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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内容摘选自《感知·理知·自我认知》,作者:陈嘉映,头图来源:《红辣椒》
德尔菲神谕所门口的箴言、苏格拉底的座右铭“认识你自己”我们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还不够认识自己吗?我们的一举一动、内心所想不都在自我的“监控”之下吗?但别忘了,“自我认知”是“我”的一部分,人会自我欺骗、自我屏蔽。虽然我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了然于胸,但自我认知本质上还是一种主观判断,因此不可避免地会出错。网络流行语“小丑竟是我自己”说的便是自我认知出错后的情况。
德尔菲阿波罗神庙 ©Thomas Sakoulas
与科学不同,科学是认识世界,哲学的根本任务则是认识自己。认识自己就像一层一层地脱下面具,这个过程不仅操作起来困难重重,而且伴随着皮肉分离的痛苦。
陈嘉映说:“在技术化、数字化的大形势下,实际上生活的意义本身变得越来越晦暗,这个时候,我们格外需要坚持个体生活的意义,这就更加需要对自己有个更清楚的认识。”更了解自己,不仅丰富了个人完整性,也能在实践层面帮助我们做出更好的判断选择,于动荡不安的时代中找到属于自己的锚点。
自我认知天然正确?
我总说肢体位置觉,说得太多了,有点儿误导,因为肢体位置觉谈不上出错——当然位置觉也有幻肢一类的错觉,这个不去说它——自我认知却可能出错,那么,我们用肢体位置觉来谈论自我认知似乎就不那么妥当,好像自我对我是透明的,用不着看、用不着想我就知道,只要我想知道就能知道。
我们通常的确认为,别人的动机,别人爱什么、恨什么,人心隔肚皮,我们不容易知道,但我自己的动机,我自己爱什么、恨什么,我自己很清楚。袁世凯为什么会称帝?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做这么愚蠢的事儿,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希特勒杀害犹太人,这是特别残酷巨大的历史事件,为什么?直到今天,历史学家也不是很明白,尤其是他在入侵俄国的时候又掀起了一波残害犹太人的高潮,在那个时候,残害犹太人,从政治上、军事上、经济上考虑,似乎都对纳粹德国没有什么明显的好处。那么历史学家就要去研究“到底他的动机是什么”。
如果举身边的例子,你身边的人,比如你的室友突然对你甩脸子,或者反过来他突然对你特别热情,那你就会想到底怎么了。但是你自己的动机好像对你自己是透明的,你为什么生气了,为什么高兴了。我做一件什么事情,我不太会问我自己“我的动机是什么”。更广泛地说,我相信什么、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我爱什么、我恨什么,这些似乎我自己都知道,就像我知道自己的腿的位置或者手的位置一样。
《红辣椒》
但这远远不是整个故事。自我认知当然可能出错。否则,这里就不需要认知了。因为,其一,认知得有一个认知过程,从不认知到认知,或者从错误的认知到正确的认知,或者从较差的认知到较好的认知;其二,认知总是得有对错,才谈得上有认知。这跟第一点是同一件事情的两面吧。认知得有标准,分得出“正确认知”和“错误认知”,如果我只要去认知,一定认知得对,就像当大领导的那样,像教皇那样,他的认知天然都对,自我认知如果是这样,这个题目就作废了,所谓自我认知就根本不是认知。自我认知当然是会出错的,就像触觉,凉凉的,你以为摸到一块石头,结果是一只死掉的癞蛤蟆。
我们经常弄不清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说个最浅的例子,你提起个人,问我认识吗,我说不认识,一见面,发现其实是我的老熟人。这种事情,像我这种老糊涂,经常发生。哪些是我知道的,哪些是我不知道的,这些,有时候我自己并不是那么清楚。
