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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宋浩,头图来自:AI生成
醋熘白菜的味道,总是让我想起那些逝去的北方之冬。
醋熘白菜是一道鲁菜,流传广泛、家家会做,因此做法也有很多种。比如有人先热油、爆香,有人先干锅炒出水分;再加上调料多,葱、姜、蒜、干辣椒、花椒、八角、淀粉、糖、麻油……放哪些不放哪些,搭配不同,味道各异。
对我来说,调料一定少不了八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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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很多人一样,我的厨艺的长进,得益于疫情期间居家办公。每天睁眼,思考今天吃什么,然后饿了么下单,下楼拿蔬菜。后来竟喜欢上做饭,周末包顿饺子,从和面、调馅到出锅,一套流程下来,十分解压,能祛除我一周的“班味儿”。
初学烹饪,肯定是做自己最想吃的,满足味蕾。那段时间,常做醋熘白菜。一棵大白菜,三片叶子就能炒一盘。第一次做,吃来吃去,终是不对味儿。最后想起来,要放八角。那是来自我童年的味道。
我出生在山东东南部的小城市诸城,父母都是集体所有制工厂的工人。年轻时,他们接上一辈的班进厂,后来企业改制,工人们各奔东西。那时父亲在车间,母亲在后勤。90年代,周末和假期,我常跟着母亲去厂里。偶尔在办公室吃饭,办公室生炉子取暖,烧水,有时候还烤红薯。当然还可以炒菜,比如醋熘白菜。
吃菜的同时,我喜欢用馒头蘸一点汤。吸了汤汁的馒头,酸咸中带着八角的香气,成为我的“妈妈菜味道”。后来我才知道,八角主要用于炒肉,素菜中加八角,是为了增加肉香味。
工厂车间的轰鸣声、轴承零件的油味、破败的篮球场、高耸的雪松……加上冒着热气的醋熘白菜,共同构成了我童年的印象。多年以后,我读路内、班宇、双雪涛的文学作品,看《钢的琴》《漫长的季节》这样的影视剧,里面的工厂印象让我倍感亲切。
买来八角,味道慢慢对了。白菜切好,加酱油、醋、盐、糖翻炒,最简单不过的一道菜。生长于华南亚热带地区的八角,这一调味料,成为我味蕾中最特殊的点缀。时至今日,步入中年,醋熘白菜也成为我的“妈妈菜”。
这几年做菜多了,自负厨艺不凡了,常有“提刀而立,踌躇满志”的膨胀感。后来才知道烹饪之道也是博大精深,这道简单的菜,我似乎还是没做好。去年做了这道菜招待岳父,岳父尝了一口,说,我放醋的时机晚了。岳父年轻时做过餐饮,如今已不轻易下厨,舌头果然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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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广泛种植于华北地区,据说半坡遗址考古发现了白菜种子,在中国至少有6000年历史。
古代人称白菜为“菘”。古代字书中解释:“菘性隆冬不雕,有松之操,故其字会意。”古人造字,以草字头表示字意,以松作为读音,因为它不惧寒冬,有松一样的操守。
南朝宋、齐之际,周颙常在终南山的别墅休假,文惠太子问他,山中美味,“菜食何味最胜?”周颙回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早春的韭菜、晚秋的白菜。
白菜品种中,最负盛名的品种之一,就是我家乡的“胶白”,胶州大白菜,菜帮脆嫩、多汁水。后来我读到南宋林洪《山家清供》记载:“菘有三种,惟白于玉者甚松脆,如色稍青者绝无风味,因名其白者曰‘松玉’。”松脆、白如玉,说得简直就是胶白。
白菜因“帮嫩薄、汤乳白、味甜鲜”,古代成为贡菜——今天北京菜中有一道“乾隆白菜”,用麻酱、糖、醋等凉拌白菜心。
鲁迅在《藤野先生》一文中,提到“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可见胶州大白菜的尊贵。梁实秋《雅舍谈吃》也提到:“华北的大白菜堪称一绝,山东的黄芽白销行江南一带。”黄芽白是一个品种,里面是黄心。
清代第一才子、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谱》中说,“此菜以北方来者为佳。或用醋搂,或加虾米煨之,一熟便吃,迟则色味俱变。”袁枚是杭州人,寓居南京,在北京做官,也是吃过见过的。
胶白不仅销往浙江,也出海,东渡日本、朝鲜半岛。今天,韩国菜在中国随处可见,其中必不可少的泡菜正是由此而来。盐和辣椒腌制,增加白菜的风味,同时也大大提高了新鲜白菜的保质期。有专家指出,韩国的白菜品种Chiifu,实际上就是山东烟台芝罘的音译。
关于腌白菜,袁枚有话说:白菜“淡则味鲜,咸则味恶”,但要长久存放,则非盐不可。冬天腌一大坛,三伏天打开,上半截臭、烂,而下半截香美异常、色白如玉。袁枚由此感慨,“甚矣!相士之不可但观皮毛也。”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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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颜色青白,被士大夫认为是“清白”之喻。元代诗人许有壬在上京(今锡林郭勒盟)吃到白菜,“清风牙颊响,真味士夫知。”近代画家齐白石也有一幅画《清白家声》,画的是四棵水墨白菜。
白菜生长于秋末到冬天,气温零下的漫长季节,白菜是为数不多的蔬菜,陪伴人们度过一整个冬天。明代笔记《菽园杂记》载:“菘菜即白菜,今京师每秋末,比屋腌藏以御冬。”
小时候,父亲带我去菜地种过白菜。一包白菜种子,袋上印着青脆的大白菜,种子大小比芝麻还小一圈。父亲一边种,一边跟别人交流:今年用的是什么种子?白菜有“山东32号”“保收3号”等品种名称。
浇水是用平板车拉泉水,一大铁桶的水拉到菜地,浇灌下去。父亲拉车,我跨在大铁桶上,泉水清凉。回头看,两道车辙绵延远去。小雪至,胶白出。每年小雪节气前后,旷野肃杀之中,菜地里成熟的大白菜,一颗颗在土地里绽放,挖出来拉回家。
北方冬天冷,不需要放冰箱,一颗颗整齐地靠墙垒起来,下雪也不怕冻。待到要吃的时候,最外面一圈叶子剥掉,里面就是一棵白白胖胖的大白菜。
有的人家也挖地窖,把白菜藏在地窖里,窖口盖起来,俨然一个食物储藏室。这也是明清时就有的老办法了,清代笔记《乡言解颐》记载,“冬出白菜,家有隙地,掘深数尺,用横梁覆以柴土,上留门以贮菜,草帘盖之。”我小时候也还有这种地窖,后来随着冰箱普及,就见不到了。
冬天储存的白菜,最隆重的出场,当属除夕夜的饺子。在我家,白菜肉馅水饺是年夜饭必不可少的主菜。老家有守岁的习俗,除夕夜0点,春节联欢晚会主持人倒计时数到1,院子里鞭炮响起、厨房里饺子出锅,年夜饭就开吃。新的一年就来了。
十八九岁离开老家,我的脚步渐行渐远。如今超市里蔬菜品种琳琅满目,地窖、老工厂以及守岁跨年的习俗也渐渐远去。前不久,父母参加同事聚会,大合照上的人早已退休多年,时隔20多年,有的面孔我险些认不出来。不变的是一道醋熘白菜,八角味道缠绵其中,成为我难忘的乡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宋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