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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娱刺儿(ID:yuci-er),作者:君伟,编辑:宋巧静,题图来自:《气球》剧照
把《气球》说成是今年最好的国产文艺片并不为过,豆瓣7.9,品质稳了。
去年第二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气球》还拿了金椰奖最佳影片,女主索朗旺姆拿了影后。
但无奈院线只有1%~2%的排片,票房五天下来区区400多万。
这让一向温文尔雅的万玛才旦导演起情绪了!
怒从心中起,直接发朋友圈说:“这个排片,别说让人心疼,简直让人蛋疼!”
万玛才旦导演这么生气,应该是很看重这部作品了。
我们专访了万玛才旦导演,听他聊《气球》创作,用一个词形容,就是“缜密”。
这种“缜密”,建立在匠气与灵气之间的平衡取舍,拙与巧之间的融合拿捏。
很多采访都已聊尽了创作大的方面,这次我们就听万玛才旦讲《气球》的三个小细节。
一幅画,两个镜头。
一幅画指“和睦四兄弟”,首映礼时蒲巴甲说他上小学时学校也有这幅画。
一个镜头是,卫生所里卓嘎与周措大夫在木柱两边聊避孕套的事。
另一个镜头是,卓嘎从卫生所回来,在窗户外告诉晒干肉的丈夫怀孕的事。
管中窥豹,以小见大。
通过这三个小点,我们来了解一下万玛才旦的创作观。
一、“和睦四兄弟”的戏剪掉了,有点可惜
从小说到剧本,主要加进去尼姑的戏,还有跟尼姑有关的一些人物,像江洋的老师。
看小说的时候会考察哪些地方可以扩展,在这个基础上,我觉得尼姑的线可以扩展,扩展之后对姐姐卓嘎的形象塑造有帮助。
其他的是超现实部分,电影主体是现实主义的,但因为涉及轮回、转世,所以写的时候把超现实部分通过分段的方式,找到合适的点加了进去。
整个拍摄过程中,原本有一个“和睦四兄弟”,小说里面是一个副线,电影里面加强了这一条线。
“和睦四兄弟”是一个寓言故事,在藏区特别流行,那幅画几乎每家每户都会放,它表达的是和睦相处的意思。
这个故事讲大象、猴子、兔子、鹦鹉四个动物,它们想分出长幼,然后互相尊敬,但是它们不知道谁先来到这个地方,于是它们就讲了各自到这个地方的情景。
大象说它来到草原的时候,旁边有一棵大树,树已经长大了,它还吃过上面的果子。猴子说它来到草原的时候,树已经长高了,但是没有结出果实。兔子说它来的时候这个树刚刚长起来。鹦鹉说,它来到草原的时候这个树刚刚发芽。
就这样,它们分出了谁先到这个地方,然后分出了长幼,大象在最底下,大象上面是猴子,再上面是兔子,最上面是鹦鹉,它就形成了一个尊敬长者、和睦相处的意思。
这个故事跟《气球》的故事有关联,它其实在讲一个圆满的、和睦的东西。
江洋刚到家的时候,他的两个弟弟要听这个故事,接着他们又排练这个故事,三个小孩缺一个,他们就请爷爷来演一个角色,那一刻就圆满了。
后来爷爷突然去世,这个故事又是缺失的,不圆满了。所以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如果能顺利出生的话,这个故事又重新圆满了,如果母亲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生下来,这个故事原来和睦的东西,就打破了,缺失了。
这个故事在藏区或者藏文化中,关乎圆满不圆满这样一个问题。这样一个藏族的、具有寓言性质的故事,跟整个剧情产生一个关联,所以其实还是挺重要的。
这些都拍了,但后来中间某个部分没办法,只能剪掉。剪掉之后这个故事就不成立了,整个就拿掉了,有点可惜。
现在电影里面也能看到一点。尼姑第一次进学校,那时候还在上课,学校里看不到人,然后她走过去,目光转向黑板,黑板上就有一幅“和睦四兄弟”的画,上面有一句格言讲它的寓意。所以,现在“和睦四兄弟”变成了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
