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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IE别的(ID:biede_),作者:Rachel,头图由作者拍摄。
“来厦门去臭迪啊?”
“回去写稿了,想稍后再蹦。”
“大哥,臭迪不是招待,没得蹦。”
某个出差的 12 月周日晚上,我被同行的朋友安利了臭迪歌厅秀。作为华北儿女的我兴奋赴约,本着可以蹦迪的心态来到了这个传说中的潮流聚集地。然而此迪非彼迪,确切地说,臭迪是一家闽南本土风情酒吧 ,其中乐趣与摇头晃脑迪厅里挥洒荷尔蒙的,不太一样。
“土嗨土嗨”,“很多破音”,“网红阿伯”,大众点评上的评语让人跃跃欲试。
那天晚上天气微冷,外面有些许蒙蒙细雨。臭迪很好找,位居思明区的闹市之外。路过东南亚大酒店,就看到了一个被五彩闪烁灯光包围的的建筑,店前左有关公守护,右有红底黄字 “欢迎回家”刺激眼球。其独特色彩搭配美学让人不禁联想到爸妈的表情包。
门面附有对联:你我相识唱两首,好嗨呦;朋友聚会饮一杯,呼达啦;横幅 – 欢喜就好
即使是圣诞节,臭迪的歌声也不停歇
闽南语 101 (没准儿唱歌用得到)
门对面有个大大的停车场,几位带着黑墨镜的老哥在拐角抽烟。经过满是闽南语的过道,推开一扇厚重的红门,一位男性年轻服务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习惯了京城爱答不理的服务态度,不得不说,这种热情来得让我措手不及。我把帽子的帽檐压低,小步快走到位子上。这个空间里有 6、7 张桌子,彼此都离得有一段距离,周日晚上人不是很多,前排坐着着三位年轻人,环视周围有一些老大爷大妈,还有貌似有钱的老大哥和他们的伴侣。
好在菜单上的事物和饮料价格十分美好,我实在饿得不行,点了一个厦门特产海鲜面线糊。几杯啤酒下肚,我才开始打量这个有魔力的地方。
灯光有些黑暗,舞台却万分闪烁十分热闹。台顶被红灯笼装饰着,加以摇光灯增加气氛,给舞台明星效应添彩,可应了那句宣传语:“每个人都是天上的星星,来到我们臭迪,你就是最闪亮的那一颗。”
眼看着此刻台上是一位扯开了领口的上班族,正万分沉醉于自己的歌喉,随着高音的来临,他脑门的青筋若隐若现。上班族的勇气渲染了大家的情绪,众人纷纷拿着桌子上的拍巴掌玩具鼓掌。
臭迪自带氛围组。舞台旁的一位女主持人,下身黑色紧身裤,上身 oversize 毛衣,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颇有几分摩登女郎的样子。她招待十分周到,比如帮着点歌,怂恿每个座位上的人唱歌,帮唱,且鼓掌做鼓励。
“这位哥哥唱得很好,是不是平时练过?”
快乐的价格
被煽风点火的众人沉浸在高音的气氛里,纷纷给这位歌手送礼。只见旁边小哥抽出了一个 20 块的礼炮,啪地一声放出来漫天彩片,也有人像送哈达一样双手呈上花环,打造足了巨星效果。一时间老哥一洗上班族之沮丧,重镇威风,眼神也顿时变得炯炯有神。
受到这样的鼓舞,我上台点了一首范晓萱的《你的甜蜜》。一位前排的年轻女孩听到此熟悉的旋律,主动加入舞台,我们互唱着 “你的甜蜜已伤了我的心,你的眼睛已刺痛我的心”,在歌词与俏皮的旋律下眉目传情。同行的一位平时主唱英文歌的朋友却选择入乡随俗,点了一首经典的大话西游 《一生所爱》,闽南文化扑面而来,刹那间似乎穿越回了大话西游的真情故事,陷入深深的怀旧情怀。唱后,每个人都被主持人鼓励,大家脸上的红光像是得到了母亲真正的认可般开心。
不管你从哪里来,到了臭迪就是客。拿到了话筒,就收获一群为你鼓掌的观众。这里的唱客不分性别、年龄、职业,所谓的圈层都被打破,喜气满堂于歌声中。与其说臭迪是一家歌厅,不如说是一个极度有包容性的空间,用闽南文化和歌声作为装饰,把外来人浸泡于闽南人世代相传的好客之风。正因为如此,臭迪也被我们提名成了厦门 “2020 年元气城事”之一 。
