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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钱江晚报·小时新闻,经深度178号栏目授权转载,记者:陈馨懿,头图来自受访者
足球总是毫无预警地砸在头上,先奏效的是痛觉,一种被钝器击打的感觉,痛感从一个点扩散开。它硬而重,砸得人站不稳,眼前一黑。你得等一会儿,才能重新看清这个世界。
这时,你会看到足球已经滚落到别处。它在诱惑你:走过去,踢一脚。
陈荧是主动被足球击中的。那是2012年,她18岁,刚进大学,进入学院女足队,参加院际比赛。对面的学姐一脚抽射,足球迅猛地冲向门网。陈荧扑过去,用肚子接住球。
比赛中断,陈荧被送到医院,躺上担架时,射门的学姐握住她的手:“这个球你都敢接,真敢冲啊!”
“你要不要进校队?”学姐问。
这就是被足球选中的感觉。痛,痛得失去感知、失去理智,但痛之后,眼前也最先看到足球。
大多数时候,足球似乎只选中男性。但在杭州,在江南女足队,包括陈荧在内,如今总共27名姑娘选中足球,也被足球选中。
这支杭城为数不多的业余女足队里,许多姑娘已经工作,从事和足球不相关的职业;有人在艰难平衡足球与母职;有人曾以为自己不会再踢球。
足球或许辜负过她们,但她们不曾辜负足球。这是一个夹杂着爱与痛的故事。
踢球的姑娘们
“老了”
姑娘们的球赛,称不上是激情澎湃。
她们的球场位于诚业路415号,江南岸艺术园区,距离滨江宝龙城不过几百米,但进出的行人很少,显得荒凉。足球场在一楼的空地,窝在园区边缘,绿色的栏杆网裹住两大块人工草皮,像一个盒子。
这是2月11日,江南女足虎年的第一场球。雨水淅沥,地上已有积水,潮湿的感觉渗入棉服内侧。
晚上8点,两个足球场截然不同,大的那一片是7人制场地,男人和孩子们已经在场上奔跑,场外分散站着十来位观众;小的则是5人制场地,只有一个队员撑着伞站着——这就是江南女足队的球场了。
场外的姑娘们
人是一个一个来的,守门员陈荧也到了。她感慨自己“老了”——距离主动被足球击中,已经过去10年,下降的不止是体力。
她最致命的问题在左膝盖。大四时,陈荧扭伤左膝盖,诊断结果为前交叉韧带断裂、半月板撕裂移位。
在康复阶段,医生让陈荧原地起跳,观察两只脚是否同时落地——陈荧说:“你会害怕,不敢让左腿落地。你要解决自己的心理阴影。”回到球场上,陈荧开始犹豫,尤其是使用左腿时。
受伤是一些姑娘离开江南女足队的主要原因,还有的原因,是要回老家,或者结婚。
正逢生理期第二天,踢中场的雯雯这天缺席。她看起来还像学生,黑色长发,戴眼镜,皮肤很白。
雯雯今年29岁,踢球已有11年,中途曾间断两年,直到2021年8月重回江南女足——那时她刚结束生产三个月,仍在做产后修复,同时哺乳。
怀孕前一个月,雯雯刚被提拔。但她呕吐了近乎整个孕期,不得不申请调回原岗。
