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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Vista看天下 (ID:vistaweek),作者:李放鹿,头图来自:《奇葩说》
尽管才刚开始辩论,《奇葩说》却已经在热搜上盘桓了许久。
从前两周的海选阶段,不遗余力抱紧杨幂大腿,营销“人间通透”“犀利女神”的名号;到现在的1V1淘汰赛,都用“列文虎克”的劲头在选手发言里挖金句,先上热搜的却还是“打马赛克的人是谁”;浪尖上的东西有一个共同点——都跟辩论无关。
“我们是一档严肃的辩论节目。”在很久以前,马东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玩笑中多少透露出一丝真诚。
这句话好像已经没有听到过了。播出至今,让观众想起“辩论节目”这四个字的,竟然是傅首尔。
她挑出来的选手把海选搞成了《曲苑杂坛》,在后采中被导演提起,才很“呆萌”地反应说:哦,我们是一个辩论节目是吧?
是个很明显的笑点,跟马东当年的玩笑不一样的纯笑点。
正如辩论在这个节目中的地位,也已经边缘化,沦为选手们说段子、搞才艺、展示个人魅力的背景板。
更令老粉感怀的是,《奇葩说》为了搞笑愿意牺牲一切,效果却还是比不上当年。
剪出了整整两期的海选“千人捞”,捞到了什么呢?是正片第一集的噱头仍然要靠如晶和陈铭。
从标题来看,节目组对千挑万选出来的新奇葩没有一点信心。
而在6年前,同样初登这个舞台的范湉湉、马薇薇,海选之后立刻就出现在了正片标题上。
甚至不需要绑上蔡康永、高晓松来引流。
到底是选手足够有戏,给了节目组充沛的自信,还是节目组相信选手,所以选手充分发挥?
大概两者都有吧。
2014年,市面上前十的综艺,还是《爸爸去哪儿》《中国好声音》《我是歌手》这一类电视节目,网综并非主流。
那会儿的《奇葩说》也不是如今这样的巨无霸IP,更像地皮下一股暗流,饱蘸地气,嗷嗷叫着要出去屠龙。
via@好名字都被别人改了鸭
仍记得和几个同学挤在一起看第一季的时候,节目播完了,还吵到半夜两点。
虽然忘了辩题是什么,但那种畅快争论的感觉,就像熬夜也不担心明天起不来床的身体一样令人怀念。
但就连那时的我们,也没觉得这样一个网综,真有一天能站在金字塔尖。它已经做到了,如今的《奇葩说》,的确在某种程度上垄断了青年文化。
辩论一家独大,乐队断层居上,而许多发源于《奇葩说》的思维行为方式,更是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所有年轻人的空间。宛如快本之于粉圈。
当“年轻”蜕化为“幼稚”
“年轻”,是马东在这一季里重点强调的品质。 但蔡康永对选手说的一句话,听起来像在打马东的脸:
“这是一个语言跟文字运用得非常厉害的舞台,所以有人带着‘虚’字来的时候,会被拆穿。”
我想拆穿马东的“年轻”。
节目组力捧的几位年轻选手中,李佳洁和陈奕阳阳已经PK了一轮,辩题是“好朋友明知道我偶像是谁,还在朋友圈骂TA,我该怼吗?”
两位选手都是马东最想要的那种年轻人:看着很咋呼的盲目自信,刚开始脱离高压教育环境,咂摸出一些人生观的雏形。
可惜他们的观点我看完没记住,靠着官微的金句大字报回想起来一些。大概就是,正方说要怼,坚持自我捍卫偶像;反方说别怼,不做选择曲线救国。
神奇的是这两位目前都没有淘汰,特别善于使用复合句的李佳洁晋级了,而落败的陈奕阳阳也被“壮士留步”。
蔡康永倒是没有为这场记不住论点的辩论投票。但话锋一转:“可是很可爱。”“可爱”,这种年长者对晚辈和蔼的判断,就是年轻人在这个节目的免死金牌。
但是,想要可爱,搞比赛干什么,去逛幼儿园啊!
