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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题图来自:植物房客
2022年年初,刘江萍在龙华民乐村遇见小海时,小海失业了。
小海很年轻,可头上白发不少,眼睛也不像年轻人的眼睛,眼白发黄,瞳孔有些浑浊,刘江萍猜测“他之前那份工作,应该熬夜比较多”。俩人聊天时“小海的气压一直很低”,他没有找到新的工作,已经做好了离开深圳的打算。
分别时,小海把一盆网纹草给了刘江萍。这盆植物,是小海很敬重的职场前辈送给他的,他一直放在办公桌上。要回老家了,他希望有人照顾它。
三个月后,这盆网纹草到了下沙村租客小钟的手里。小钟居住的握手楼门口,种了一盆叫“粉包”的花,每次经过看见它,小钟老是会想起奶奶。在老家的家门口,也有一株粉包花。
这一年,刘江萍和同班的谢志鹏、陈晓曼临近毕业,他们是深圳大学视觉传达系的学生,想在城中村里寻找毕业设计的灵感和素材。几个月后,三个学生完成了毕业设计“植物房客”——
他们走访了深圳、广州、茂名、湛江的城中村,向36家房客讨要了36株盆栽,以及盆栽背后的家庭故事。
接下来,三人带着故事和植物,再次走进城中村,吸引另外36位村民用自己的故事来换取这36盆植物。三个人以城中村窗台上的花草为“种子”,希望打破“都市陌生人”的社交界限,在城中村里生长出了新的人情关系。
36盆植物串起72家房客的世情百态——握手楼里散落着年轻人的失落与梦想,逼仄暗巷里也能流淌出街坊间的牵挂和情谊……那是城中村的人情温度与生活尊严。
城中村里,年轻人们失落的梦想
小海在那家公司干了三年,网纹草就放在办公桌上,加班到夜里,感觉脑子和身体都要被掏空时,他会盯着网纹草看一会儿,稍微回过劲儿来,他再接着干活。
在交换收据上,赠予网纹草的小海与收下盆栽的小钟,分享了各自的生活经历。(植物房客供图)
今年年初受疫情影响,公司的经营愈加艰难,他们解雇了小海。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时,这株网纹草蔫巴巴的,远不如当初的生机勃勃。这盆植物是小海刚进公司时,前辈送给他的,那时,他又何尝不是朝气蓬勃、满腔豪情。
想到这里,小海心灰意冷,把网纹草丢进了垃圾桶。转头时他不经意地发现,垃圾桶里散开的泥土中,冒出了几棵新芽,他又把盆栽捡了起来,把它带回了出租屋。
刘江萍碰见小海时,他正在出租屋里忙前忙后地打包着行李。离开那家公司后,他在网上投递了不少简历,没能收到一份offer。“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回老家了,希望你帮我好好照看它”,在植物房客的收据单上,他叮嘱网纹草的下一任主人。
盆栽从城中村来,回到城中村去。(图片来源:植物房客)
三个学生收集的72家房客故事中,不乏小海这样失意的年轻人。
租住在岗厦村的小杜,也在2022年年初遭遇了裁员,公司还不肯足额支付劳动补偿,小杜愤怒又无奈,“把公司里能拿的全拿了,能让他亏一点是一点”。从公司里搬回来的那盆虎皮兰,小杜交给了三个学生。
玲玲也生活在岗厦村,她前些年在广州做销售,前年转到了深圳,还是做销售。谢志鹏记得,他跟玲玲在楼下聊了很久,头顶是握手楼的一线天,玲玲住在5楼,和对面岑大姐家窗户的距离不足一米。
在深圳的工作做得顺不顺手,玲玲没有细说,"只说因为疫情,工作也很难做,感叹生活很不容易”,谢志鹏记得她的神态和动作,“状态应该不是很乐观”。
玲玲和小杜居住的岗厦村,位于深圳寸土寸金的CBD城区。根据相关数据,这里也是全深圳居住人口密度最高的片区,数以万计的年轻白领、打工家庭、小商贩蜗居于此。不少巷道的楼间距不足一米,光线常年照不进去。
刘江萍对深圳城中村的初始印象不算好,尤其是第一次走进岗厦村时,狭窄的巷道串起密压压的握手楼,“楼跟楼的距离太窄了,也太黑了”。晚高峰时抬眼望去,村巷、饭馆、小超市到处都挤满了人。年轻人们在涌动的人流中行色匆匆,看不出表情,“像机器一样,跟身边的人没有任何交集”。
“当时走了一圈下来,感觉真的特别压抑”,还未步入社会的年轻学生刘江萍,形成了对深圳城中村的第一个评价。
