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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作者:薛晨如(风景研究博士在读)、红野(自由撰稿人),头图来自:《婚姻故事》剧照
今年围绕离婚冷静期的设立和取消,引发了许多关于婚姻的讨论。
结婚率不断下降,离婚率不断攀升,越来越多年轻人做好了一辈子单身的准备。
为什么现在越来越多人不结婚了?在主流文艺作品清一色美化爱情的中文环境里,爱情被过度推崇了吗?因为交友软件带来的无限选择、爱情教程的套路化,爱情开始逐渐消逝了吗?即便是基于知情同意的开放式关系、多边关系,也常常伴随着诸多占有、嫉妒、猜忌,和不安,情感自由是可能的吗?
“NOWNESS 圆一桌”第 3 期,我们来谈一谈关于情感自由的话题。
我们还需要结婚吗?
N:近几年,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结婚率不断走低,离婚率持续增高。“婚姻制度终将消亡”的论调也频繁被谈起。在个人主义盛行的当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独居,越来越不愿意为亲密关系去磨合、妥协。在强调白头偕老的婚姻制度里,六七十年只有一个性伴侣也让许多人不能接受。
如今,“仅同居”“开放式关系”“多边关系”等新相处模式慢慢被更多人了解和接受,我们还需要结婚吗?
Ed van der ElskenFrom the series “Love on the Left Bank”, 1954.
薛晨如:“婚姻制度是否消亡”与“作为个体的我们是否需要结婚”,其实是两个不同层面的问题。
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主要保障的并不是爱情,也不是社会道德,而是生产力的再生产。资本主义越发达的国家,这一点体现得就越显著。在这套基于社会生产的话语中,差异性其实是被遮蔽的,个体之间多样化的相处模式,并不会成为废除一个制度的主要原因。
举个例子,我们热衷于与伴侣讨论性爱,讨论身体的愉悦所带来的强烈爱意,但事实上在政策制定者的眼中,一切都可以被降格为生殖行为,而婚姻制度恰恰是生殖的一种必要保障。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在社会整体生产模式发生大的转变之前,为了鼓励社会生产,婚姻这种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在短时间内是很难被真正废除的。
爱情与灵药 Love & Other Drugs (2010)
对个人而言,在主张自由、鼓吹多元主义的意识形态影响下,曾经一度被浪漫化和神圣化的婚姻反而成为了枷锁。我们想爱,想体验,想经历不同的情感模式和不同的人,想做爱情里的观光客而不是朝圣者。这种旺盛的爱欲看似是一种狂飙突进的生活实践,但如果你相信弗洛伊德,那么欲望其实是对匮乏的弥补。换句话说,我们未尝不是朝圣者,只是尚未找到能让我们投射所有认同感或归属需求的那个他者角色。
那么,怎样消除大家对婚姻神圣性的恐惧,以及解决生育率下降等问题呢?像瑞典等老龄化严重的北欧国家已经做出斡旋,颁布了同居法。同居双方几乎享有跟合法夫妻(当然,也可能是夫夫/妻妻)同样的权利保障。唯一的区别是,这不是结婚。
法外之徒 Bande à part(1964)
红野:这取决于你的目的。你的家族是出于战略联盟的考虑吗?和亲,巩固贸易关系,维系军事联盟,在战时可以迅速得到亲家支援?从古代中国跳到盎格鲁-萨克逊人的历史,婚姻的首要目的在很多时候和爱情毫不相关,它只是契约缔结下的、相当职业的资源置换。
因而在中世纪影视剧里,你经常会看见贵族母亲们成为了幕后策略大师,她们将各家族谱记得门清,以给自己的子女找到最合适的姻缘,在头衔、财产、封地、权力之外,爱情明显是排在末尾的那个,Stephanie Coontz 在《婚姻历史:爱如何战胜婚姻》中写道,“这时期的婚姻成为了背叛的中心”。
你看,在这样没有感情的婚姻中保持始终如一显得有些傻气,你大可以和伴侣维持表面情谊,私下放飞。因此,如果你觉得贵家族的资源不合体、壮大、传承实在可惜,那么为了你的家族千秋万代,听长辈的话比较合适。
爱在午夜降临前 Before Midnight (2013)
或者,你是 18 世纪走投无路家世平凡的年轻女子吗?你没有工作机会,上升路径只剩下了成为名妓积攒一小笔财富,或是跨阶层嫁人——后者的难度可能更高。感谢女权运动,让妇女拥有了看似平等的就业权利,你的人生不再只有两个选项啦。
我们来谈谈更现代的场景。你结婚是为了合法地生育后代吗?那么在国内这是一个 no brainer 的选项,只是没有其他人可以对之后的事情负责;你结婚是为了绑定伴侣获得家庭的长久安全感吗?很遗憾,我们都知道契约可以被打破,而安全感演变成舒适感,舒适感引发懒散——这可能是经营一段长久关系的阿克琉斯之踵,当双方都懒得付出努力经营感情,这一切都脱离了原初的意义。
你结婚是为了让自己成为“正常人”吗?众所周知,“已婚”莫名成为了稳定和成熟的标志,在某些社会环境下,这意味着人们不再对您的私事给予过分的关心,在表达同情的同时,我想指出,降噪的方式不止一种。
再谈谈你自己吧。你如何定义快乐,你的快乐是否一定需要另一个人长久的、有契约保障的参与?婚姻在社会语境下是契约关系,上升至精神层面是承诺,但它终究归于个人,归于你。
革命之路 Revolutionary Road (2008)
“永远”“陪伴”的爱情过时了吗?
