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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X博士(ID:doctorx666),作者:格子,原文标题:《农村的二舅,治不好城市的内耗》,头图来自:《Hello!树先生》
这两天,“二舅”的故事在所有社交平台上爆火。
B站UP主@衣戈猜想 以金句频现的文案和巧思溢出的视频,讲述了二舅苦难而丰富的一生。
《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当日在B站全站排行第一,有超过1500万人观看了这部作品。
很多人都从二舅的故事中想到了自己在农村的某一位“二舅”,并在这种联想与共情中获得了某种治愈。
网友评论
二舅的经历和品格令人尊敬,UP主的功力和水准令人叹服。然而,也有一些网友说,二舅的故事,在我们广袤的农村中其实并不鲜见。
旧有的农村励志议题,在幽默戏谑而不失洞察的口吻下引爆了21世纪的社交媒体,背后的公众情绪十分值得探寻。
兰德尔说:“当一个时代开始被浪漫化,就代表这个时代已经结束了。”
当农村的“二舅”们开始被浪漫化之后,或许是我们已经对农村失真了。
二舅苦难文学
在视频的叙述中,二舅的人生是以村里的“天才少年”身份开局的。
上小学时是第一,上初中时也是第一,家境贫寒但天资聪颖,这个故事到这个阶段近似于前半部分的《半碗村传奇》。
一个作业本都买不起的孩子,却具有超乎常人的学习天分,这是曾经农村励志题材影视作品里常见的反差。
《半碗村传奇》2001
然而,二舅命运中的苦难开始做功,就此把他的人生推向了与《半碗村传奇》截然不同的方向。
一次偶然的发烧,赤脚医生一天在二舅屁股上打了四针,导致二舅一条腿成了残疾。
原视频在这一点上并未做过多探讨,更多笔墨放在了二舅心境的变化上。
然而,观众们毋需太多解释就可以理解这一飞来横祸,是因为二舅所遭遇的医疗事故在曾经的农村并不是万中无一。
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朋友,多多少少都能从童年见闻和长辈交谈中知晓这么一两个类似的例子。
赤脚医生是与农村深度绑定的时代产物。
60年代,农村经常缺医少药,1965年,时任卫生部部长钱信忠在报告中说:
“全国现有140多万名卫生技术人员,其中70%在大城市,20%在县城,只有10%在农村,医疗经费农村只占25%,城市则占去了75%。”
为解决这一实际困难,中央下达了“六二六”指示,培养半农半医的农村医疗卫生人员。
赤脚医生的称呼,是村民们叫出来的。赤脚不是穿不起鞋,而是说大夫来不及洗去种田时腿上的泥污,经常赤脚赶赴病人家里。
70年代,农村的赤脚医生一度达到150余万,他们的出现极为有效地改善了农村的医疗状况,降低了传染病率和死亡率,在血吸虫病、分娩意外等等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
然而,赤脚医生普遍受训时间短、专业程度不高,在处理复杂疾病和进行特殊急救上有着无法避免的局限。
所以,多数时刻的赤脚医生都是像谢晋导演所拍的《春苗》一样,在田埂间救贫病于水火。
《春苗》1975
而在极少数概率里,赤脚医生的失误也造成了一些医疗悲剧。
很不幸,二舅就成了城乡医疗资源夹缝中的一个分子。
不过,UP主用“北京人搓背搓得很好”幽默地弥合了这道夹缝,让二舅在腿上的差距在背上扳回了一局。
视频中,二舅之后的人生,又像是一个农村版《搭错车》的故事。
《搭错车》(2004)
身有残疾但手有技艺的父亲,机灵鬼马但孝顺懂事的养女,相互搀扶着面对苦难人生的考验。
二舅用一套手打豪华家具和半辈子的积蓄送宁宁风光出嫁,完成了下一代的城市化,就像农村里每一个老父亲一样辛苦跑完了人生的上半场。
而对于二舅自己的人生幸福来说,又短暂卷入过一个《情债》一样的故事。
一个没有主观恶意的大龄光棍,一个有着丈夫、孩子的勤劳女人,一段基于生存与需求的农村罗曼蒂克。
《情债》(1995) 十里八乡的俊后生拉帮套的故事
尽管,UP主说这既不是仙人跳也不是拉帮套,但我们都知道,二舅这是农村婚配资源匮乏下说不清道不明的老派恋情。
再之后,二舅的故事从影视情节走向了深沉的现实。
年岁已高的二舅与你记忆中村里那个为人和善、腿脚不便,好像什么都会修一点儿的大伯重合在一起了。
他们步履蹒跚,穿过千万个乡村的每一条小道。
二舅的一生,是被苦难和意外所推动的,正如很多农村的劳动人民一样。
二舅的生活,甚至说二舅的人生态度,也是我们固守乡土中国和小农经济的、最朴实的劳动人民的缩影。
所以说,二舅的故事,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对吧?