马东说,希望能通过奇葩说看到下一代年轻人的状态。可这种年轻的状态,早在上台前就经过了筛选。
来自北大的高考女状元刘纯懿,优秀也傲慢,自信也自我,这显然被划定为一种落伍、讨厌的年轻人的状态。
北大精英这样说话,就像没肉吃的人要跟没饭吃的人比惨。
与之对比明显的,是18岁的陈小雨,成绩好但绝非做题家,申请匹兹堡大学的文书里写的是在学校办“扔鞋比赛”,笃信“哲学就是反叛”。
她的松弛和乐观,象征的是一种永恒正确的、素质教育最理想的果实。
被《奇葩说》选择的年轻人,肯定不会是刘纯懿,她在舞台上出现的意义,是节目写给那些自诩独特、多元的年轻人的投名状。
挑一个世俗定义上优秀的人,作为某种角度的靶子,打出更理想化、更显得进步的价值牌,并以此取悦那些还没获得世俗成功的观众。
“北大的高考状元也不过如此”“这种自诩精英的就是烦人”“趾高气扬的活该被淘汰”……刘纯懿被淘汰的时候,多少观众只会觉得解气。
更矛盾的是,标榜年轻、多元的《奇葩说》请来了杨幂。不要说什么犀利人设、人间通透,杨幂这样的流量明星,本身就代表着单一审美。
眼睛要大、皮肤要白、要有少女感……在这套流量艺人的单一标准里如鱼得水的杨幂,与在应试教育的单一规则中爬到高峰的刘纯懿,同样乏味,但结果截然不同。
上一个靠“我就是豪门”洗白的顶流是谁来着……
“40岁以上人群请在90后陪同下观看。”强调自己年轻是《奇葩说》一直以来的态度,但之前的“年轻”不在于选手的岁数,更不仅限于“可爱”。90后95后掌握话语权,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差不多与《奇葩说》从生猛网综到占据主流视野的过程同步。
当时年轻人的视角是稀缺的,导师们表现出来的态度,是倾听、交流、参与。这种与主流世界平等交流的机会,对那时的年轻人来说如此珍贵。
今天90后都已经是互联网老龄人口,《奇葩说》却还在为一个爱豆说出“偶像就是商品”这种全网皆知的观点而感动。
所谓“年轻人”,在这里的价值,不是观点多元,而单纯是形态多元。
吵吵闹闹,穿着夺目,把赛场弄出幼儿园的感觉,就像在父母面前卖萌的小朋友,他们负责展现可爱,然后被观赏和指教。
《奇葩说》的IP老化早在第三四季时就有诸多讨论,经过马薇薇、姜思达等人的抱团大战之后,情怀几乎败尽。
或许“年轻”从一种需要细品的精神,变成节目化在脸上的浓妆,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辩题从“漂亮女人该拼事业or拼男人”“没有爱了要不要离婚”,一步步简化到“父母再婚该不该阻挠”“要不要给前任报复”。年轻化之势不可挡,光从题面就能看出来。
前一类辩题看似宏大,但选手往往能越辩越细,让即使还未婚未育未毕业的年轻人,也从婚育、职场的话题观点里,找到感同身受的地方;后一类辩题刚好相反,题面都是年轻人生活里的鸡毛蒜皮,但辩到最后一定要上崇高的价值;比如李佳洁和陈奕阳阳这一场,朋友在朋友圈骂你偶像你该不该怼,双方观点都中规中矩,建立在“偶像的作用全部是积极”的共识上,保证不会得罪任何一个追星女孩。
关心年轻人吗?这种关心,未免太形式主义了。
从破局者到做局人
马东大概是最懂亚比圈的中年人。在他出手之前,辩论、乐队都是逼格很高但也小众冷门的圈子。
这样一个根红苗正、手握资源的中年男人,对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的文化满怀好奇,也满怀野心。这是他那一代电视人还没发掘的蓝海。
野心,同样也是第一季选手共同的特征。
买好了车票准备回老家,决定来节目里最后一搏的肖骁:
马薇薇上台时,也在离婚、父亲生病等诸多困境里纠缠;后来自立门户的姜思达,当时还是个有些腼腆的异见者。
想要改变人生,想要寻求认同,想要赚钱、成名,这些很多人都有、但往往需要掩饰的野心,因为毫不遮掩而显得十分可爱。
来到第七季,无论是节目组、导师团队还是奇葩选手,跟野心比起来,他们身上更明显的气质,是执念。
作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爆款网综,节目组的执念是让它活着,让它抗衰老;而那些来来回回不愿退场的老奇葩,既是这个节目维持热度的必要工具,也是因为他们除此之外,似乎无处可去。
新人就更奇怪了,一方面,他们大多自带粉丝,身后退路千万条,是被节目组邀请而来;另一方面,他们又频频“学习”往届大咖,并没有用自我杀出一条路来的冲劲。
有一说一,这个发言状态着实眼熟。
第二个马剑越、第二个詹青云、第三个四个五个肖骁……他们对这个节目过往规则的执念,比节目组本身还重,笃信只有照着那样做,才能赢。
事实也的确如此。初代奇葩纷纷变身为米未的导演、高管,每个人都多少可以影响后来者的生死。
权力结构越来越臃肿,于是选手们要争取的除了观众、导师,还有那些已经身在高位的前辈。跟他们的关系不好,不一定会输比赛,但镜头的多寡、剪辑的艺术都是隐忧;甚至就算你赢了比赛,也有可能在前辈的微博上以各种姿态被“曝光”。
至于选手们参赛的理由,清一色“我就是个奇葩”“这个舞台就是为我而生的”“想做有意义的事”,听起来安全、正确、很有个性——除了诚恳。
新人深知上《奇葩说》意味着什么,他们比第一季的选手更聪明、更有退路、更花样百出,但就是没有了诚恳。
节目与选手很有默契地互相矫饰,一群滑不留手的人精,努力假装自己是天真无邪的奇葩。再没有那样一腔孤勇的新人出现了,《奇葩说》也再不会像六年前那样松弛自然。
上一季的争议选手许吉如,去年顶着学霸、女神的光环上场却表现不佳,被淘汰时罗振宇坚持把自己队里的复活卡给了她,但她仍然输了。
此后,节目黑幕、导师偏心的种种质疑,一直围绕在许吉如身上。这次上场,她不再意气风发,就连准备的辩题都还是去年输掉的那一战的。
马东劝慰她说,这是一场游戏,我们不要被游戏左右,就让它过去吧。可走到今天的奇葩说,哪里还是一场挑战规则、颠覆规则的游戏?