N:爱情系统里有一套“爱你永不变”“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的话术,尤其中国亲密关系里,对陪伴的强调,对照顾的重视,甚至会让女性不自觉地扮演“脆弱的角色”来要求陪伴和照顾。这套话术里衍生出的“占有”的相处模式,互为彼此财产、互为产权关系,把对身体和精神的尽量占有当做爱情理想。于是,即便如今人们能接触到的开放观念比以往要多元得多,但人们似乎在感情上越来越保守,“反小三/渣男/绿茶/出轨”的声音层出不穷。
你觉得这些爱情关键词是一种对爱情的误解或误导吗?怎么看待亲密关系的保守化?
Leonard FreedNew Year’s Eve, Grand Central Station, NY. 1969.
薛晨如:在讨论亲密关系的“保守化”是否是对爱情的误解之前,其实我们的预设是“爱情的排他性是不合理的”,否则“反小三”“反渣男”这样的观念不过是社会共识,怎么会是一种保守化呢?“越来越保守化”的另一层含义是,相处模式一度开放过,由此引发的触底反弹,使一部分人更加激进地宣扬忠贞和两性间的那种传统道德。
先说排他性问题。我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拥有选择的自由,相信对可能性的贪婪无度不过是人类合理的欲望。但吊诡之处在于,一旦我们追随欲望,爱情投射的单一对象就很难完全满足我们,而我们选择追随的不过是一种持之以恒的无意识的自恋。为了自我满足而放弃恋人,这样的情感是否还能满足我们对爱的想象呢?我常常听到身边的人——包括我自己——发出“爱无能”这样的自白,如果爱成为了一种普遍性的无能,选择的自由最终带给我们的是什么?为了实践这种自恋式的自由,我们周而复始的爱情实验是否已经带有一丝强迫性?
这样的自由最终会导向爱欲的消弭,而“谈恋爱”在此后则变得更像是一种消遣和享乐。这也是为什么另一些人——那些认可爱情排他性的网友们,不得不摆出保守主义的姿态来捍卫自己的情感需求。“脆弱的角色”未必只有女性,只是主流话语或许还没有包容到可以让男孩子们随便展示自己的脆弱。问题里所提到的“占有”和“物化”很多时候也恰恰来源于这种脆弱。
所以,这些话语更像是对可能性的否定,对不确定的逃避,是对自身脆弱变相的事先宣扬,也是对不可逆的爱情去神圣化浪潮的最后抵抗。
Jack Vettriano, The Temptress, 2008
红野:脆弱的、需要陪伴的女性大约是个伪命题。任何一个拜访过住院部的人都会发现晚年生活的真相——猜猜是谁更加“脆弱”和“需要陪伴”。
情感是双箭头,你情我愿的关系中,你需要我的程度和我需要你的程度相当,为什么要把索取者的角色分配给女性?也许女性应该拒绝玩别人设定好的游戏,继而掌握更多的控制权。
我不确定保守化的说法是否准确。“我是你的,你是我的”,亲密关系中的独占欲大约是不可避免的。我倾向于认为,人们如今发现信息、接收信息的渠道如此之多,以至于所有人都变得过分敏感,任何细节都能 trigger 一连串问题,让他们比任何时候都疑心重重、警惕非常。
不同于过往年代的出轨举动往往人证物证充足,今天它的标准可能退化为“伴侣在说完晚安后回头就在朋友圈给别的异性点赞”——你无法假装看不见。它可能让人热血上头,决定在“道德沦丧”、约会 App 遍地的时代捍卫自己的爱情净土。
我国缺乏亲密关系教育,人们对爱情的认知可能更多来源于通俗文学和影视剧。感谢如今愈加劣质的工厂化娱乐产品,可以用三两标签概括的人设与狗血剧情高于一切(因为它们很简单),其影响辐射下的人群很自然将娱乐产品的模式化设定套在现实的复杂场景中使其便于理解,口号式的声音越多,就越易于忽略个体困境和感情经营的根源问题。所谓的爱情话术只是避重就轻,为人们提供了一套看似可行的守则。
面纱 The Painted Veil (2006)
“更理性”会拯救爱情还是失去爱情?