每个村都有一个树先生,每个村都有一个二舅
但如今,我们却像一个外宾一样对这样的苦难耳目一新,旧日的泪水重新占领了年轻人的眼眶。
尽管无数个“二舅”就真实生活在距你车程不过40分钟的城郊乡村。
为什么?因为我们很久都没在公众媒体上看到这样的作品了。
以“二舅”们为代表的农村文化肖像正在主流语境中消亡。
看不见的农村
《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爆火后,很多人对农村老乡模糊的印象终于有了具体的脸。
在此之前,人们对于生活在农村的人是何种印象呢?
1990年,这张脸或许是春晚小品《相亲》里赵本山饰演的老蔫儿,一个像“二舅”一样老实能干的大叔,打算开启一场黄昏恋。
《相亲》(1990)
2000年,这张脸或许是春晚小品《昨天 今天 明天》中的黑土和白云,二舅说:“改革开放他公平。”黑土说:“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
《昨天 今天 明天》(1999)
这张脸又或许是《打工奇遇》里诚实守信的赵丽蓉,是《过河》里科技兴农的潘长江,或者《装修》里“大锤80”的黄宏。
总之,他们曾经都有着像“二舅”一样鲜活的面庞和生动的故事,在社会镜头下向我们娓娓道来农村中正在发生变化的人和事。
曾经主流语境中对农村文明的展示还并不局限于欣喜的一面,对于在农民进城轰轰烈烈城市化进程中的摩擦,也有着极为深刻的反思。
在2000年之后,《马大帅》《刘老根》等影视剧作品风靡全国,农村通过屏幕投影到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在这个梦中,许许多多像剧中人物一样具备才能、勤劳而勇敢的农村“二舅”们,他们的笑与泪,他们的爱与恨,都在这些文艺作品中得到了具体的呈现。
甚至,对于城市化中农村老乡面临的一些困境,那些较为个别的沉重社会议题,也都在《生存 民工》《Hello!树先生》这样的作品中得到了深刻的探讨。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农村在主流视野中退让了。
农村的确“消亡”了。
这种消亡并非地理意义上的消亡,田野里依然能够长出麦子、土豆和油菜花,只是那些像“二舅”一样耕种和劳作的人,他们渐渐在媒体游戏中失声了。
有人说这种消亡是从赵本山隐退后开始的,我不能苟同,一个赵本山无法代表所有农民,东北文艺复兴也不能将广阔农村的一切说尽。
况且,赵本山奠基的《乡村爱情》现在已经拍到第十四部,但象牙山村已经成了悬浮在空中的巴比伦王国。
对不起,这不是真正的农村
似乎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放缓,这块土地上失去了最纯粹的幽默与最真诚的共情。
如今,农村在主流文化语境中呈现出一种广泛的失真。
你看着手机屏幕里那些有关农村的画面有些恍惚,一会儿觉得这像是你认知里的农村,一会儿又觉得不太像。
如果要我说,那大概是发生在新媒体时代降临之后。
农村生态与农业文明,先是被网红村式的短视频和快直播妖魔化。
然后被拉面哥式的好人好事刻板化。
最后,终于来到了“二舅”式苦难文学式的被浪漫化。
视频爆火后,UP主@衣戈猜想在媒体采访中说,“二舅”故事的火热,或许是他拿着一把榔头无意间掘到了一个矿。
这句话十分诚恳,也非常现实。
卡尔维诺曾写过:“城市犹如梦境:所有可以想象到的都能够梦到。”
显然,现在这句话的主语替换成了农村。
农村成了已结束城市化的小白领们的幻梦之地,那里有对房贷、内卷和社会关系的遁逃,网速较慢的禅意,无公害食品还有你一身故事的“二舅”。
“二舅”再次把人们的目光拉回广袤的乡村与田野,人们在屏幕后想把二舅对乐观的理解,深深地插入朋友圈的喉管。
而“二舅”们被浪漫化之后会是什么呢?
这个我说不好,这个我实在说不好。
我只知道,每个人都赞美“二舅”,但没人想成为“二舅”。
看完“二舅”的视频,我的精神内耗似乎更加严重了。
作为小镇做题家的我,从乡村中爬出来,在城市中站住脚,我的人生经历远没有二舅坎坷,可依然有无数解决不了的问题实实在在地困扰着我。
区别就是,视频中说:“二舅总有办法。”
可我没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X博士(ID:doctorx666),作者: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