在这个最多能容纳 200 人、夜夜爆满的空间里,陌生人在一曲曲高歌里交换着彼此的心情和共同记忆:臭迪里藏着有大伯的歌星梦、年轻人的童年记忆,还有闽南语歌曲里面的回潮情怀。
“阿伯也有个歌星梦”
臭迪常客老潘
老潘是臭迪的常客,和老伴住在虎仔山庄,每次坐半个小时的花小猪来臭迪一展歌喉。
老潘平时就学唱歌,会请老师教美声的那种,专门攻克唱《天路》或者《青藏高原》亚拉索的高音。日常坐车的时候会背歌词,这样才能保证现场发挥得才好。他有时会自己来,傍晚在臭迪唱几首再回家。
老潘和老伴儿正装出席来臭迪
有时老潘的老伴儿也来,对着老潘唱陈小云的《爱情的骗子我问你》:“原来你是花言巧语,存心来把我来抛弃,原来你是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当做儿戏啊……我问你,啊……我问你你的良心到底在哪里……” 虽然只有小学3、4年级学历的她看不懂词,只能凭着印象一气呵成,表现得却也挺好。
老潘在臭迪,当时唱的是闽南语歌曲:叶启田的《浪子的心情》
老潘是土生土长的厦门人,毕业于当地著名的好学校厦门实验小学,从小就喜欢唱歌。小学毕业以后,因为历史原因,他参加到了分学工、学农、学军的队伍里。
下乡的日子分外苦闷:“社会对我们很不公平,异乡的山峰把我们的青春埋没了。” 老潘说歌声是青春永久的伴侣,在广阔的山野里他也唱练就了一副洪亮的嗓子。
好在85年初的时候,厦门刚刚封上经济特区的福利,一大批歌舞厅层出不穷,唱歌重新回到了老潘的生活里。95年走下坡路,身边人纷纷被卷入下岗潮,老潘所幸那会儿还没下岗,晚上一有空就跟朋友喝点儿酒唱歌,叶倩文的《潇洒走一生》是他们经常点的黄金歌曲。
老潘什么都唱,从童谣《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到周华健的《花心》,再到 2020 年春晚红的《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他算了算,自己会唱的歌能有 1500 首,能背下来的不多了。比如以前刘德华的《忘情水》能一字一句地背下来表演,现在脑力衰退,还是偶尔会忘词儿。
老潘说他们这代人经历了风风雨雨,能有臭迪这样的场所来之不易。 "没什么唱得好唱得不好的,都不要笑话,只要能大胆、放声地唱就好。”
也有机会来敲门。有一次星光大道来招厦门 70 个人去北京参加比赛,老潘想了想还是没去,说:“60 多岁了还跟人家争锋芒,不合适。”
“每个闽南人家里都有位爱唱打诨的时髦叔叔”
本地年轻人海螺
海螺是个 90 后,闽南漳州人,臭迪里大伯大妈泡歌舞厅的场景他并不陌生。毕竟20多年前,这些人还都是时代的弄潮儿。
那会儿台湾文化解禁,综艺、歌曲、歌舞厅层出不穷。每年过节大家在一起,就连海螺爸,一个不会唱歌的人,也能在气氛的渲染下哼出小曲来。
海螺从小家里经营着一个音像店,卖些唱片、磁带。7、8岁的时候,会看到店前有骑哈雷、穿皮衣的叔叔,胳膊夹着音像店里收获的战利品,双手启动摩托车,随着发动机发出低音炮声,加速前进,身后留下一道汽油烟雾,消失在视野中。那个时候,有点儿闲钱的潮人都来买碟。
海螺和他家的音像店
每个闽南家庭都有一个爱开玩笑的靓叔叔。身着喇叭裤,白衬衫,超大蛤蟆眼镜,长发卷毛,出到街上就是最靓的仔。那会儿最流行听的歌都是港台的,王杰的歌必会,海螺还在当时认识一个很会唱罗大佑的叔叔。大叔们最爱和小孩儿插科打诨,活用闽南英语谐音梗,且特别擅长黄色笑话:“鸟的英语就是 B-I-R-D ,bird,就是宝(闽南语中宝贝的宝与 bird 同音),男人的宝就是 bird。”自此,小朋友也从大人戏谑的眼神中读出了别样的意味。
海螺第一次去臭迪就找到了当年的那个感觉,金碟豹的 logo、泳装十二美女、猪哥亮、歌厅秀……90 年代的元素历历在目。臭迪店里那些好客微醺的阿伯,给年轻人叫好的样子像是叔叔和侄子侄女们起哄,大家彼此敬酒,在那些经典的旋律里醉生梦死。而敬礼炮和花环的环节,都是海螺小时候和爷爷去夜总会看到大人们玩的花样儿,如今在21世纪被如法炮制,可比直播里送大炮宝马还刺激。