N:一种观点认为,如今各种爱情教学和交友软件,让爱情死于过度理性和爱情套路的普及化,无休无止的自由选择、社交网络大V带起来的水涨船高的择偶标准,让爱情变得非常浮躁,在流行计算“投入产出比”的当下,爱情被当做一种需要用特定技巧去经营的政治。“用最少的代价从对方身上取得最大的快乐”的感情观,让关系变成一种可以衡量收益的商品。
怎么看待这种爱情的商品化?比起以往“模仿浪漫电影”里的爱情观,这种更关注自身感受和自我利益的感情,应该更排斥还是更推崇?
薛晨如: 爱情买卖背后的理性是一种工具理性而非价值理性。在一切追求绩效的时代爱情当然也无法幸免,毕竟带有神圣色彩的爱已不可求——甚或从没存在过也未可知。在这种神圣性退位以后,我们就更想要通过仪式感来粉饰价值的缺失,粉饰我们的爱无能,借由仪式感来给彼此营造一种爱意依然存在的错觉,继而换取对方持久的信任和依恋。
所以,这些情感教程中最受欢迎也是最高效的方式,往往不是教你如何理解对方、体谅对方的那些部分,而是教你如何制造仪式感——小到土味情话这种被世俗化了的誓言,大到形式感极强的各类盛大表白,爱情三十六计在广泛的运用中沦为新的教条主义,那些学成毕业的优秀学子拿到了爱情的入场券,而没有技巧的男孩女孩们只能用母胎 solo 来自我解嘲。
爱 Amour (2012)
这样的行为其实是非常矛盾的——既然不相信爱的价值,不相信自己的真诚可以换来更好的感情,学习技巧又是为了什么呢?当亲密关系中的两个人最终发现彼此都不是被技巧规训出来的那个样子,是否还能接受这种落差?
据我所知,很多情侣在亲密关系中也依然进行着一种持之以恒的角色扮演,扮演一个好男友/好女友,扮演一个细心体贴的人,扮演一种符合对方期待的身份——连性高潮都可以表演,还有什么是不能假装的呢。这样的表演很可能是无意识的,或源于对对方的取悦,或源于对否定性的恐惧——如果把真实的自己和盘托出却被爱人嫌恶,带来的主体性打击往往是毁灭性的。
所以我们还是会陷入到这种囚徒困境当中,为了止损而成为那个能够先脱身的人。回到问题本身,这样的计算和经营是否值得推崇?当然不,可我们又能如何呢?
红野:理性经营感情没有错,所以婚姻咨询/couples therapy才应运而生,它强调倾听、沟通、发现问题、重构感情响应、引导促成新的互动模式、创造正向感情联结等等,它基于一系列站得住脚的理论和多年实践。但我不确定半吊子的爱情教学是否可以代表“理性”。
如之前所说,我们没有亲密关系教育,课堂上缺乏引导,回到家避之不谈,要求父母扮演模范婚姻榜样显然不现实。人们默认高中毕业的那一晚会自动继承寻找伴侣、经营爱情的技能。当他们发现并没有这种好事,自然就去寻求替代品。
感情大 V 们携带自己的套路粉墨登场,他们提供看起来最具可行性的方案,绝口不提关系中需要花时间用心探索的部分;他们把感情包装成了可以三两下解决的统考试卷,获取爱情变成了人们最熟悉的做题式通关。
消失的爱人 Gone Girl (2014)
我认为这恰恰是一种去个性化的体现。Couples Therapy 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要认识到每个人都拥有独一无二的性格、认知、价值观与经验,感情双方可能拥有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和社会背景,这些都在塑造一个人的属性和行为。如果一套“正确答案”能够成为每个人的攻略,它一定只触及了表层的皮毛,根本谈不上关注个体的深层感受。因而所谓的“关注自身感受和自我利益”,可能也只是一种虚假的认知。
很遗憾,我们对爱情的认识极度缺乏,以至于会把它和别的需求(性需求,或对于“陪伴”的需求、“心理咨询”的需求)混为一谈。也许是各个方面的压力让我们无力承担过高的灵魂投资,因而即便意识到有更健康、更符合爱情标准的路线(它显得漫长而耗费心血),也会退而追求更易到手的快餐式感情,仿佛双方只要遵循套路,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就都能获得幸福。
一日情人 L'amant d'un jour (2017)
你甚至可以说,和事业、爱好等其他生活元素相比,“爱情”在当代没有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被放在一个较高的层级需求上,因而大家待之一视同仁——既然职业培训、学业辅导都可以商品化,感情也不例外。人们似乎在用自己的行动表明,“爱情”是个被高估的经历。
出轨这个词,是一种对感情自由的污名化吗?