生产不是终点,雯雯感觉时间永远不够。“上班前、下班后和周末都在陪陪儿子。我依然觉得,好像陪得还不够。”雯雯的爱人外派工作,重回球场前,雯雯略带内疚地试探了婆婆。
岁月渐长,女性的身体和时间似乎由不得自己安排。好在一切顺利,雯雯拥有了唯一一段只属于自己的时间:一周一次,两个小时的足球。
黄金时代
现在,陈荧有事做了:球越来越近,对面的芋头、蝴蝶来到了前场;球在穿梭,从芋头脚下来到蝴蝶脚下;蝴蝶射门,球飞过来了——陈荧没能拦下,球打在了网里。
蝴蝶和芋头击掌:“像不像回到了高中的时候?”在高中,她们两人就是队友,都身高超过一米七,都很苗条,都是队伍里“黄金三前锋”的一员。不过到了大学,两人走了不同的道路。
芋头提前开始工作,没有再踢球。而蝴蝶参加了大学的女足队,还成为了浙江省青少年校园足球联赛大学女子组比赛(以下简称“省赛”)的明星。她的照片曾放在“省赛”最中间,许多江南女足队员和这张照片合影。
大学是大多数江南女足队员的黄金时代,“省赛”也成了她们共同的回忆。
蝴蝶
那时,她们的精力、时间都很旺盛,胜负欲高涨,不知疲倦。有人会和同学踢到凌晨,在没有路灯的足球场上,借着不远处建筑工地透来的光,最后心满意足地躺在宿舍里的瑜伽垫上。
那时,“尽兴”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番薯评判一场球是否踢得尽兴,以小腿肌肉收紧为标准,在抽筋的临界状态。
她们依然无数次地被足球击中,伴随着心脏狂跳、脚踝扭伤、骨裂、韧带撕裂、半月板撕裂……比赛场上,这些伤痛隐匿在比分之外。
可是离开学校,比赛机会几乎没有了,连举办友谊赛都吃力。如果只招募杭州范围的女足队,由于数目太少,江南女足不可避免地要对战半职业队伍,“只可能被虐惨”;而要是凑齐同水平的业余女足队,地区就得扩大到长三角地区,成本要高得多。
事实上,离开了学校,连队伍都很难找到。
愿意被足球击中的女生,是那样稀少。更多女孩宁可出现在健身房撸铁,晒出马甲线,或者在朋友圈分享新学会的爵士舞。踢足球?有点脏,有点疯,有点疼。
玫瑰的失落
江南女足队长番薯,在2015年创立了rose fc,也就是江南女足的前身。当时,她找到了十多位同龄大学女生。但想要稳定地踢球,这个人数还远远不够。
2015年,中国注册的女足运动员成年队只有五六百人。但足球是团体运动,人数最少的5人制比赛也需要凑齐10人。杭城里能找齐球员的业余女足队数目稀少,“糖果和”女足、杭忆春浦女足都在去年方才成立。
在庆春广场足球场,曾有一群女生创建“散客拼团”群,有七八十人,但真正拼成的野球很少,有人一年只成功拼团过一场。
最开始,番薯想去男女混合的江南足球挖走俱乐部里唯一一个女生,结果她反而被说服了,将rose fc带进江南足球队,改名为江南女足。当时,江南足球可以保障每周五晚上踢球。
番薯
某种程度上,番薯是一个很难说“不”的人。
小学五年级,番薯曾经有去体校踢球的机会,但妈妈替她拒绝了。教练特意把番薯妈妈叫来学校,沟通了一个多小时,他说:“就像中国女足一样!铿锵玫瑰啊!”