二、三个女性,构成藏族女性的立体画像
卫生所的镜头构图,画面正中立了一根木柱,卓嘎和周措大夫在木柱旁聊天。
这个设计主要跟这两个人物的对话内容有关系,她们谈到的是一个有关性的话题,那样一个话题,在那样一个藏区,还是具有一点私密性的。
可能男性和女性之间不会直接聊这个问题。卓嘎去找周措大夫,进去的时候是个男大夫,她有点羞于说出口,要等周措大夫回来,来了之后周措大夫问她她笑了一下,周措大夫心领神会,马上把她带到外面,她们看看周围有没有人,然后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
所以跟那样一个具有私密性的话题有关系,通过那样一个构图来传达他们对话的性质。好像有人在那边窥视,然后镜头也有一点微微晃动的感觉,就跟人窥视的感觉差不多。
木柱隔开,也表明两人之间还是很不一样的。虽然卓嘎这个女性也有一点觉醒,可能最后也有一点抗争,但她只是没意识的一个觉醒、朦胧的一个觉醒,而周措大夫已经有了稍微完全的一个觉醒,她们虽然是好朋友,但还是处在两个世界。
在写这些人物的时候,也是往那样一个方向去写的。这个故事本身的设置肯定是一个跟女性有关的故事。
红气球到白气球,再到那样一个年代的设置,再到那样一个特殊的地域文化背景,再到所要探讨的生育话题,它是一个女性为主角的故事,整个故事的建构都是围绕女性建立的。
但是出发点不是说,我一定要做一个女性主义的电影,开始写的时候没有这样的意识。它逐渐呈现的,肯定有我对女性的关注、对女性的观察,甚至可能对她们的一些情感。
纯粹是一个创作上的冲动,然后有了这样一个故事,最终的落脚点就放在了那样一个女性主人公身上。
所以片中塑造的这三个女性,其实状况都不太一样。
卓嘎是一个是底层,或者基层的一个女性,她没有受过太多的教育,所以她的这种觉醒,需要借外力的一个影响。
一方面就是大的时代背景,那样一个可能相对封闭的一个地方的大的影响。
另一方面就是她身边的影响,我觉得就是周措大夫,她是一个知识分子女性,所以两个女性形成了虽然是好朋友,但处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关系。
另外尼姑也是,她的状况又有一点不一样,尼姑是卓嘎的妹妹,虽然可能出生、成长都差不多,但是她们也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当中。
卓嘎开始就处在一个世俗的世界当中,尼姑其实脱离了世俗的生活,处在一个修行的、跟世俗没有关系的一个世界当中。
但是,随着尼姑回家,她带进了过去的一个跟世俗情感有关系的设置。所以这两个人物其实是有一些对应关系的,当然跟周措大夫也有对应关系,但卓嘎跟尼姑的对应关系更强一些。
观众在猜想或者感受尼姑的情感经历的时候,其实很容易感同身受姐姐此刻的处境。
比如尼姑可能也有一段情感,曾经可能也怀过孕,可能因为某些原因,她跟老师之间产生了一些误解,可能误解就是她们之间所谓的真相,可能就藏在老师所写的叫做《气球》的长篇小说里,所以这个小说叫《气球》,有这样一个意思。
气球其实是一个很脆弱的东西,很容易破灭的东西。他们的情感其实特别的脆弱,经不起之间的一个考验,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就破灭了。
从姐姐纠结、两难的情感处境,其实能感受到尼姑曾经的一个情感的状态,她当时也处在那样一个两难的纠结当中,但是最后她选择了打胎,杀生是佛教里讲的最大的罪过,她因此觉得不安,感到自责,然后出家为尼,想通过修行来达到自己的救赎。
所以这两个人物的对比或者呼应关系,其实是挺强的。虽然是一个虚实的写法,姐姐写得很实,妹妹通过一个比较虚的方式,把她情感的面带进来,但基本都写到了,只是没有那么全面地展开。
三个女性,一个是知识分子女性,一个是正处在某个觉醒阶段的女性,尼姑应该是另一种立场的代表者,所以会看到她身上的那种矛盾、两重性。