N: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行为能像出轨这样,既受到来自全球的谴责,同时又在全球范围内普遍发生。可以这样说,出轨是人类不想要、也绝不喜欢的一件事,但事实上,人类不仅会出轨,而且还会频繁出轨。大量感情幸福的人也在出轨。一种观点是,“爱情”是一种情感,“恋爱”是一种关系,“性”是一种生物行为,而“婚姻”是一种社会契约。假如在关系中,双方能把四种概念分清边界,就更有可能摆脱对“出轨”的担忧和恐惧。
如果说忠贞是一种社会训化的结果,那“出轨”这个词,是一种对感情自由的污名化吗?
Cold War (Pawel Pawlikowski, 2018)
薛晨如:可以这样说,出轨或许是人类想要、也喜欢的一件事,人类不喜欢的是被出轨。想想你的生活吧,还有多少事能超越心动的那一刻分泌大量多巴胺的快乐呢?你我首先是动物,其次才是人。但也正因为是人,我们会反思,能共情,知道被出轨的滋味不好受。
出轨所带来的道德谴责,并不完全出于社会外部所强加的训化,而往往来自一种普遍性的经验,即被出轨者所遭受的伤害。所以当我们以感情自由来为自己申辩的时候,不妨想想自由的代价是由谁承担的。
在我看来,自由和爱情的罅隙之间常常栖居着一种悖谬。爱是自由的例外空间,如果爱是目的,那么自由的爱恰恰印证着某种无目的。既然无目的,这样的爱也就无法满足彼此最渴求的那种认同感,还剩下什么呢?陪伴、快感和亲密,分别对应问题所说的,恋爱、性和婚姻。
好姻缘 Le beau mariage (1982)
我们无法言说爱是什么,只好说爱不是什么。爱不是恋爱这种关系,不是性这种生物行为,也不是婚姻这种社会契约。当没有爱的时候,恋爱是恋爱,性是性,婚姻是婚姻,一切都清晰而理性。但真的有这么理性吗?性爱之后,催产素水平上升,对眼前的人产生了莫可名状的情欲时,你还愿意相信身心二元论的合理性吗?如果说忠贞是一种自我规训,这时候坚守性和爱的边界而不逾矩,是否也同样在自我规训,同样有悖感情自由的初衷呢?
这样说来,感情自由像是一个无法抵达的理想,或者一个不应存在的伪命题,更像是亲密关系中无处不在的微观权力下,略胜一筹的一方为欲望作出的辩护。而“出轨”“渣男”“绿茶”“小三”等一系列语汇则成为与之对抗的另一套话术,在其中,忠贞成为爱的先验前提——当我们谈论爱情时,其实已经在谈论忠贞本身。
红野:出轨的具体借口罄竹难书,它们的共同点可能是为某人的生活带来了愉悦、刺激感和新空气。从根源来看,进化论认为男人出轨是因为繁衍更多后代的欲望过于强烈,女人出轨则由“优秀基因假说”解释,即女性的双重交配策略,让她们在为一个男性生育的同时,与携带更优秀基因的男性发生关系。
心理学教授 David Buss 还提出了一种“更换伴侣假说”,认为女性想从糟糕的关系中解脱而寻求更有价值的新伴侣。
一个显著的两性差异是,出轨男和不出轨男的婚姻满意度差不多,他们更容易因为单纯的性快感出轨,而很少爱上自己的出轨对象,女性则更易因为情感纠葛出轨,她们真心渴望更换伴侣——这样看来,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已经将概念边界分得很清了,他们在行使毫无感情的性行为时,默认自己的伴侣也认同如此清晰的边界划分,因而不会受到伤害。
当然,很多人并没有勇气向伴侣摊牌这个“基本无害”的举动,因为连他们自己都不信。当尊重和信任荡然无存,边界说便显得有些无力。
克莱默夫妇 Kramer vs. Kramer (1979)
我们仍需考虑个人背景的不同和每段关系的独特之处,比如开放式关系并不要求“忠贞”。如果这是双方一致认同的模式,那么“感情自由”便取代了“出轨”成为正大光明的追求,它自然建立在彼此尊重、双方知情的基础之上。如果这份基础并不存在,那么追寻自由变成了基于他人痛苦的自我满足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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