“中年阿伯们在里面找青春,青年们在里面找童年,这就是臭迪的魅力。”问海螺当时去怎么没上台唱一嗓子,他说:“和阿伯们比,我应该会崩溃的吧。”海螺谦虚的口吻听起来像是个 60 后的小孩。
“臭迪能火和互联网也息息相关”
主持人兼店长香香姐
和外人预想的不一样,臭迪不是个百年老店,从开始、改址到现在成为打卡热地,才不过两年。而亲历这些飞速发展的见证者是香香姐,臭迪的常驻主持人兼店长。
香香姐说臭迪能火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 指受 90 年代风靡两岸的猪哥亮歌厅秀的影响,厦门本地歌厅文化本来就昌盛,而现在复古、闽南话回潮,讲究土到极致就是潮。“地利”是臭迪的选址,在火车站旁边,人流量不错,且没有最低消费,是大众消费得起的地方。“人和” 讲的是闽南文化里老人爱拼不服老,和年轻人爱打成一片,奠定了这个地方的人气儿。
加上臭迪频频被几个微博大 V 拍,又在抖音上二次发酵,网民看到祖宗三辈在怀旧闽南语歌曲下都玩得开的景象,于是在这个全民娱乐的时代,臭迪一下子就火了。
人来得多了,故事也开始多起来。在臭迪,有找到了 16 年前失联姐妹的阿婶,有看不惯老妈和陌生阿伯跳舞原地发脾气的年轻人,有喝醉了试图找服务员小哥 “服务” 的失恋女性,不过更多还是于歌声中眉目传情,结成姻缘的人。香香姐说她也已经无心插柳了不少对,在大家唱歌的时候适当地添油加醋,“我是不是要改口管你叫嫂子了?”或者 “你们看起来有夫妻相!”,一直撮合着有缘人。
厦门是个岛,有不少有钱人退休选择来岛上居住,隐形富豪一大把,还有退役了的黑道老大,隐身于来臭迪唱歌的形形色色的人群里。有个中年客人,按香香的话说,平时看着挺文气,刚来臭迪的时候比较失意,正赶上和老婆闹离婚,手头紧。想不到,过了几个月,守着拆迁的房子一下子身价上百万,走路都不一样了,分外慷慨地给别人唱歌送花,“人称 ‘某厦门’,喝酒前是厦门人,喝完酒厦门就是他的了!”
“能登上中国国家地理我们感到非常荣幸!”
“人有这个需求,酒吧夜总会大同小异,不是宣泄情感就是泡妞,像这样一个歌舞厅让人感觉就像回家一样,所以突然一下子抓住每个人的心了。不是说我们年纪大了怀旧,现在年轻人的心也被我们抓到了,其实就是臭迪的魅力,真的是臭迪的魅力。”
卡拉 OK 和泳装版的 《爱拼才会赢》MV 是金碟豹在那个年代留下的痕迹
从被签约开始,香香姐从业歌唱业也有十余年,还在新加坡游轮船上当过驻唱。当时她什么歌都唱,英语歌、泰语歌、西班牙歌、印尼歌样样拿手。因为新加坡游客华人众多,点《爱拼才会赢》的人很多,她也练就了用闽南语唱歌不在话下的本领。
香香说自己走过了这么多地方,唱过了这么多语言的歌,最后还是来到了臭迪,“跟我养的一个小孩子一样,看着它慢慢成长。”
跟游轮、高大上的夜总会比,这个酒吧挺土,不起眼,但就像臭迪的名字,妈妈骂孩子“臭小孩”,表面上嫌弃,其实心里疼爱得不行。
在船上的时候,香香姐是野花乐队里的大明星,有人合照,到了臭迪,也是野花组合里面的闪闪一颗星。
后记
在大开眼界的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决定离开,和臭迪刚刚结识的朋友们互留了微信以后,随即被热情招待的男服务员送到大门口,亲切地道了个别:“下次再来!”关上了身后重重的门,我们正式与闽南文化说了再见,进入了厦门的黑夜。
回到了北京以后,冷风吹得腮帮子疼。北京的 KTV 里烟雾缭绕,后海酒吧里只有寂寞歌手,街边儿上小两口吵架成了这个城市的背景音乐。回家对着手机里的全民 k 歌唱,没有特有的闽南经典旋律,香香姐的喝彩,阿伯阿婶的伴舞,这个城市的夜生活好像少了点儿什么,我不由得感到一丝失落。
对天南地北来的唱客来说,臭迪带来了一种元气。元气源于城市,被城市里的人发生的事儿所催化,进而产生一种不受空间、时间限制的精气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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