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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Pure and Simple,作者:啊猴啊,题图来自:AI生成
当你的手机通讯录里开始存120异地转运联系方式,深夜签过一份又一份病危通知责任自负,做了一个又一个不知对错的合理决定,半梦半醒间都有最坏的念头闪过直到疲惫不堪进入浅睡,你的人生可能才正式迎接成人礼。
长大真是一瞬间的,因为生活中好事都是慢慢发生的,坏事往往猝不及防。
犹记得一个月前,看到父亲的病危通知书的那一刻,脑子嗡的一声:一定是医生误诊了,只是咳嗽了几天,怎么可能病危?周围世界渐渐消音,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天塌了,我得回去补天。
我焦灼地一边联系医院寻求床位,一边查询回老家镇江的高铁航班。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高铁基本赶不上,抱着搏一把的心态,买下两小时后从60多公里外的大兴飞南京的航班,在出租车上预约了拼车司机,开启了争分夺秒的救人囧途。
一路查询快速通关路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回家拿上身份证,马不停蹄地奔向机场线,从B口出站后高呼“我的飞机快飞了”,奋力拨开人流,心率飙到140,才有惊无险地赶上了航班——启程即预示我这一个月的历险:关关难过关关过。
起飞前,吃下一颗“定心丸”:“我们这ICU有一张床位”。刚刚平复的心立即悬了起来:真的这么严重了吗?来不及细想,咱就这一个爹,哪怕过度医疗,也奢侈这一回,赶紧回复:“帮我留着”。
没想到,预订这张床位,成为挽救父亲生命的关键。人在最在意的事情上,往往变成最大的赌徒。不能承担最坏结果的事,唯有全力以赴,才能不留遗憾。
ICU外的日日夜夜毕生难忘。在急诊室的每一个角落吃过饭,在每一扇手术室门外焦过心,等待扇扇重生门,缓缓开启。
时常幻听电话响起,唯恐要奔赴坏消息。希望早点天亮,希望早点吃午饭,希望夜晚快点过去,就又是一日平安。一日平安,日日平安。
一次,在便利店买他要用的护理品,看到一个男人给女儿买零食,忍不住跑出去哭完再结账,不顾收银小哥满脸诧异。
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在医生谈话间我哭过,擦干了泪签字;在ICU我哭过,继续问病情;妈妈吃两口饭就哭出声来,我抱着哄她;但我就是遭不住看到别人爸爸的瞬间——我真的好想他。
和大部分中式父女一样,我和父亲之间的爱是在忍耐思念和强行理解中浇灌的,少了相互陪伴的喜悦,也没有丰富的表达,只有沉默的、缓慢的,直到关键时刻才发现积攒了如此深刻的爱。
我总向往远方,总觉得来日方长,对自己和身边人都很苛刻。如果列一项清单:爸爸为我做的事,我为爸爸做的事,就会发现,前一项那么长,后一项那么少。直到现在,能做的就是救他。
这是我做的最艰巨也最复杂的项目,不惜一切代价,聚集一切资源,不到最后一刻,不抛弃不放弃。
重压之下,干哥一句“你就是你爸的一线生机”成为我心中摒弃一切噪音的指路明灯。他做这一切,只因当年在最窘困之际,在一群不善良的人之外,父亲是极度善良的那一个,及时向他伸出了援手。这就是善有善报吧。
这段时间,手机上高频使用的都是祈祷、拥抱的表情和堆叠的感叹号,从来没意识到身边有这么多关爱,也从来没意识到自己有这么大能量,一遍遍给自己也给母亲和身边人洗脑,我们一定能赢。
记录这一段艰辛的历程,想要衷心感谢伟大的白衣天使和暖心的亲友,凝视痛苦本身于我而言也是一种疗愈。
对独生子女、单身女性来说,父母的世界里,只有我。当责任摆在面前,我终将成为家庭的顶梁柱。身边亲友的至诚至善之心编织起的支持网络,能帮个体在命运的震荡中尽快找到梯子,平稳着陆。
中秋节,我和母亲守在ICU外,遥望明月寄托心愿,有朋友回复:“一切如愿,一切如望,一切都是女儿的心做的,所以你的爸爸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一定会的。”
我坚信,全世界最爱我的男人会回来的,我还能有机会好好爱他。距离出ICU还有漫长征途,但能走到这一步已是万分感激,也更加确信父亲必有后福。
同样是在人生的最低谷才明白:人随时可以让自己感到幸福——只要一家人整整齐齐。小时候他把我捧在手心,长大后我替他提心吊胆。这就是生命的轮回。
“但愿世间无人病,宁可架上药生尘。”希望全天下的父亲都身体健康,全天下的子女都不要遭遇我经受的这一些。
把120的血氧仪盯出一个洞
人在真正的难关面前是靠朴素的信念和直觉撑下去的,我可以为爸爸做一切事情,就像他为我一样。
