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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神妙絮,作者:Merleau,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每天都会困惑我的一个问题是:北京地铁的容量到底有多大。高峰时它仿佛是有着深渊巨口的长龙,不停吞吐人流,然而始终不见超载(挤一挤,总能上去的)。眼见着一个接一个乘客下车,地铁却仍是人满为患摩肩接踵,连转身都成了困难。让人禁不住感叹,它到底能装下多少人。
三颗纽扣的房子也不过如此。童话故事中,木匠三颗纽扣用木板做了个简易的小房子,身量极窄,却能无限容纳前来躲雨的人。三颗纽扣的房子是对温暖心灵的隐喻,早晚高峰的地铁则是打工人与生存被迫妥协的写照。
让我们思维发散一下,聊一聊“挤”这件事。
一、只要挤一挤,总会有的
少年时为了学习挤时间,成年人为了生计挤地铁。“挤”名额、“挤”派位、“挤”优惠、“挤”晋升,甚至连火葬后的陵墓都得“挤一挤”......“挤”贯穿了我们的生命全阶段。
我们把为什么挤放在后面,先来聊一聊挤到的,就是好的吗?
挤这个词本身就涵盖了两面性,过程一定是痛苦的。资源就这么多,空间就这么大,有得必有失。“挤地铁”能让我赶上打卡,但不得不忍受闭塞的空气,踩到别人的尴尬,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的酸麻。“挤晋升”能获得涨薪,假设你能获得公平的对待,准备材料、练习答辩、祈祷对手不如你的焦虑也能扒掉人一层皮。求职更不必多谈。
可是挤得人多了,就变成了一种社会现象。空间没有办法承载,我们不得不放弃一部分利益退而求其次。这在社会意义上就变成了内卷。内卷一词的英文是rat race,老鼠赛跑。中文掩盖了作为这一社会现象本质的悲剧和荒诞。所谓竞争的本色是优中选优,优胜劣汰,但内卷的悲剧在于这是一场内耗的斗争,其胜利不被赋予任何增值价值。
在这场为生存的厮杀中,内卷事实靠牺牲自我权益置换机会从而降低了人的价值(或许应该说价格),加重了资源的“不匹配”和个人的“不配得感”。个人因为这份“不配得感”继续降低自我评价,进一步导致资源的错配,人才向下流动,继而引起更大范围的焦虑和恐慌。
内卷的出现很像纳什均衡理论中的囚徒困境。
假设两个涉嫌严重违法的犯罪嫌疑人团伙被逮捕后,因证据不足分开审讯。被隔离开的囚徒面临两个选择,举证对方,或保持沉默。根据选择不同,产生三种情况,①举证对方,而对方没有举证,自己获得减刑,这是最好收益;②举证对方,但同时对方也举证了自己,两个人共获重罪;③双方都保持沉默,虽会被定罪,但刑罚较轻。
单次和多次困境下,结局又不相同。单次困境中,囚徒一般选择尝试①,但往往结局是相互揭发,同获重罪(警匪片常有)。但是在多次重复困境后,群体间便会达成默契,下调期望,不求最高收益,但求群体最优。于是形成③的均衡局面。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何尝不是一种习得性无助。正是因为反复得到失败的结果,所以个体学会放弃高收益,来换取较能接受的结果。
因此在失业、负债、家里蹲带来的焦虑下,青年人完成了社会第一课的规训。去掉了对北上广深、世界五百强、四大的迷信,也去掉了对自己学历、能力的盲目乐观。返乡热潮开始出现。但内卷显而易见还在逐年加剧。
有人问,招聘平台上那么多企业有岗位空缺,为什么人们还是找不到工作?我认为本质上是求职人才画像和企业人才需求不匹配,造成矛盾的原因可能有两个:
第一,人才培养缺少前瞻性,企业知识需求和当前就业队伍存在矛盾。由于技术进步、自动化以及产业结构调整等因素影响,每年就业市场都会迎来大量新老岗位的更替。世界经济论坛于《2023年未来就业报告》的报告指出,2023年-2027年间全球企业预计创造约6900万个新的工作岗位,与此同时,8300万个工作岗位或将被淘汰。而人才培养需要范式需要时间,很难及时响应市场需求。所以表面上看供大于求,人才市场上的流动选手却并非是企业需求的。这被麦肯锡称为“供应的悖论”(supply paradox):合格求职者看似很多,但企业招不到满意人才。
第二,岗位价值与人才价值不匹配。一方面,中国正从投资驱动型经济转向消费主导型经济,所需的技能型人才越来越多。同时劳动力成本增高,大量低端制造业向东南亚国家转移,对低技能劳动力的需求正在减少。2024年2月,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会同相关部门印发《关于实施高技能领军人才培育计划的通知》,培养和带动新增高技能人才,以弥补先进制造业、现代服务业的高技能人才缺口。
而与此同时,优质岗位的数量依然不足,无法满足头部人才需求。由于生产资料不足、市场活跃度不够等,除了头部企业,中微小企业的岗位价值和薪酬保障依然欠缺。优质岗位的数量难以满足大量集中在北上广深城市的优质毕业生。对中微小企业的创业保障力度、毕业生就业思维的转变可能是下一步的方向。
二、这个班是非上不可吗?
