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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王小笨,头图来自:《在劫难逃》剧照截图
一、被“犯罪之都”困住的重庆
拜影视剧和短视频所赐,我们似乎从未距离重庆如此之近。
过去两年重庆在影视剧领域的存在感格外强烈,尤其是犯罪悬疑这个品类。去年《少年的你》带红了重庆的多个地标建筑,今年大红的“迷雾剧场”系列的 6 部中有 4 部是在重庆取景的,这还没算上之前的《火锅英雄》《铤而走险》甚至更早的《疯狂的石头》,也难怪已经有豆瓣网友给重庆冠上了“中国哥谭”的称号。
《在劫难逃》
但在我看来这种近可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毕竟过去的“重特兰大”,现在的“中国哥谭”,这些称呼所指向的维度其实还挺单一的,那就是重庆是某些犯罪故事的发生地,但也仅此而已,套上一个重庆的壳,把曲折离奇的案件往这里一搬,好像一切就都成立了。
的确重庆多山和两江环绕的地理特征,使得这里常年云雾缭绕,再加上极富层次感和立体感的城市景观,天然就有一种和犯罪悬疑影视剧相契合的氛围,我们也在那些影视剧里把重庆的大小地标逛了一个遍。
当然这种频繁出现也不局限于犯罪悬疑,前段时间在 B 站走红的《风犬少年的天空》也把镜头对准了重庆,那是一部彻头彻尾在重庆取景,讲述重庆故事的青春剧。
《风犬少年的天空》每一集的片尾,都打着几行字:“献给我们的时代 献给我们的城市 献给我们的母校”。导演张一白就是重庆人,虽然过去这些年,所谓青春片教父的名头似乎盖过了他的这一层身份,但他的确很在意自己的重庆认同,他在采访中就说过,“我是解放碑的孩子,从小就在解放碑混”,他也持续地将镜头对准自己的家乡,《好奇害死猫》《秘岸》《从你的全世界路过》构成了他的重庆三部曲。
《风犬少年的天空》
张一白说过,他心中的重庆,接地气、充满人间烟火味、拥有平凡普通生活,“这里有恩怨,有江湖,又让人很自然,很舒服”。或许正是这种对家乡本土叙事的敏锐,让他对当下影视剧里的重庆热多了一丝警惕。
在接受央广网采访的时候,张一白就表示重庆不只是犯罪悬疑这一种类型,“我就觉得重庆就应该拍那种浪漫的,或者市井的故事,重庆从历史到现在都是很有意思的一个城市。”
犯罪悬疑再怎么花样翻新,放在重庆的核心目的还是借用这里独特的城市和气象景观,有的甚至干脆套用一些更表面的诸如火锅和霓虹灯这样的符号,说得难听点,更像是一种猎奇。
某种程度上《风犬少年的天空》就是张一白为那种有意思做的一次“正名”,但我们似乎也很难就此认定《风犬少年的天空》就是多么重庆的本土叙事,毕竟在普世的成长、爱情友情亲情主题之外,最显眼的也还是处在解放碑高楼大厦中的重庆29中和时常夹杂着普通话的重庆方言。
2018 年 1 月,我第一次去重庆参加公司年会。刚走进到达大厅,我就被重庆江北机场 T2 航站楼的宏伟震住了,相比之下我刚刚出发的首都机场 T3 航站楼倒显得有些寒酸了。
在去市区的出租车上,重庆绚丽的夜景灯光和道路给了我二次震撼,毕竟那时候重庆还没有在短视频平台上崭露头角,8D 魔幻城市的名头也没有叫开,它刻在我心目中最鲜明的标签还只是辣和山城而已,司机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开始高声给我讲起这些基础建设的由来,当然最终指向的是某位已经不能提名字的大人物。
那时候我就隐约觉得重庆还埋藏着很多当下叙事的可能,其实过去几年重庆成为影视剧富矿的现象已经被不少媒体注意到,在看理想《被电影偏爱的城市,重庆》这篇文章中,作者就讨论了重庆的魔幻感和对香港传统赛博朋克美学的某种承接。
重庆在短视频平台上逐渐走红之后,的确有许多媒体的文案给重庆冠上了“小香港”的称号。《少年的你》导演曾国祥也曾在采访中说过,“重庆有很多大型立交桥、高楼,也有小巷子,就像个迷宫,把人物放在这里,就有一种逃不出这个地方的感觉。”把这句话中的重庆换成香港,好像一点也不违和。
当我们在谈到重庆对香港的美学和形象的承接时,弥敦道上的重庆大厦似乎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虽然本质上两者只是名称上的一个巧合,但王家卫的那部《重庆森林》实在是给一代大陆观众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人们已经先入为主地对重庆有了一个关于城市的、神秘、混乱且复杂的想象。
《重庆森林》
我们甚至可以大胆猜测,如今重庆这种“中国哥谭”“犯罪之都”的影视形象,也许和犯罪频发的重庆大厦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重庆大厦曾被《时代周刊》称作最能反映香港多元文化特色的地方,在《重庆大厦:世界中心的边缘地带》这本书中,作者麦高登就说过:
“这是一幢位于核心城市的边陲大厦,一个位于发展中世界制造枢纽和最贫困的底层地区之间的城市。”
不管是天然的地理特征所致,还是文化意涵上的某种巧合,重庆“犯罪之都”的形象的确已经坐实。虽然已经有学者在《近年来重庆城市电影的空间时间与文化表征》这样的论文中,详细分析了重庆的历史文化空间与现实地理空间在电影中得到的延伸和表征,但似乎都不如一个“中国哥谭”来得直白且有冲击力,即便这样的称呼就遮蔽住了我们去探讨过去或当下重庆本土叙事的其他可能性。
也难怪连张一白都开始大声疾呼了,“香港人家也有很多很浪漫的爱情片啊!”