时间拉回9月2日22:00,飞机落地后,手机进入低电量模式,正如我疲惫的神经。和拼车司机接头后,一路颠簸中胡思乱想着,在凌晨抵达家门口,突然接到母亲电话:医院叫我们过去。
我的心弦立刻紧绷,这时候准没好事,不管不顾地深夜电话骚扰亲友:现在把人拉去南京能不能有床位?得到否定答案后,我忐忑地挂了电话去镇江的医院,嘴上安慰母亲别急,实际心乱如麻。
到了医院,医生面色凝重地介绍了父亲的病情,“肺栓”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你去查查,不立刻手术是要死人的”。医生耐心地画人体图解释,听下来,这边的手术方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百思不得其解,一向生龙活虎的父亲怎么突然得了这么重的病,只是直觉认定,不能在这儿开这么大刀。肺栓瞬息万变,时刻有猝死风险,从镇江转运到南京的两个小时路途充满变数,医生反复叮嘱“风险极高、后果自负”。
此时已是凌晨2点,世界在沉睡,而我独自煎熬。母亲早已六神无主,大伯在电话那头宽慰,“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不会怪你”。我忽然明白了“话事人”的意义——每个人都在催你做决定,但只有你自己负全责。
那就赌一把吧。我把心一横,签了字。回到家中,辗转反侧,忍不住想,如果这一把赌输了,我将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余生都将沉浸在悔恨之中。这是我此生最漫长的一夜了。
第二天大早,母亲早起去给父亲送早餐,我起床联系120异地转运。再次看到父亲,他神智还算清醒,但已经离不开氧气瓶。小心翼翼地抬上120,转运大姐上车担心地问,你爸是什么病?我一边死死盯住血氧饱和度的数字,稳定在98~100,一边转移话题,天南海北地跟大姐闲聊,希望借此舒缓车内的紧张空气。
不到两个小时的路程,血氧仪快被我盯出一个洞,总算开到医院附近,四面八方的车流汇聚造成严重拥堵,500多米通红的路仿佛一万米那么长。120大姐火急火燎地拿起对讲机,“开快点!病人血氧站不住了”。
120铃声大作,车辆依旧缓慢蠕动。父亲的血氧饱和一路下滑,从98跌至92。我的心随之提到嗓子眼,忙宽慰父亲,“快到了,别急啊”,恨不得有无人机开路,直接杀进抢救室。
终于开到了医院门口,手忙脚乱将父亲推进抢救室,我和母亲些许松了口气。万里长征的第一步,顺利!
此行唯一的PTSD是:现在一看到120就感觉,又一个家庭要碎了。
第一次遭受“我要没有爸爸了”的绝望
林海音说,“爸爸的花儿落了,我已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不一样。我已经长大了,但是爸爸一定会回来的,是我把他救回来的,这个牛以后可以跟他吹到老了。
人一旦进了医院很像进了一个黑盒子,每一步都走向未知,需要苦苦等待。父亲送进ICU抢救室后,我们开始焦急地等待分流床位。
期间做了一次CT,我帮着把他抬上床,一个医生随口吐槽,“怎么一个男的都没有”。我不服气道,“怎么了,我力气大”。父亲听到了,挣扎着起身,要自己坐到仪器床上。我后来忍不住回想,连这时候都要强撑着护着我们娘俩的他,是断然不会抛下我们不管的。
拍片的时候,我留下来穿着防护服,双手举着氧气管,防止进仓时滑落。几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生怕推进轰鸣的机器之后,父亲就在眼皮下发生意外。
结束的时候,我担心他一直没吃东西,便问:爸爸,饿不饿?他虚弱地摇了摇头,答:不饿。随后,父亲就又被推回抢救室的黑盒里去了,我的心也再次沉入深渊。
下午一点半,抢救室的广播突然叫“XX家属”,那是爸爸的名字。我立刻飞身进去谈话间,一位年轻的女医生拿着平板让我签字,语音急促地说,“刚刚人不行了,正在抢救,同意的话在这里签个字”。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嘴上机械地说,“救救,当然救”,手指并不听使唤,平板也恰好死了机。我拖着哭腔对医生说,“快去救人吧,我回来补签”。医生轻声安慰,“已经在按压了,你先别急”。
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绝望:我就要没有爸爸了。抢救室走廊上人来人往,哭声络绎不绝,我蹲坐在谈话间门口,空调冷气似乎吹出彻骨的寒意,心也坠入冰窖,深深的孤独和无力感袭来,忍不住和母亲抱头痛哭。
母亲此时有点责怪我执意选择来南京,贻误了治疗时机。那一瞬间,我不禁怀疑:是我选错了吗?稍作平复后,我哭着给亲友打电话把他从午睡中扰醒,不停追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床位?