困惑我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人必须打工才能生存。既然这么卷,我为什么还要去挤呢?这个班是非上不可吗?
在《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一书中,作者详细论述了工作伦理作为工作的戒律,在人们心中植入“让工人甘愿在即使完全看不到努力的意义时也要全力工作”的道德信念,以解决迅速发展的工业化所需的劳动力问题。作者尖锐地指出:
工作伦理改革运动是一场关于控制和服从的战争。除名称以外,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权力斗争,以崇高道德为名,迫使劳动者接受既不高尚,也不符合他们道德标准的生活。
工作伦理改革运动的另一个目的,是把人们所做的事和他们认为值得做、有意义的事分离开来,把工作本身和任何切实的、可理解的目的分离开来。
例如“工作是人对上帝的责任”、“无论生活多么悲惨,只要它是由劳动报酬支撑的,就具有道德优越性。”这样的伦理体系规定穷人(这里的穷人我认为适用于所有困于内卷的人)要么工作,要么死亡。并且,这里的工作仅仅=有偿劳动,即商业活动领域的工作,因为只有这样的工作才可以买卖,具有公认的市场价值。
而无偿劳动,诸如家务、社交、抚养孩子等,对这类劳作的歧视与工作伦理同流合污,都意味着失业,等于没有工作,等于没有价值。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当一个有偿工作的人和无偿工作的人站在对立面,有偿工作的人天生就占据了道德优越性。因为他是一个“创造价值和能够买卖价值的人”。
而基于“穷人总是懒惰的”这条假设,工厂不允许工人进行散漫的创意活动,而是需要按照流程和规章去完成各自区域内拧螺丝的工作。反思、复盘、评价、绩效、晋升等,这些伦理理念(繁复规定)是为了对抗和消磨工人们无用的部分——“兴趣”和“雄心”。人逐渐被塑造为工作期望的特征。
所以那些曾经独特的、闪光的特质被一个一个抹消了。直到人成为“人”。一个生来就被规训、一生为了工作、信奉工作至上、按工作伦理生活和思考的人。(形成工作伦理还有一方面的考虑,有报酬的工作是社会安定的重要办法,所以从社会生产和社会安定两方面考虑,工作都将被赋予道德优越性的。)
我们意识到有偿工作是社会或工厂规训的伦理,但却不能不继续工作。因为人不是孤岛,不可能脱离当前伦理生存,所以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并为之奋斗终生是必须的道路(富人除外)。其次,我们自己还没有完全接受无偿工作的正当性,以及《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中所说,对“工艺伦理”的价值设想(肯定想象力和创造力)。工作至上的思想意识根深蒂固,又怎么会放弃自身的优越性让所有人与自己平起平坐呢?
三、“挤”是对现状无奈的妥协
所以,我们必须工作,且必须下放自己的期待,与社会妥协。就像是明明满怀抱怨,也不得不乘上8点的早班地铁,一边被挤成肉饼一边庆幸自己不会迟到。就像是惦记了好几天的游戏,却因为加班一直没有机会玩,老板让加班时心里闪过一丝迟疑,明明加班也不会晋升涨薪,却还是最终应承下来。
又像是为了房贷车贷,因为担忧前景思考着怎么跳槽涨薪更高。又像是满怀信心在求职中走到了终面却搁浅,一边焦虑怎么和HR沟通一边焦虑怎么跟父母画饼一边后悔自己怎么过成了这个样子。(于是所有的烦恼都最终只能被归因于没有实现金钱自由。工作伦理实现了闭环。)
可现实远没有这么圆满,妥协并不是1换1的游戏,正负比例在人们的心中并不对等。丹尼尔·卡尼曼的预期理论向我们说明,人们对“所损失的东西的价值”估计要高出“得到相同东西的价值”的两倍。换句话,我们需要用2件开心的事情来弥补1件不开心的事情所带来的创伤(假如开心和不开心是可计算的)。
我们假设妥协的事情在我们心中是近乎等价的(因为如果差距很大,人们纠结的程度会小一些),那么我们失去不仅仅是这件事情本身,负向的情绪已经被增值了两倍。因此人们在大大小小事情上做出的妥协可能会化为压力积郁在体内。
另一方面,妥协意味着让步,意味着个体移交了对某件事情的掌控权。相当多的研究表明,个体对环境的掌控感会影响人的幸福感。而妥协会一定程度会削弱自身掌控感(这实质上也是对自我效能感的削弱)。进而影响个体的心理健康。
人们也不见得完全不愿意移交掌控权。而也有研究表明,人们更倾向于信任或者移交掌控权给更高控制权威的人,我想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年轻人开始诉诸神佛。当我们无法凭借自身能力掌控环境时,不如交给神佛来做决断。神佛(既然我们看不到也听不到,那便可以相信)应当是纯粹而公平的(笑)。
Reference:
齐格蒙特·鲍曼 《工作、消费主义和新穷人》
新华社《总量不足、结构不优——3年新增500万人次高技能人才如何实现?》
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网站《人社部等七部门组织实施高技能领军人才培育计划》
麦肯锡《关乎2500亿美元: 如果中国不能填补高技能人才缺口》
Francesco Pagnini,Katherine Bercovitz and Ellen Langer《Perceived Control and Mindfulness:Implications for Clinical Practice》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三神妙絮,作者:Merle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