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好好干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原文标题：《除夕夜，好好干饭》

在坚持与变革之间，我们等来了又一年的年夜饭。不管伴随着怎样的欢乐、吵闹、疲惫、兴奋，一家人终究要坐下来一起吃饭，守候岁交子时。

今日除夕，鼠牛交替，万象更新，千家灯火渐次亮起，一年一度的年夜饭在这个特殊的年关，显得尤其珍贵。

和谁吃比吃什么更加重要，从上个春节延宕至这个春节，疫情加高了团圆的成本。平日疲于应酬亲朋的年轻人，这一回千方百计也要在春节前赶回家，而作为往年春运的主力军，七成农民工却选择留在原地过年。

去年春运的规模是三十亿人次，根据估算，今年会降到十七亿人次，这场被称为“人类最大规模的迁徙”，几乎缩水了一半。

今年的你回家了吗？/ 图虫创意

回家的路曲折了，年夜饭上的年味，好像也就重新浓厚起来。

中国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年味”是一门玄学，如同追赶一辆已经错过的列车，每一代人都在遗憾地眺望儿时的时光，慨叹年味稀薄——八零后觉得九十年代的春晚最精彩，九零后觉得零零年代的纸质红包最有神秘感，而已经成年的零零后，也在忍不住怀念那些可以尽情燃放炮竹的时光。

各种年俗，在一轮又一轮现代化浪潮里被不断稀释，年夜饭变成“年味”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寄托，“坐在一起吃饭”化为春节执念。商家当然乐于配合这种温馨气氛，广告片里，颜色鲜艳的产品被摆上年夜饭的餐桌，看上去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对着电视机外的人们欢呼：“有xx才叫过年呢！”

其实，每一个人都知道，生活不会因为过年就变得万事亨通，我们所处的也并非广告片中的理想家庭。年夜饭几乎是许多家族一年当中唯一的相聚时机，大到纷争宿怨，小到攀比争风，甚至是红包的推让，很难一直保持设想中的欢乐气氛。

只有过完春节，中国人才觉得2020年彻底过去了。/ 《甲方乙方》

莫言曾经回忆，他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掰着指头数日子，而大人们总是发出深沉的感叹。“他们的态度令当时的我感到失望和困惑，现在我完全能够理解了。”

很多与过年相关的文艺作品，都乐于戏剧化地呈现这种发生在年夜的冲突，来诉说中国人身上沉重的家庭性和道德感——

1991年的《过年》，就是一部典型的的“反春节”电影。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下，年夜饭暗流涌动。窝囊的大儿子和强势的大儿媳，想外出闯荡而惦记父亲一年血汗钱的小儿子，总是被忽视的小女儿和她不怎么受待见的外乡女婿，以及慈祥却懦弱的母亲，深爱子女却心灰意冷的父亲。

期待中的团圆年，以一场大闹收场，藏在餐桌下的矛盾终于激化，化作杯盘狼藉、家人反目。次日清晨，父亲带着母亲，在皑皑白雪中离开家乡。电影在九十年代初，完成了一次极端的春节讲述。

期待中的团圆年，以一场大闹收场。/ 《过年》

1998年春晚小品《拜年》里，赵本山和高秀敏饰演的农民夫妇借拜年为名，找乡长诉苦，而制造麻烦的人正是乡长范伟的小舅子。进门前，老伴叮嘱丈夫：“你记住了，进屋先别着忙说事，看我的眼色行事。”深明大义的乡长最终公正地解决了问题，送夫妇二人出门之前，他说：“老姑，我也忙一年了，我也想过个消停年呐！” 

哪怕是喜气洋洋的春晚，也无法完全避开发生在春节的纷争，农民欢天喜地的回了家，但对乡长来说，工作问题解决后，可想而知还有难办的家庭问题等待着他。

返乡，永远是一件既开心又繁琐的事情。/ 《吉祥如意》

今年春节前，大鹏导演的电影《吉祥如意》再次引发热议：三舅在多年前因生病烧坏脑子而丧失自理能力，一直由外婆照顾，春节前夕，外婆猝然离世，让“照顾三舅”成为摆在大家庭面前的首要问题，料理完外婆的后事，兄弟姐妹们久违地围坐一起吃年夜饭，话题很自然地落到三舅身上，温情很快变成争吵：