当下的藏族社会里面,有一些女性的力量,或者女性主义的一些群体,其实也在觉醒,也在出现。我们也会看到很多这样的女性力量的展示,比如说她们会组织演讲,会做很多跟女性有关的公益活动。
三、藏区很美但很难拍,需要现场捕捉,现场设计
卓嘎从卫生所回来跟达杰说怀孕的这个长镜头,一个窗户四个窗框的构图,卓嘎在左下,达杰在右上。
这个主要是通过构图来讲两个人心态的变化,那样一个对话,其实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拍,但是就得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或者视角。
所以实景拍摄,还是有难度的,因为你得找。不太像搭起来的场景,分镜头都是写好的,然后所有机器的角度都容易调整,比如说一堵墙,你其实是可以打开的,这样机器的角度会有很多。
但是实景拍摄只能找一个合适的角度,只能在现场建立起那样一个视角,然后让这样一个视角跟这个人物的状态,跟所要进行的对话,有一个可能的关联,我觉得这个很重要。
所以像刚才你说的卓嘎卫生所里的视角,还有这个卓嘎回来跟达杰在窗外说怀孕的视角,都是需要找的。找到之后才会觉得那个角度,甚至构图是特别合适的。
如果只是窗户外面拍,它有很大的空间,所以我们安排干肉,达杰在那晒干肉,然后他处在干肉的缝隙里面。缝隙的大小也需要调整,达杰在缝隙里面出现的大小,必须非常的合适,所以我们都标好记号。
《气球》拍摄现场,导演万玛才旦指导演员
然后演员的走位,卓嘎从什么地方骑摩托车下来,然后再往前走,然后再停,然后这时候可能表情、一些局部的细节,才能呈现在画面里。
包括窗户边上的玻璃我们砸掉了一半,让它露出一个角,这样观众就从那个角看到卓嘎的一个反应,然后卓嘎的表演也是先过来,然后说这个话,再把头上围住脸的围巾取下来,她所有的表演都需要一个层次的变化。
只是为了完成对话,完全不用取下围巾,走过来的时候就可以取下,但效果就不对,这样一些细节的设置带来的效果,完全不一样。
卓嘎在左下方,达杰在右上方,这是他们的一个关系的变化。从医院回来后,卓嘎其实就一直处在一个弱势的地位。
对话的情绪、人物细微的情绪的变化,就需要你捕捉到这些东西,需要设置这些东西。
比如说晚上卓嘎说要把肚子里孩子打掉,她丈夫达杰扇了她一耳光,然后第二天达杰去承认错误,再次请求卓嘎留下孩子。
这个对话其实也可以在任何场合完成,比如说他们吃饭的时候,如果两人都在火塘的左右,其实也可以完成。那样只是完成了一个对话的内容,只起到那样一个功能,但情绪的东西就达不到。
所以我们也是想各种办法,就用一些皮袄,搭起来,形成那样一个隔断,在隔断当中,两人来回走。这样就形成了一个跟之前发生的事情,或者跟他们要说的话题,微妙关联的一个东西。
包括卓嘎手里拿着一个棍子,敲打皮袄上面的土,你能感觉到那好像是在敲打达杰。随着她情绪的变化,她停下来,好像陷入一个纠结当中,最后很无奈地把棍子拿下来,这些细节必须得是在现场捕捉到,把它们设置在对话的层次当中。
剧本基本不会写那么详细,对话的内容肯定要写的,但具体这样的场景设置,以及场景达到的一个效果,必须得在现场捕捉,然后在现场设计,尤其在藏区。
万玛才旦导演与摄影指导吕松野,讨论拍摄效果
可能大家觉得藏区很好,特别容易拍。草原这么美,随便用傻瓜相机拍,都特别的美。
但是一个剧情片,其实涉及到很多层次的东西,看起来虽然美,但是比较单调的场景里面,其实是很难拍的。
所以这次希望有一些丰富的层次,有一些场景的层次变化,比如说青海湖、已经沙化的沙漠,再加上草原,这样会有一些更复杂空间的东西,而且需要在现场布置,现场发现,现场捕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娱刺儿(ID:yuci-er),作者:君伟,编辑:宋巧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