城中村里的年轻人们,也跟三个学生,分享了许多笑中有泪,泪中带笑的故事——
刚毕业时,因为家里人催着相亲,小李从老家逃到深圳,租住在城中村里,房子太黑了,他种了几盆花,看着心里能舒服点;
夏天睡觉时,小蒋受不了蚊子,于是在床头放了盆驱蚊草,结果蚊子越来越多,后来他知道,那个草是用来吸引蚊子的;
小颖和男友刚毕业时,手头特别拮据,连做饭的调料都买不齐,她在路边捡了一盆没人要的紫苏,炖肉时顺便摘几片放进去……
每条村都有它的性格
与刘江萍不同,谢志鹏与城中村有着极深的情感连接。小学一年级,谢志鹏离开茂名老家,跟着家人搬进了东莞的城中村。村里的租客当中,多数是老乡带老乡,大家住在一起相互帮衬,形成了一个由外乡人组成的熟人社会。
图源:深圳微时光
那里承载了他大部分的童年回忆:小伙伴们经常捡一根棍子,串城中村,探险工地,逛公园,或者趴在小卖部的桌球台前写作业,周末一群孩子还会跑到各家各户讨要报纸,折飞机,折飞镖。“小孩喜欢聚在一起玩,大人比我们还喜欢聚在一起玩,大家各玩各的,人情味很浓”。
上了大学,谢志鹏还是喜欢逛城中村,“在城市里,感觉城中村更有趣一点,有更多小店可以逛,在里面待着非常自在。”
再次走进城中村,谢志鹏也不得不承认一点,在深圳,尤其是深圳市中心的城中村,像岗厦、上沙和下沙,与他童年时代经历的城中村生态相去甚远。
福田的城中村里,租客们大都非常年轻,生活节奏极快,流动性也更强。锈迹斑斑的铁窗栏上的花草,跟龙华、龙岗的城中村相比,都显得稀稀落落。租客们的戒备心也很强,三个学生想与人搭讪,总要被误会成推销或者骗子。
“每个村都有它的性格,龙华、龙岗的城中村,会更有社区氛围,能看到更多的老人和孩子,家家户户中的植物也更多,更丰富。”
毕业设计期间,有段时间谢志鹏、刘江萍和陈晓曼因疫情无法正常返校。他们不得不在家附近的城中村,继续“植物房客”项目。谢志鹏在广州小洲村,刘江萍在茂名的城中村,观察到居住生态,与深圳市中心的城中村,也有不小的差别。
小洲村不止是城中村,也是旅游景点,以及艺术家聚集地,在这里长居的人们,明显更加地悠闲放松,“不等你开口,他们会主动跟你聊天,相熟的邻居也会聚在一个院子里煮饭”。
在茂名市区的城中村里,刘江萍也发现,居民当中以原住民为主,依赖宗族关系,这里更接近一个传统的熟人社会,居民的安全感也很强,农民房一层的大门大都敞开着,能看到里面三代同堂的生活场景。
图片来源:植物房客.
不过,“植物房客”的项目灵感,倒是来自深圳市中心的城中村——下沙村一位热心肠的居民靓仔伯。
遇到靓仔伯之前,谢志鹏三人多少有点灰心丧气。跟陌生人搭话,三个学生也害羞,居民们戒备心很强,聊不上几句,对方就摆摆手走开了。没办法,三个人掏出纸和笔,对着墙角的盆栽画起了速写,他们期待借此打开植物主人的话匣子。
在下沙村一条巷子里,刘江萍、谢志鹏和陈晓曼看见了靓仔伯的小院子,“种满了植物,不锈钢门上也都挂满了,大部分是‘碧玉’,有水培的,有土培的”。
靓仔伯的母亲看见了画画的谢志鹏,她冲着屋子喊“儿子有人画你的花花草草”。紧接着,爽朗精神的靓仔伯走了出来。五六十岁的老人很是热情,“哇!你们居然画我的植物,最好全画下来,我挂在墙上办个展览”。这份率性,让三个学生“有点受宠若惊”,他们已经被拒绝太多次了。
靓仔伯是下沙本地人,在聊天时三人也发现,来来往往的邻居大都会跟靓仔伯打声招呼,他种的碧玉繁殖力很强,他隔三差五会分出几盆送给街坊和租客。分别时,靓仔伯拿出一盆碧玉,送给了三个年轻人。
靓仔伯的这份豪爽,帮助三个学生确定了毕业设计的最终方向——“以植物换人情,打破城中村里人与人之间的社交界限”。
逼仄村巷里的牵挂与温度
36盆植物盆栽,放置在植物房客交换栏装置上,这个是个类似于城中村房屋出租张贴栏的装置,每个广告位对应一盆植物,以此吸引城中村居民用故事免费交换植物。(图片来源:植物房客 )
城中村的植物,不精致也不娇贵,一般都很容易活,在邻居的花盆里剪一根枝条,回去插在泥里,不几日便扎下了根,一两月后又是一捧郁郁葱葱。还有些是做饭时留下来的白菜根,随风刮过来的一粒种子,遇到泥土生了根,长出叶子,趁着点天光一点点长大。这跟漂泊在大城市,不停地寻找落脚点,想尽办法生存下去的城中村房客何其相似。
随着“植物房客”项目的深入,三个年轻人也发现,拨开握手楼暗色的表皮,生活依旧有滚烫的滋味。
图片来源:植物房客.