《逃学威龙3之龙过鸡年》
但这个例子太浅了,没什么意思。我们还在好多层次上不知道自己爱什么、恨什么。我们的确有时会自问:我真的爱他吗?我到底爱的是谁,爱的是什么?我以为自己爱国,我跑到大街上去砸日本车,我这么做,也许当真是认为大家都不开日本车,日本就会变成一个穷国,中国就会变成一个富国,但我这么做也许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出于仇富心理,也许,我其实没啥动机,就是爱折腾、胡闹,发泄多余的力比多。
我爱什么,我知道些什么、相信些什么,我自己不见得很清楚。我觉得我深爱一个女孩,死劲追她,弄得她不胜其烦,最后被拒绝了,我泼了她一瓶子硫酸,她毁了容。我说,这都是爱惹的祸。那叫“爱”吗?爱不只是你自己的感觉,爱是有标准的。在我这样的老年人看起来,爱一个人,就想着这个人能因为我的爱受益,而不是因为我的爱受损。这里有某种“客观”的东西,弄清楚你真正爱的是什么、信的是什么,你需要去认识世界、认识他人。
从“不知”到“知”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里说到爱不爱,主要不是哪个认识是对的、哪个认识是错的,自我认识的标准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对和错,而是深和浅。你爱大房子可能也没有错,但这可能只是你的浅层爱好。对你们年轻人来说,了解你深层的爱是什么很重要,只有这种深层的爱会给你带来幸福。你以为你爱的是大房子,就怕你挣到大房子之后,你才明白你爱的不是大房子。你去看看,很多人真的弄错了,他挣了大钱,结果不是那么回事,生活得很郁闷。
要弄清楚“你爱什么”不是特别容易的事。自我认知会在各种层面上弄错,但最重要的,大概是在系统反思层面上弄错。“反思”这个词的一层意思是说,情况已经了解了,现在需要的是去思考它。山里有没有桃树,桃树开花了吗?这个,你不去看你就不知道。自我认知不是这种,自我认知,某种意义上,你所需要的事实已经都在那儿了,你现在需要的是重新看待这些事实。这我们已经谈到好几次了,你知道汉语语法吗?你平常说话不犯语法错误,你知道,但让你讲汉语语法,你一反思,你又不知道了。我们说自我认知也有对错,也有从不知到知,指的是这种变化。
从不知到知,这里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你不知道院子里的海棠花谢了没有,你掀开帘子看看才知道;另一种是通过反思知道。在日用的意义上你知道,但是让你说,让你系统化你就不知道了。所谓自我认知,主要指这个。你去体检,查出一样恶病,或者,你长大后发现你是过继到这个家里来的,这些当然有可能对你的自我认知产生重大影响,不过在我看,这些仍然是你对世界的认知反过来影响自我认知,单说自我认知,我觉得最好还是用在系统的自我反思上面。
要把日用的、默会的知转变为明确的、专题的知,并不容易。在这个转变和表达的过程中,你会受到各种各样观念的影响、各种各样理论的影响。在反思途中,你会经过各种各样的理论、流行的说法等。
这个反思并不只是闲事,你会用反思的结果来指导自己今后的活动。你以适当的方式反思,你就能用比较适当的方式投入今后的生活。
总之,自我认知可以在不同层面上出错,可以因为不同的原因出错。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触到了自我认知的更深一层的内容,不是一般的弄错,而是由于自我欺骗和自我屏蔽,结果我弄不清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弄不清自己的真实动机,弄不清自己的真爱,等等。
面具
我们通过不断反省来认识更真实的自我。但是,你认识到哪一天,才认识到了真实的自我?要看到多“真”,才叫看到真相?
