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饺子和我们的耳朵节

12月21日，就是冬至日！

我拿起手机，找出迎宾楼的订餐电话，准备订一个冬至日的包厢。

我们天水的餐馆酒店，多年来有以下三个好传统：一、任何日子，不论是午餐还是晚宴，菜上齐后，店家都会奉送一个绿肥红瘦的果盘；二、任何日子，如有顾客声称“过生日”，就会奉送一碗长寿面（还要卧一个鸡蛋）；三、冬至日这天，会奉送一盘饺子。

家有家法，吃有吃规，冬至吃饺子，是天水的“第二十二条吃规”，于是冬至日送饺子，也就成了饭店的第三个“送规”。

于是，冲着这盘人家送的饺子，我就要订一个包厢，呼唤三五好友，点上一桌肉菜，然后静候一盘免费饺子的隆重登场。我一生都是如此不知轻重、本末倒置而为智叟所不齿：为了饭后的一支烟，我吃饭；为了一页短短的《后记》，我写了厚厚的一本书；为了吃一泡方便面，我登上了绿皮火车，从天水，到郑州，再从郑州，到开封……世上有许多的标配，绿皮火车的标配，就是方便面。

订好冬至日的餐饭，我开始想象冬至这天的节日情景：和往年一样，这一天，微信朋友圈里，饺子必此起彼伏，大晒于天下；饺型必花样百出，且仪态万方；饺子馅也必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朋友间照例要互相问讯：今天吃了饺子么？亲戚们照例会互相邀请：速来寒舍吃饺子！饺子史、饺子赋、饺子诗、饺子歌，也必然会被酷爱饺子文化、志在开启民智的人们穷搜而罗织，配图而绍介……

冬至日，基本上就是饺子节！

然则冬至日就一定要吃饺子么？如果不吃饺子，又会怎么样？冬至日不吃饺子，镀金的天空会软兮兮地塌下来么？会被即将倒闭的公司挥泪辞马谡么？晚上会做噩梦被美丽的女妖卡脖子么？文章会被《一食谈》退稿么？

那倒不一定！

林子大了，啥子鸟儿都有；人多了，啥子怪人都有。鲁迅就发现过许多怪人，比如他于历史的字缝里发现了“吃人”的人，再比如他于“我们”中的发现：“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连这样的怪人都有，然则冬至日吃饺子的人，固然多乎哉，而冬至日不吃饺子的人，亦多乎哉！

据我所知，甘肃渭源人冬至这天偏偏就吃得异样，他们舌走偏锋，不吃饺子，而吃长面。不光是自己吃，他们还要让麦场里的碌碡吃——用长长的面条献祭碌碡，感谢碌碡帮他们辛苦碾场。据我所知，苏州人冬至这天也不吃饺子。他们吃馄饨。吃罢馄饨，他们就去喝“冬至酒”——有苏童《城北地带》的描写为证：“那些去亲友家喝冬至酒的人夜半归家，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都清晰地传到临街的窗户里面。冬至夜就在米酒的醇香和醉酒者的踩雪声中过去了。”至于一贯胆肥的广东人，这天也不吃饺子，而吃汤圆。天高冬天远，他们才不怕什么冻耳朵哩！

冬至日如果不吃饺子，虽然镀金的天空不会塌下来、公司不会含泪倒闭、不会做卡脖子噩梦、也不会被《一食谈》退稿，但是，古人认为会冻耳朵！

可能没有见过雪的南方人不晓得冻耳朵的可怕。

我们的耳朵，第一怕聋。聋了虽然耳根清净，但是聋却使人昏聩——听不到刀郎的歌倒在其次，听不到“缴枪不杀”四字而负隅顽抗，就有性命之忧；我们的耳朵，第二怕揪——小时候怕班主任揪，长大后怕老婆揪。这两种揪是世界上最无理的揪，揪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我们“不听话”；我们的耳朵第三怕，是怕脏。当年的许由，听到了不爱听的，就跑到清清颍水边捞水洗耳。黑石头都洗成白石头了，但是他的那个脏耳朵都没有洗干净。

我们的耳朵第四怕，是怕冻！

像收音机的接收天线要高高地伸出屋子外面而不能窝在屋内，我们负责监听风吹草动的耳朵，也得孤悬在外，像营地外警戒的哨兵，需要独对凛冽霜雪，需要首当西风其冲。这就要求我们的耳朵：要有超强的抗冻力，不能稍微一冻就“红叶”了，不能稍微一冻就“蔫叶”了，不能稍微一冻就“落叶”了。冻坏了耳朵，我们如何得知狼来了、有贼了、人家男主人来了？所以，千不能万不能，我们不能让功勋卓著的耳朵，不幸而冻毙于寒冬！

尤其不能让我们的耳朵冻毙于寒冬最寒而又寒极阳生的时候！

杜甫《冬景》诗云：“冬至阳生春又来。”杜甫没有学过地球地理学，不晓得什么南回归线，但是杜甫晓得，冬至之日，是“将舒柳”“欲放梅”之时，是人生将要走出苦难之日，是人生将要迎来希望之日，所以，这时候，最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这时候，如果不小心出个差错（比如冻了耳朵），那就像是跑四百米比赛，跑到三百多米眼看就要冲线时，两只鞋子却出了问题；就像念发言稿，终于念到最后一行了，却有两个字不认识……功败垂成，晚节不保，可不悲催？

所以，我们要深刻地领会经历了漫长寒冬的古人给我们立下的这一秘箴古训：冬至日，最好吃上一些饺子！

饺子最像耳朵。千万颗饺子吃下去，千万个最像饺子的东西——我们的耳朵，得到了呵护，得到了支持，它们就会成长，它们就会坚挺！它们就会抗冻！它们就会耐揪、耐脏，它们至少就听话并且会听话！

所以，冬至之日，其实就是我们的耳朵节！是我们向自己的耳朵表达敬意之日！是我们爱护自己的耳朵之日！

天下不爱自己耳朵者，在吾国有明朝的怪人徐渭徐文长，他发神经时，就用长长的铁钉直捣自己耳鼓，似乎里面有条蠕动的黄龙；天下不爱自己耳朵者，在外国有荷兰画家梵高。他有一幅画，画的是他削掉自己耳朵后半个脑袋用绷带包扎着的形象——是一个“不听不听偏不听”的典型形象。这是一个一点也不幽默的形象。我国的那个掩耳盗铃者，比他幽默多了。

我们不能像他们一样恨自己的耳朵。我们恨这恨那，但是不能恨自己的耳朵！我们爱这爱那，我们更要爱自己的耳朵！云南洱海有个舍近求远的广告语：“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洱海！”其实，人家洱海是自带广告的：“要像爱护耳朵一样爱护洱海！”这句话反过来也成立：“要像爱护洱海一样爱护自己的耳朵！”

今天，大家要吃饺子过冬至了，有些人要像我一样为了免费的一盘饺子而预订一桌大餐了。然则冬至日的秘密，如本文所述，却不是吃他人的饺子，而是爱自己的耳朵！冬至日，不是饺子节，而是耳朵节！那么，就让我们在冬至日这个小小耳朵的伟大节日里，一边吃着饺子，一边把两只耳朵，竖起来，听！

听：春天的脚步，已从南回归线上，款款北移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食谈，作者：薛世昌（作家、诗人，天水师范学院文传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