玲玲在岗厦村住了半年后,慢慢跟窗户对面的岑大姐熟悉起来。岑大姐喜欢养花草,铁锈栏杆上摆满了月季、菊花和绿萝,玲玲也有几株绿植摆在窗台上。
2020年春节,玲玲因疫情在老家待了很久,她原以为窗台上的花草早旱死了。回到出租屋时,她发现植物都长势不错,过了几天碰见岑大姐她才知道,大姐经常隔着窗栏,用喷壶给玲玲的花草浇水。这次玲玲要庆幸,两扇窗户的距离不到一米距离。
小娟居住在民乐村一栋农民房的五楼,这一层刚好有个小小的天台。原本天台上没有植物,有一家房客搬走后,二手房东把留下来的植物,搬到了天台上。而后陆续有邻居,把自己家的花草挪到天台上。小娟和丈夫也觉得,天台上阳光更好,俩人也抱着几盆花草放在天台上养。
同楼层中,一对夫妻带着儿子,住在一间闷热的小房间里,夫妻俩起早贪黑地在村口摆摊,丈夫卖烧饼,妻子卖关东煮,有时关东煮卖不完,夫妻俩就把未下锅的菜,分给小娟一些。
一来二往,大家处成了很好的朋友。邻居夫妻有闲时,也会带着小儿子来到天台上,跟小娟夫妻聊聊各自的老家。
三个学生将72家房客的故事与盆栽插画,做成了书籍和报纸。(图片来源:植物房客)
三个学生挖掘出了很多有意思的街坊故事——2019年冬天小丽生病了,在医院里住了20多天后,家里的经济捉襟见肘,900元的房租是压力,孩子每个月要吃的四罐奶粉也是压力,压得小丽和老公喘不过气,没办法,小丽让老公找房东借8000块应急,老公鼓了很大勇气,才开了口,没想到房东爽快地答应了。
王阿姨的婆婆摔倒了,家人不在身边,隔壁栋小伙子发现后,把婆婆送到了医院。这之后王阿姨天天给小伙子送自己种的菜,再后来,小伙子跟王阿姨的女儿领证了。
真正接触之后,刘江萍对城中村的印象,也发生了许多变化,“这里的居民不是我当初想象的那样,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温度在,他们之间是愿意产生交集的,只是需要一些东西去触发”。
亚娥与志鹏
在植物房客的故事集里,最后一个是亚娥的故事。
亚娥是谢志鹏的妈妈,她带着儿子在东莞读完了小学,又带着儿子回到茂名老家读中学。志鹏考上大学后,她离开老家到广州谋生,小洲村是她这几年长居的城中村。
谢志鹏因疫情推迟返校的日子里,亚娥公司也因为疫情停工了半个月。看着儿子在小洲村里跟人聊天,讨要盆栽,亚娥不太理解,她跟朋友吐槽,“为什么大学生的作业,要天天在村里晃晃悠悠找人聊天。”
亚娥与志鹏的交换收据(图片来源:植物房客)
后来志鹏告诉她,这个作业对自己前途很有帮助。亚娥嘴上半信半疑,做起事来却上心,给儿子带回来的植物施肥浇水,带着儿子到村里跟街坊聊天。
在饭桌上,志鹏常常问起他们在东莞城中村里生活细节。志鹏的记忆里,全是充满童真的快乐,亚娥的回忆里多了很多谋生的艰难,以及落脚城中村的不易……
志鹏从小崇拜亚娥,亚娥只有小学文化,可她对儿子的教育很是用心,小时候志鹏喜欢《西游记》,亚娥照着绘本,画了很多西游记的插图给他。志鹏看了喜欢,也想学画画,亚娥就一笔一笔地教他画画。这次做毕业设计,亚娥无条件的支持,又给了志鹏很多的安全感。
儿子成年以后,忙着读书、考试,亚娥忙着上班,母子俩一直忙忙碌碌的。像这样坐下来聊聊天,一块种种花草,对亚娥来说是很难得的。看到儿子跟街坊们打交道越来越熟练,亚娥心里很欣慰。
“希望你能遇到友好的街坊”,亚娥把自己养的一盆多肉送给了志鹏,并给他留下这句话。
志鹏和他的两个搭档,也走向不同的人生路。晓曼因几分之差考研失败,搬进了深圳的城中村里,经历了昏天暗地的简历投递、面试之后,她找了一份相对满意的工作。志鹏和江萍继续在深圳大学读研究生,毕业以后,应该也会像晓曼一样,在城中村里落脚几年。
江萍接受了握手楼里的生活场景,“对毕业生来说,也是一个承接我们的落脚地。 ”
握手楼下的小馆子更能吸引她,跟那些网红打卡店比起来,城中村的馆子嘈杂而真实,更自由也更轻松,“待在那种馆子里,更像是你在家里面一起聚餐。”
志鹏觉得,在大城市里,城中村是为数不多的,没有被资本异化的生活环境。就像福田村被称为“潮汕村”,石厦村被称为“攸县的哥村”,“租住在里面的房客,用他们的独特经历和人生故事,在这块地方生长出独有的底色”。
这也像城中村里的植物一样,它们不是都市橱窗里的标准化盆栽,它们大都很野,非常粗放,也非常有个性,漂泊不定,却又生命力极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