它就是左右人生的庞然大物,是那些新人对人生的理想型,是从初代选手的功成名就之后,就再也不能容忍纯粹思辨的名利场。
它是规则本身。
“把戏不可久玩”
如果没有马东,“奇葩”这个词早就过气了。
六年前,它还是一个多少带点贬义的边缘词。就连最符合“奇葩”定义的肖骁,在海选的时候还嚎叫着不想被叫做“奇葩”。
没成想,今天“奇葩”已经成了闪亮的徽章。
这个边缘词登堂入室,而《奇葩说》的内容输出也一样,由“离经叛道”走向“爱与光明”。
讨论任何话题,都要有言在先,摆明“你的感受我在乎”“你的自由我支持”“我永远热爱生活”“我尊重孩子的选择”。然后在“正确”的前提条件下“安全”地说段子,没有真正价值观的碰撞,没有不同观念的交锋,和如今的互联网一样纯洁无瑕,peace and love。
“呼唤爱”还可以被嘲讽的时光,有点令人怀念。
哪里还有真奇葩呢,当选手要么是各界网红,要么学历动辄清华北大的时候,《奇葩说》就变成了精英的舞会。
普通年轻人那些真正朴素的快乐和痛苦、矛盾与坚持,都在奇葩星球的议题之外。
《中国新闻周刊》曾如此评价《奇葩说》:“人性的恶与尊严、个人价值与集体主义在一个娱乐节目被讨论,并能从欢笑中开始的录制到后来完全安静下来,严肃的思考能在俏皮话里诞生。”
人性的尊严或许还在,恶消失了;欢笑和俏皮话当然也还在,但严肃的思考,几近于无。
肖骁曾在很久以前的某个辩题里说,他们这群看似负能量爆棚的人,其实内心都是正能量卧底。
今时今日的舞台上放眼望去,只有负能量卧底。
比如听起来非常积极的“骂你的话都是草船借的箭”,背后是反正不用管批评为何而来,只要我先质疑别人,别人就没法质疑我;比如满足了反精英心态的“高学历的女生结果都不太好”,掩盖的是虚伪、糊弄、外强中干都比优越二字更好。
从“有点不正确”到“绝对正确”,既有园艺师大修大剪,也有奇葩主动凋零。
记得《奇葩说》刚开始出圈的时候,马东非常警惕,时常在节目里强调,辩论最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思辨的过程。
的确有很多观众是因为《奇葩说》才开始“思辨”,但当《奇葩说》的金句和段子越来越多,观众自然就忘记了马东的提醒。
我们希望从截图里“得到观点”,希望通过金句摘抄塑造自己的人设。我们看节目不再享受思辨过程,只是拉着进度条等待笑点、金句的出现。
“把戏不可久玩。”马东知道观众对老选手的审美疲劳,也知道观众对整个奇葩说IP的审美疲劳。遗憾的是,在大环境和内部凋朽的双重重压之下,他能想到的新把戏,也不过是拥抱流量、鼓励段子、迎合幼稚而已。
程咬金只会三招,但这三招鲜有人敌。曾经《奇葩说》会的那几招,也常常被批评“不就是诡辩”“不就是搞笑”,但奈何不了它真的能打。
今天的新三招呢,流量是流动的,段子是网红的,只有幼稚可以坚持。
所以他们才那么急切地讨好年轻人,讨好更年轻的人。至于已经“年轻过了”的观众,《奇葩说》就从他们曾经的信条,变成了一罐老字号佐饭酱。
它还算是好吃的,但是不吃也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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