所幸,那边抢救及时,人捞回来了。我再次向母亲郑重承诺:首先,莫慌,有我呢。其次,每次艰难抉择都是落子无悔。况且,现在还没到最后一刻,不许哭。我一定尽全力救治,毕竟就这一个爹。
下午四点,终于,床位等来了。
在人间炼狱培养耐心
在绝望中穿梭,在自我欺骗中寻找希望。
进入ICU后,我和母亲在家属谈话间等候,医生面色凝重地表示,病情危重至极,手术刻不容缓。
这里似乎是人间炼狱,坏消息一个个传来,家庭一个个破碎。周身环绕的是凄厉的呜咽和撕心裂肺的哀嚎,需要一颗大心脏才能将自家的痛苦沥出来,只忍受这一份。
我学着在嚎啕大哭中穿梭,找到一块僻静无人的角落,利用眼泪洗刷过的片刻冷静,梳理接下来主要做的三件事:找人,筹钱,评估诊疗方案。
提供情绪价值的人很多,提供解决方案的人很少。关键时刻,只获取有用信息,剩下都是需要被过滤掉的噪音。
这里也是最能培养耐心的地方。我和母亲等到预计的手术时间,病房还没动静,此时俩人都饥肠辘辘。我叮嘱母亲别乱走动,抽身去迷宫般的医院买饭。在这里,母亲完全变成了小孩,稍不留神就迷路,依赖我做每个决定。
我们蹲在门口,打开饭盒刚吃上一口,医护人员就推着父亲,高呼家属,出了病房。我拔腿跟上,嘱咐母亲继续吃完一天中的第一顿饭。
只见父亲身上的管子越来越多,人也神志不清。一路上为父亲病床清场开道的时候,感觉自己全身有一股力量,像一位女战士。医生解释完手术方案,叮嘱我在手术室外等候。
又是一场耐心加时赛。楼道里灯光幽暗,我坐立难安,楼上下晃荡,和亲友报平安,把能做的事都做了一轮,低头一看,只消磨了五分钟。日常时间焦虑,手术室外度秒如年。
闺蜜前来探望,我照例在母亲面前轻描淡写说着“一切都会好的”,送闺蜜到医院门口忍不住抱头哭泣,其实我心里也没底,但已经习惯了“先骗自己,再骗别人”的戏码,假装骗到所有人都相信,一切就真的会变好。
回到病房门口继续焦灼,我和母亲演示健身动作,述说北京见闻,表演各种段子,想尽一切办法转移注意力。
临近22:00点,预计半小时的手术,在近两小时以后,终于结束了。推回病房前,疲惫的医生匆匆丢下一句,“手术顺利”。我和母亲顿时安下心,留守至夜深,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第一关,闯关成功!
清晨接到电话从床上弹起
人的功利心、算计心都是在社会进化中形成的,靠着朴素的信念和简单的直觉说不定可以做出很多善举,渡过很多难关。
在医院附近的酒店住下已是凌晨,我们反复确认手机铃声已开到最大,讨论着后续治疗方案,在疲惫中迷糊入睡。
清晨7点,一阵手机铃声让我们像弹簧一样直接从床上弹起来。电话那头声音急促,“赶紧到医院来一趟,人不行了”。
我和母亲顾不上洗漱,立刻百米冲刺奔赴医院。路上的人行色匆匆,我心急如焚地加速飞身过人,不禁疑惑:手术不是成功了吗?
