅读后,称赞这是一部难得的好作品。从排版到印刷发行,这部小说仅仅用了八个星期。正如出版商所预料的那样,作者“柯勒·贝尔”立刻成为了文坛新星。
《简·爱》在伦敦成为畅销书后,出版商纽比于当年12月才出版了《呼啸山庄》和《阿格尼丝·格雷》。他故意宣称这是“贝尔先生的最新力作”,却不言明是哪一位贝尔先生。夏洛蒂起初并不介意,还嘲笑这是一个可怜的错误。当时书评人都强化了这样一个观点:柯勒、埃利斯和阿克顿·贝尔是同一个人。
1848年6月的最后一周,阿克顿的小说《威尔德菲尔庄园的房客》出版,六周内就销售一空。出版商纽比不仅压低了稿费,还向美国出版商出售了这部小说的版权,声称是《简·爱》作者贝尔先生的又一部力作。这让出版商威廉姆斯十分惊讶,他立刻致信给柯勒·贝尔先生,讨要说法。信件邮寄到哈沃斯后,勃朗特牧师望着柯勒·贝尔的名字,满脸困惑,认为寄信人写错了地址。
夏洛蒂知道无法隐瞒自己的身份了。她向父亲叙述了经过。1848年夏天,夏洛蒂带着安妮去了伦敦,亲自向出版商解释了原委。这令威廉姆斯感到惊讶又欣喜。他带领俩人出席了伦敦的多个社交活动。姐妹俩还参观了伦敦的历史建筑,然后带着出版商赠送给她们的书籍,返回了哈沃斯。
夏洛蒂公布作者的身份后,又引来了艾米莉的不满。她不希望暴露自己的真实姓名。夏洛蒂不得不致信出版商,要求对埃利斯·贝尔的真实名字保密。
三姐妹小说中都有父子的影子
勃朗特父子是家中仅有的两个男人。父亲善良博学,乐于助人。勃兰威尔长大成人后,在社会中连连碰壁。他变得颓废阴郁,染上了酗酒吸毒的恶习。在安妮的小说《威尔德菲尔庄园的房客》中,亚瑟·亨廷顿的原型就是自己的哥哥。
勃兰威尔多才多艺。他曾在《哈利法克斯卫报》上发表了12首诗作,翻译了古罗马诗人贺拉斯的《诗艺》部分章节。他的翻译水平曾得到了湖畔诗人柯勒律治的赞赏。他还能在教堂里演奏管风琴。长期沉浸在艺术氛围中,让他颇有艺术家的气质。那种艺术家气质也害了他,让他放荡不羁,自由散漫。
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他是家庭财产的唯一继承者,也受到长辈的宠爱,姐妹都让着他。这养成了他心高气傲的性格。1835年,他曾给皇家艺术学院写信,申请入学深造,最终却没有成行。1838年,勃兰威尔来到了布拉德福德市,开办了自己的肖像画工作室。他广交朋友,出入酒吧,最后入不敷出。1840年后,他曾经在铁路部门工作,最终被辞退。他羞愧地返回了家里。他的油画《孤独牧羊人》笔调沉郁,体现出了他的孤独心境。
▲勃兰威尔的自画像和油画《孤独牧羊人》
英国国家肖像画廊收藏着勃朗特三姐妹的画像,这是勃兰威尔在1834年完成的作品。夏洛蒂独自坐在右侧,光线明亮。艾米莉坐在左侧,安妮仅仅依靠着艾米莉。勃兰威尔最初也把自己画在了里面,后来却涂抹掉了。那涂抹的痕迹十分显眼,是一种幽灵般的存在,也证明了他在这个家庭的尴尬地位。
▲勃朗特三姐妹画像
1843年,安妮给哥哥介绍了一份在索普格林的工作,负责辅导埃德蒙·罗宾逊牧师的小儿子。刚一开始,勃兰威尔尽心尽力,赢得了罗宾逊夫人的赞赏,俩人竟然有了婚外情。罗宾逊牧师发现后,严厉地解雇了他。罗宾逊夫人曾经给他寄过一笔钱。勃兰威尔却误认为罗宾逊夫人仍爱着他。他期待着将来能与罗宾逊夫人结婚。等到罗宾逊牧师去世后,罗宾逊夫人却拒绝见他。勃兰威尔郁郁寡欢,整日泡在教堂附近的黑公牛酒吧里。
勃兰威尔的自暴自弃,如同打翻在地的苦涩发酵剂,让家里弥漫着窒息气息。他还染上了毒瘾。当家人在教堂做礼拜时,他便偷偷溜出去,从药剂师那里购买鸦片汀。他经常情绪失控,声称要烧死自己。老父亲不得不睡在儿子的房间,以免他毒瘾发作后出现自残或过激行为。
1848年9月24日,勃兰威尔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躺在父亲的怀里,告别了这个世界,享年31岁。根据医生的诊断记录,勃兰威尔不是死于吸毒,而是死于慢性支气管炎。
把理想的爱情留给人间,自己归于寂寞
勃朗特三姐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没有体会过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感受。这让她们缺少了情感的润泽。她们的情感都是在生活中一点点激发出来的。在最富活力的二三十岁,勃朗特三姐妹把心目中的理想爱情托举到了新高度,如星星般悬在英国文学的天空。她们也因此耗尽了精力,溘然长逝。