这年是2003年,写给女足的歌《风雨彩虹铿锵玫瑰》发行,传遍大街小巷,后来成了中国女足队队歌。
番薯的童年梦想就是成为国家队的一员:“像孙雯那样。”孙雯属于中国女足的黄金一代,1999年女子世界杯,她们拿到亚军。国人沸腾。
教练喜欢番薯,她是这所足球特色村小的足球队里唯一一个女生,颠球技术在球队前列,会头球攻门,会用挂着血的膝盖顶球。
但这个慈溪小山村,还没有专门从业足球的女人。
番薯的妈妈更加反对她踢球了,放学时踩点接番薯回家,“我妈就这样毁了我的梦想。”整个中学阶段,番薯几乎没有碰过足球。
但后来,番薯怀疑过妈妈是对的。
2003年也是孙雯退役的年份,伴随番薯长大的,是“玫瑰”的失落。中国女足经历了将近15年的频繁换帅、青黄不接与成绩低谷。
如果不是“省赛”,番薯可能再也不会接触足球了。2011年,首届浙江省青少年校园足球联赛大学女子组比赛(以下简称“省赛”)举办,参加的高校女足队伍只有4支,其中就有浙工大——为了参加“省赛”刚刚成立女足队。
那时,番薯刚入学,没有发现足球课;新生杯足球赛上,女生也不允许上场。学校男足教练只能“跨项选材”,凑齐了一支“野队伍”:番薯是在女篮队里被找到,一名学姐则来自田径队,还有人练的是标枪,像扔标枪一样把足球扔得老远。
这支“野队伍”成绩不错,在4支队伍里拿到亚军,还让番薯捡回了足球。Rose fc里,好几位女足队员都是在大学首次接触足球,进入女足队,而后坚持下来。而江南足球俱乐部给了毕业后的姑娘们一条路。
球场上的性别
在rose fc变成江南女足前,江南足球俱乐部只有一名女球员。被“收编”的代价之一,是姑娘们被打散进入各个小组,在7人制比赛中,一组里7个人是男生,她们是“7+1”的那个“1”。
足球总被认为是男性的运动。首届世界杯在1930年诞生,而首届女子世界杯在1991年才举办。
新中国的第一支女子足球队诞生于1979年,西安铁一中,创立者之一齐铁慧曾说:“女子足球是在惊讶的目光中诞生的,伴随女足运动最初成长的是非议、甚至责骂”。
创立前,齐铁慧向中国足协主席写信,对方回信道:“我对女子足球并无主见,现在世界上对于女子足球有两种意见,主要的是足球运动的激烈程度与生理上的差异问题。”这支球队在1979年7月成立, 两个月后便解散。
江南女足外战男足队
“他们不会直说,女孩子不能踢球,只会用一种奇怪的、嘲讽的语调,但你能听懂,他们就是那个意思。”女孩们与足球相伴的成长里,还有这样的共同记忆。
许多女队员承认,在力量和速度上,女性有着天生劣势,尤其是身体对抗。雯雯曾经带球过人,她明显感觉到对面的男生着急了,用更强壮的身体撞开了她。美钦也记得,在踢球时,她一断下球,对面的其他男队员就会耻笑被断球的人:“你连个女的都过不了?”直到美钦多次断球,这种声音才停止。
男女混踢中,“不要传球给女足”时时存在。番薯说,“男生们会觉得女生不行,得到了球也容易丢。”
男球员并不会“针对”女球员——“他们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不在乎你。”番薯说。
热情的女球迷,远比势均力敌的女对手更受欢迎。在足球场上,女性身份还带来了别的评判。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来试踢,但因为短发和年龄,有男队员在场外评头论足,最后,这位试踢的女性没有再出现。还有人曾经和男生踢野球,球场上,有人对她吹口哨,还有人在她用胸部顶球时起哄。
自己的队伍
2021年,江南足球俱乐部内部出现分歧,江南女足队选择独立。
分歧的原因,或许在于观念不同。在原本的江南足球俱乐部,创始人制定了更严明的纪律,会对球赛进行复盘,这是一支颇有野心和耐心的队伍。
而江南女足似乎更注重快乐。独立后的江南女足,除了出勤和性别有要求以外,几乎来者不拒。
在这个球队里,姑娘们水平参差不齐,从蝴蝶这样的“省赛”明星,到时隔8年重新踢球的心心。
姑娘们在场上
加入江南女足前,心心的最后一场球赛在高二。她和男同学一起踢球,心心是后卫,在斩断球时被一名球员撞飞。心心从来没有见过对方,一个又高又壮的男生;对方不知道会有女生出现在球场,看清后忙不迭地向心心道歉。心心说:“没关系。”
但心心想:“我不想再听到那种语气,不想再看到那种目光,好像女生不该出现在球场上。”
心心从小学开始接触足球,她喜欢看《足球小将》;十来岁时,成了拜仁球迷,墙壁上贴着海报,每周去报刊亭买《足球世界》。但高中的足球课只向男生开放。心心想,换一种方式喜欢足球也可以,但不是在场外做啦啦队。
于是,心心继续收集海报,接着是球衣,试穿一次,然后挂进柜子里,关上柜门。
这些球衣,直到心心25岁加入江南女足时,才第一次穿上球场。
“只有足球”
把目光重新移到2月11日的虎年开年足球吧,许多细节开始展示它的意义。
在这里,一组组反义词出现了:扎麻花辫的,留齐耳短发的;打上底妆的,素面朝天的;看上去“女性”化的,或者“男性”化的。
但哨声一响,真正有意义的标签只有一组:穿上外套的白组,和露出背心的蓝组。
(女孩们的比赛 视频拍摄 刘俏言)
陈荧负责守门和大喊大叫:一旦对手迟迟没能突破到前场,陈荧就会大吼几句“都不用动,好冷啊”、“你们是不是看到妹妹就跑不动了”。
被叫做妹妹的是美钦,扎着两个麻花辫,打了薄薄的底妆,只有踢球这天她才会精心打扮。她现在不用担心断球后听到“连女的都过不了了”,但她依然爱抽筋,最后甚至两只腿都抽筋了。有人提议“要不就踢到这吧”,美钦扒住球场栏杆,一边拉伸,一边大喊:“我还能踢!不要结束!”