说到真实的自我,我们格外要当心的是,我们不要又回到现成自我那里去了,好像打破了屏蔽,有一个真实自我在后面。我们一上来就希望不落入现成自我的俗套,但是真正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事情往往是,你意识到一个错误,你从前门把它赶走了,但它又从后门溜进来了。我们通常设想的是,我们社会上的人,总戴着一副伪装,一副面具,我们真实的自我藏在面具背后,揭开这副面具才能看到真实的自我,摘下面具,也就看到了真实的自我。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事情竟像尼采说的那样,摘下面具,后面是什么?——另一副面具。
这话要表浅理解起来,意思似乎是说,根本没有真实自我这样一种东西,但也许我们可以有另一种理解:真实的自我不是像木乃伊一样是个现成的东西,把缠在外面的布条解开来,就看到真实的自我了。
《红辣椒》
说到面具,我们首先想到的是伪装。这是它的衍生含义、隐喻含义,面具,在拉丁文里是persona,本来呢,演员在演戏的时候戴着,标明一个特定的角色。person这个词我们通常译成人格,也有译作位格的。人格是慢慢形成的,在形成人格的过程中,我们需要掩饰一些东西,克服一些东西。
我们最早是什么样子?你看过你2岁时的录像吗?没录像没关系,父母可以告诉你,不像你现在西装革履的样子,饿了就哭就叫,随地大小便,这是你最早的样子。你现在肯定不是这个样子,你逛街,忽然内急,你到处找厕所,而不是解开裤子就尿,甚至不解开裤子就尿。你要是正在陪同一位客人,你还可能不显出内急的样子,若无其事东张西望,其实是在找厕所。
反正,你并不想摘下你的persona,回到你的“真自我”那里去。随地大小便,这叫真率吗?疯人院里能找到好多这样的真率。当然,你2岁的时候,随地大小便的时候,还没有自我,自我是慢慢形成的。你成为person的过程,可以说一层一层地改造了你自己或者掩蔽了你自己。最后,你是个person了,somebody,但这个person也可能仍然在形成的过程中。
我们都知道,人世间有很多虚伪,十来岁的孩子就开始意识到,人很多时候是戴着伪装的,戴着面具。揭示出真实下面的虚伪,说人戴着面具,这用不着很大的眼力,也不是事情的终点。鲁迅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说他揭露出了真实下面的虚伪,虚伪下面的真实。这话我不止一次引用过,前几天我跟周濂在清华大学有一个小对谈,他还提起这句话。
看到人世有它伪装的一面并不难,人不能过了20岁还一味以能看出人世虚伪为能事,这个容易,你去看,满世界都是。难的是看到虚伪下面的真实。你明明饿极了,可是,他一副傲慢的样子赏你口饭吃,你可能忍着饿不去吃,甚至一副饿不饿无所谓的样子,你不受嗟来之食,你只是在伪装吗?这下面有某种真实的东西,有一种尊严。生活中有很多不得已的东西,不得已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看到真实下面的伪饰,这个比较容易,难的是去体察人生的不得已处。
《凪的新生活》
当然,虚伪是虚伪,尊严是尊严。这正是我要说的:难的是学会区分什么是虚伪,什么是尊严。
自我认知是痛苦的
人们常说,要发现真正的自我,但那不像是发现宝藏似的,让人手舞足蹈,发现自我往往也就是揭发自我欺骗,穿透自我屏蔽。我们自我欺骗,就像普普通通的欺骗一样,是因为欺骗给我们带来某一类好处,例如,把自我骗住,心里好过一点儿。揭示真相是个艰苦的过程,揭示自己的真相也许不仅艰苦,而且痛苦。你事事都有个高尚的动机,要认下来你其实不是那么高尚,这往往需要相当的勇气,且不说还要同时认下来,你不是那么诚实。
自我认知并不都像照镜子化妆那么轻轻松松满心愉快,它可能撕心裂肺,是一个自我鞭挞的过程。当然,你认识到自己的真相,将来你有可能做得更好一些。不过,这个更好一些也并不意味着将来你就轻松愉快一些。
那么,自我认知的动力从哪里来呢?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我眼下想到的,是我们这个课程最早提到的亚里士多德那段话:人依其本性求理解。只有真实才能为理解提供保障,只有明白了真相才叫活得明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某种自我认知和自我揭示。话虽这么说,人的本性里有好多别的,懒惰、畏难、自满,还有其他很多,都妨碍我们去认识自己。
儒家有一个源远流长的自我认知和自我揭示的传统,所谓“吾日三省吾身”。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孔子觉得“三省”有点多了,每天两省差不多。为什么是三次多了,两次正好,这个要问经学专家。台湾有位叫王汎森的学者,是余英时的学生,他写了一本书,其中讲到明末清初的省过会(参见:王汎森,《权力的毛细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学术与心态》,第5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编者注)那种自我反省到了极严厉的程度,把自我认识比作自我惩罚也没有什么不妥。
儒家之外也讲自我认知,老子讲“自知者明”,庄子讲“知其已知”,那也是一种自我认知,不过,道家讲认识,讲自我认识,好像更多讲获得真知的愉快的一面,因为明白了而豁然开朗的一面。
《感知、理知、自我认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理想国imaginist (ID:lixiangguo2013),内容摘选自《感知·理知·自我认知》,作者:陈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