二、当下的重庆在哪里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写过,“对于一座城市,你所不喜欢的不在于七个或者七十个奇景,而在于她对你提的问题所给予的答复,或者在于她能提出迫使你回答的问题,就像底比斯通过斯芬克斯之口提问一样。”
过去这些年,内地影视剧一直在处理一种地域问题,我把它称之为养蜂人现象。起初我们关于具体地域的电影大多是所谓的都市电影,最早是香港电影对华语电影全方位的影响,后来影视创作在北上广这样的大城市延展开来,尤其是以京圈为最主要的代表,这符合影视工业最基本的逻辑,一切都和资源有关。
《甲方乙方》
但伴随着中国城镇化进程和影视工业的发展,这些大城市的叙事已经陷入到了瓶颈之中,这时候更广阔范围内的一个个地域开始成为创作的母题,外来的或者是某个地域内部诞生的创作者,把创作的视角对准了当地的人和景观。
于是我们先后迎来了一系列有关东北的影视作品,那是一种有关后工业时代人的精神状态的底层叙事,再到内蒙,它的底层叙事是资源型城市迅速兴衰下人的扭曲,再到西北,创作者着重去彰显在社会法则接近失效的地方人的某种动物性,再到近几年最火爆的“南方新浪潮”,地理环境的神秘感、潮湿感所造就的人与人之间复杂而迷离的关系,开始被更多的观众所接受和喜爱。
《无人区》
虽然我对这种一个地域一个新浪潮的提法并不感冒,因为新浪潮这个提法更多关乎的是电影语言的相似性,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影视剧创作的确在这种类似养蜂人迁徙的过程中实现了权利和资源的转移,我们也得以拥抱更多类型的底层叙事,它们最终构建起了影视剧领域真正的丰富性。
但如果我们以这个视角来观察重庆,就会发现大量的创作者至今还没有找到真正属于重庆的底层叙事,不管这种底层叙事是有关过去的还是关乎现实的。在聚焦重庆的影视剧中,大量的空镜都是从高处眺望河对岸的摩天大楼群,一种最常见的镜头处理方式就是在传统的临江老街十八梯和现代化的轻轨、大楼之间上下摇移,镜头的表意无非就是有关阶级差,有关现代与落后之间的重冲撞。
《寄生虫》中穷人一家三口像蟑螂一样穿过城市就是这种镜头语言最好的体现,但当创作者用同样的方式去处理重庆时,他们依然只是在借助这座城市最为独特的地理景观,一个个扑朔迷离的罪案故事被搬到重庆时,创作者所追求的还是一种最表征层面的契合性。
换句话说, 14 年前《疯狂的石头》早就把这一切都摸索得差不多了,那个有关阶层的、荒诞的故事和重庆这座城市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甚至还在一部喜剧电影里留下了“每当我从这个角度看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就强烈地感觉到,城市是母体,而我们是生活在她的子宫里面”这样深刻的台词。
《疯狂的石头》
可以说 14 年过去了,仅从文本和底层叙事层面,这股所谓的重庆影视热潮并没有诞生出什么超越《疯狂的石头》的作品,而如果创作者继续一股脑地把虚构的罪案故事源源不断地搬到重庆来,我们似乎也就放弃了真正探寻有关这座城市的独特文本的可能性。
其实重庆并非没有自己的文本,我们随手去翻阅,抗战时期遗留下来的陪都文化,历史更悠久的袍哥文化、码头文化,再到三峡工程建设造就的移民文化,甚至是确立直辖市后城市快速扩张所带来的冲击,这都是重庆这座城市独有的文本,如果只用犯罪故事这一种模版嵌套进去,就未免显得过于单薄了。
即便只是犯罪题材,我们也都很清楚重庆是有着超脱于虚构故事的当代性文本的,甚至可以说是一座真正的富矿,当然我们也都知道,回避这些问题不能全怪创作者,受限于审查,那些关于重庆的显性故事是不可能直面的。
杜琪峰曾经想在重庆拍摄一部名为《打黑》的电影,当然那部电影永远也没有机会真正投入到制作之中。好在张艺谋的新片《坚如磐石》似乎让我们看到了一丝可能性,6月份公布的第一支预告片里,从美学到叙事,我们看到了不少符合重庆当下的表达,那句“钱外有钱,官上还有官”的台词更是满足了我们对这个不可言说的文本体系的某种期待。
上个月在平遥电影展,我和后来拿到大奖的《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的制片人有过一次聊天。那部电影的导演李冬梅是重庆巫山人,电影也是在巫山拍的。制片人跟我讲了很多在重庆做影视的经历,有在商会大哥帮助下票房大卖的传奇,也有因为《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而拿到的政府补贴,更多的则是电影拍摄过程中的困难。
看完电影之后,我很感叹于导演的冷静克制与电影最后迸发出的情感浓度,也欣喜于重庆本土创作者在喧闹的犯罪题材之外专注于个人化的、地域化表达的尝试,我能在其中看到不少属于重庆的独特性文本。
或许真的就像张一白所说的那样,“重庆既有火锅的麻辣、火爆,也有小面的温柔,这就是重庆两极的东西。你不能只有一种感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王小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