“一个人照顾四个人难，四个人照顾一个人还难吗？”“我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让你出去。”“谁说话你冲谁来，你干什么玩意。”“二大爷你别说，我给你磕头了。”三舅当年生病后离婚，女儿丽丽随妈妈生活，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春节回来看望父亲，年夜饭上的争执，最后以她的痛哭道歉戛然而止。

外婆去世后，一家人还能聚这么齐吗？/ 《吉祥如意》

多年来一直照顾三舅的二哥，劳心费力，其他兄弟姐妹想帮一把，但是家家都有困难，十年未见父亲的女儿丽丽，在城市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没有能力将父亲带走。没有简单的对错善恶之分，这才是中国家庭的复杂侧面。

影片结尾，智力退化为小孩子的三舅本人，绕着村子一圈圈地走，嘴里念叨着“文武香贵”，那是另外四个兄弟姐妹的名字，是他意识深处最牵挂的人。

费孝通说：“在熟人中，我们话也少了，我们眉目传情，我们指石相证，我们抛开了比较间接的象征原料，而求更直接的会意。” 久居城市、过惯了“原子化”生活的当代年轻人，当然不再习惯这些特定的“心领神会”，但也不得不接受家庭责任的召唤，这是一种结构性的矛盾。

年夜饭，食物不总是主角。/ 图虫创意

当我们一点点审视年夜饭的各个环节，便不难发现，一些被引以为传统的习俗，事实上并没有想象中长久——春晚、美食、炮竹，都可以在时代变迁中增添或者舍去，唯有家庭才能构成中国人沉甸甸的信念。

一百年前，曾有人试图用规定强迫中国人改变过农历春节的习惯，但事实证明，他们大大低估了传统的力量。

当时，政府为了禁止过旧年，除夕夜不放假，小学校长的老舍请了两个小时短假，回家看望独居的母亲。从热闹的街市回到清冷的家中，母亲看到小儿子回来，显得格外高兴，听说他还要返回学校，又难掩失望。

“半天，母亲才叹出一口气来。到我该走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一些花生，‘去吧，小子！’”老舍在泪眼中离家，这把花生是他一生都难忘的一顿“年夜饭”。

春运母亲，是很多在春节中奔忙的普通中国人的缩影。/ 周科/ 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

前不久，新华社找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位春运母亲——生活在凉山贫困地区的巴木玉布木。

2010年春运，她在南昌火车站前的广场上艰难前行。背上背着沉重的行囊，左手挽着背包，右手抱着婴儿，一步步走向火车站大厅。十一年后，拍下这张照片的摄影记者找到了照片的主人公。

当年，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母亲为了家庭生计，从家乡来到南昌务工，又赶在春节前，带着怀中的二女儿回乡看病。如今，这个大山深处的家庭已经渐渐摆脱了贫困，巴木玉布木的三个孩子分别在中学、小学、幼儿园读书。横跨十一年的两个春节互相对照，“春运妈妈”的故事让人感慨。恰如热播剧《山海情》结尾所说：这是一幅荡漾理想主义浪漫、蕴含现实主义真切的画作。

过完彝族新年后，“春运母亲”巴木玉布木与丈夫从四川凉山老家辗转来到福建省霞浦县溪南镇海域，从事海上渔排海参养殖。/ 视觉中国

在坚持与变革之间，我们等来了又一年的年夜饭。不管伴随着怎样的欢乐、吵闹、疲惫、兴奋，一家人终究要坐下来一起吃饭，守候岁交子时。

无论什么时候，对中国家庭来说，吃是一等大事。“干饭”是去年的网络热词，意思就是吃饭，但读起来却比吃饭更有劲头、更富有画面感。比起内卷、后浪、打工人等流行词，它少了些调侃的意味，多了些昂扬的精神。“干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无论面临怎样的变化，总有些牢不可破的信念，支撑生活年复一年地运行下去。

无论你是否回家团聚，这个除夕夜，好好干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