在勃兰威尔去世后,艾米莉情绪崩溃,很快被诊断出患上了肺结核。她拒绝配合治疗。1848年12月19日,艾米莉感到胸闷气短,她想回到二楼卧室休息,却已经无法行走,最后在餐厅的沙发上去世,终年30岁。
艾米莉去世不久,安妮的肺部也出现问题。1849年1月上旬,医生诊断后认为,安妮的肺结核已到晚期。安妮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她只提出去斯卡波罗疗养。安妮当家庭教师时,曾随第二个雇主全家去那里度假,那片海景给她留下了美好印象。
5月24日,夏洛蒂和朋友带着安妮离开了哈沃斯,在约克短暂停留后,便抵达了斯卡波罗。安妮还没有来得及享受海边风景,便于5月28日下午两点去世。为了避免让父亲再次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夏洛蒂在斯卡波罗举行了安葬仪式,把妹妹安葬在圣玛丽教堂的墓地中。
三年后,夏洛蒂为妹妹扫墓时,发现碑文上的年龄有误,安妮享年29岁,却被误刻成了28岁。为了纠正这一错误,勃朗特协会在2013年4月重新立了一块墓碑。
艾米莉和安妮没有留下任何恋爱记录。据说安妮曾钟情于她父亲的助手威利·韦特曼。韦特曼毕业于杜伦大学,善良风趣。安妮找到第二份家教工作后,一直没有回家。直到1842年,安妮回家后,才得知韦特曼感染霍乱后早已去世。
在夏洛蒂去布鲁塞尔前后,都有男士向她求婚。1839年,夏洛蒂拒绝了一位副牧师的求婚,并在回信中说:“我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严肃、一本正经和头脑冷静的女人,我其实浪漫又古怪。”她在1840年5月15日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写道:“理性告诉我自己不会成为感情的奴隶,但我会时不时听从爱的召唤。”
真正让夏洛蒂敞开心扉的是亚瑟·贝尔·尼科尔斯。尼科尔斯也是爱尔兰人,自1845年5月起就担任勃朗特牧师的助手。三姐妹用笔名出版诗集时,其姓氏就采用了尼克尔斯的中间名字。这说明夏洛蒂从那时起,就对尼克尔斯颇有好感。无奈父亲不赞成这门婚事。尼科尔斯伤心地离开了哈沃斯。
看到女儿孤身一人,勃朗特牧师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婚礼定在1854年6月29日。当上午8点钟婚礼开始时,父亲始终没有出现。夏洛蒂的好友伍勒女士赶紧补台,代表勃朗特牧师,把夏洛蒂交到新郎手中。婚礼结束后,俩人立刻去了爱尔兰度蜜月。
▲夏洛蒂的明信片、婚姻契约和丈夫的戒指
俩人回到哈沃斯后,夏洛蒂为丈夫布置了书房。她开始写小说《爱玛》。刚刚动笔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几天,却患上了怀孕并发症,于1855年3月31日去世,享年38岁。
尼科尔斯继续住在牧师宅院,与仆人玛莎·布朗一起照顾勃朗特牧师。勃朗特牧师于1861年6月7日去世,享年84岁。这座老房子变得清冷下来,尼克尔斯却更加忙碌了,他为出版夏洛蒂的遗作奔忙,最终促成了小说《教师》的出版。这是夏洛蒂的第一部小说。尼科尔斯为这部小说写了序言。他于1906年去世,终年88岁。
▲勃朗特故居博物馆的标志
勃朗特三姐妹的作品,特别是夏洛蒂的《简·爱》,展示了男女平等的爱情,以及女性的自尊和自由精神,对很多国家的知识女性产生了启蒙作用。这也使得偏僻的哈沃斯蜚声海内外。每年都有数万名游客前来拜谒三姐妹的故居。在夏秋时节,游客们还会去郊野观看石楠花。这种灌木不畏寒冷,可以在贫瘠土地上顽强生长。勃朗特三姐妹也被喻为荒野上的石楠花。
我也去了哈沃斯的郊野,阳光投射到成片的石楠花上,使花朵形成了浮动的紫烟。凑近细看,那些细碎的花朵,似乎被凛冽的风抽干了水分,花蕊依然散发着暗香,吸引着蜜蜂和昆虫,那种翅膀震动空气的嗡嗡声,让原本寂静的荒野变得喧闹。这种景象还要持续一个多月。这是一个走向尽头、却依然充满活力的季节。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奴隶社会 (ID:nulishehui),作者、摄影:张讴(英国莱斯特大学大众传播学硕士,前央视驻伦敦资深记者,客居爱丁堡,出版有《英国风物记》等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