不到10分钟,我们赶到谈话间。医生表示,病情比想象得更复杂,在心室里发现了血栓。为了争取抢救时间,建议先上ECMO(体外人工心肺),并开了单子,让我立即去找心脏外科的专家。
平时只在新闻里见过的词第一次照进了现实。ECMO主要用于重症心肺功能衰竭的患者,提供体外呼吸与循环,以维持生命,在口罩期间为人们熟知。
医生说,这是“跟阎王爷抢人”,“在死人堆里掏活人”的机器,就算开了,人也不一定能捞回来,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
心凉了半截。
再到心脏外科,一进门,医生眉头紧锁,滑动CT检查解释道:心室内很少见这么大血栓,取出来本身就很难,心脏也很不好,EF只有15(正常50~70),加上还有肺栓,肾和肝的功能也不全,手术只有10%的成功率,一般不建议做。
“如果你们实在坚持要做,我们也可以勉为其难拼一把,但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医生总结。
这下心凉透了。
我第一时间明确表示“做”,和母亲走到门诊室外,脑子嗡嗡作响。母亲忍不住放声大哭,我抱了抱她,拉到走廊一旁释放情绪,边哭着给亲友们打电话,脑子里第二次闪过“我不会真的没有爸爸了吧”,悲从中来。
ECMO和心脏手术又是一笔巨额开销,“人财两空”的警钟不断作响,敲得人头昏脑胀。每次希望稍燃起一点就又有新的打击,就像生怕我乐观起来似的。现在难度拉满了,我只想缴械投降。
六神无主中,干哥的电话像一记重锤抡过来,“你现在就是你爸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如果你慌了,他还怎么活呢?”
好心亲友也劝慰,“别去在意那个概率,落到你头上只有0和100%”。
一瞬间,我仿佛抓住了那个关键信号:我就是他的一线生机,不到最后一刻,不抛弃不放弃。周围的世界变得不再喧嚣,我已重新穿上铠甲。
回到母亲身边,我抱住她:天还没塌,不许哭,眼泪是能量,要攒起来,全力以赴救人。
重新振作的我们回到战场,推父亲进ECMO手术室。在新一轮寝食难安的四小时煎熬之后,手术室里再传佳音:上机顺利!
在10%的概率里求100%
关键时刻卡里的钱要厚,别的都是情绪负担。人这辈子,先是拿命换钱,再是拿钱换命。能力越大,交换效率越高,福泽范围越大。
父亲插上ECMO之后,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只能隔着玻璃遥望。我每天偷偷给他拍一张照片,想要尽可能留住他。无法用语言描述,当全世界最爱你的男人满身插着管子躺在眼前,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尤其看到他的手机屏保依旧是我的毕业礼服照,工作群消息一刻不停歇,所有需要人脸识别的环节都变成不大不小的麻烦,心头万般滋味。
新的PTSD是每个清晨总担心电话又响起,把外卖备注都改成“请勿电话”。一次,朋友关心的电话在半夜响起,成为新的“午夜凶铃”,扰动我们不堪一击的神经。
疫情以来,命运打开一扇又一扇门,一次又一次发出成长的邀请。忍不住好奇,在这次极致捶打中,命运想要把我们锻造成什么样的人?
也在和父亲同事的联络中,慢慢拼凑出他的人生故事:老实本分,任劳任怨,不说他人一句坏话,力所能及做每件好事。
之前偶尔抱怨他太耿直“不够成功”,现在才意识到在大大小小的选择面前,他都靠着善良的本能选择了家人和朋友,道德和责任,也更加确信:爸爸一直是个很棒的人呢。
每个人从父亲、师长营造的保温层里出来,走向丛林社会,才是成长的第一步。而这些往往只有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岁月静好总是轻飘飘的,现在角色互换、负重前行,人就长大了。
好心的朋友们纷纷伸出援手,“救人要紧,尽管开口,别不好意思”。面子早已被我抛诸脑后,i人和白人饭一样奢侈,都是幸福生活而不自知的冗余。
我现在已经是个高油高糖的大e老中人了,可以变当代“许三观”厚脸皮挨个薅人头互助献血,可以刨根究底研究医保政策争取更多福利,可以喋喋不休骚扰朋友帮忙研判诊断方案。
总之,真的很感激身边不厌其烦的好心亲友!
手术前夕,我独自吞下医生“可能是恶性肿瘤”的术前警告,辗转难眠,焦虑、恐惧、自我安慰交织在一起。罢了罢了,那就等切开看了再说,“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
手术当晚,我和大伯一家提心吊胆地在手术室门外徘徊。医院的电子大屏不停滚动着手术信息,血红色的“手术中”字样缓缓蠕动,扣动每个人的心弦。每个在远方的亲友和我们一同祈祷,时间缓慢又紧张地流逝。
终于,又一轮四个多小时、漫长而艰巨的心脏取栓手术结束了。我们迅速跑回ICU,得知“手术顺利”的消息,长舒一口气,也不敢多问,生怕一问就是坏消息。
在门口守候至深夜,我们终于稍稍放下心。回去的路上才想起,大伙儿都没顾上吃完饭。我开心地点了鸭血粉丝庆功,经常庆功,就能成功。只要熬过术后关键期,那就在10%里赢回了100%。
没有一只鸭子可以活着离开南京,但是我爸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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