时隔8年重新踢球的心心也在场上,她说话不多,更多时候是队友在喊她的名字。私底下,有队友鼓励心心“位置的感觉很好”。
比赛的结束没有固定时间,大约两个小时,小腿接近抽筋、“尽兴”的节点。
这场球,站在场外,不用担心被球砸中,最常见到的是笑脸。稍微激烈的讨论发生在中场休息,姑娘们捧着奶茶,冰或者热,嘴里还带着甜味,说起哪个球该怎么踢。直到最后,并不知道究竟是谁赢谁输,只知道每个人的头发都被打湿了。
女足队员的笑容
虎年第一场球,在2月6日晚便报名完毕。那是女足亚洲杯夺冠之夜,每个队员都记得。
美钦是福建人,2月6日特意赶回杭州,想和队员们一起看;番薯和一群朋友待在一起,大家都盯着屏幕;心心叫上了爸爸和妈妈,他们平常不怎么看球,不过这个夜晚,客厅的电视属于女足。
江南女足队开始在群里讨论:
第68分钟,唐佳丽罚进点球;第72分钟,接到唐佳丽的传球,中国队球员张琳艳头球破门。逆转时刻,江南女足群里不断出现“流泪”的表情。屏幕外,她们真的流泪了。
第93分钟,肖裕仪进球,3:2,冠军!
江南女足群里开始报名踢球,接龙的速度很快,其实她们恨不得马上冲上球场。有队员发了朋友圈:“中国女人,行!”
这场球赛结束,队员们合影。
在女孩们成为“女人”之前,遥远的童年时代,被野草或者砂石覆盖的足球场上是另一番光景。
陈荧记得,小学的足球场上,谁都可以、谁都想要往上冲。男孩们、女孩们,一大群孩子们围绕着足球,没有站位,都以踢进球框为目标。陈荧在这里弄丢了好几个足球,不知被谁踢到了哪里。
心心和伙伴们在儿童乐园里踢球,他们把乐园里巨大的骰子挪来挪去,搭成一个门的形状。
番薯经历过这样的球场:煤渣地,两个空旷的框,没有网,也没有划好界线。
在那时,她们还不知道身体对抗,甚至不清楚规则。在那里,没有限制,没有输赢,没有两性差异。只有足球。
江南女足队员名单(含退役队员)
番薯 蝴蝶 思苇 娇娇 雯雯 牧天 芋头 江江 朵朵 董璇 渣渣 猴子 菠萝 皮皮 小沈 小云 花花 志峰 韩香 小鬼 大喵 心心 陈荧 小桃 晨晨 胖虎 甜甜 晶晶 山山 富铀 美钦 屁屁 炮泡 老徐 彭彭 苏葳 飞飞 倩倩
(除陈荧,文内人名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钱江晚报·小时新闻,经深度178号栏目授权转载,记者:陈馨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