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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GQ报道 (ID:GQREPORT),作者:王婳,编辑:李纯,运营编辑:欣桐,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这里是GQ报道的“别样人生”栏目。在普遍性的失序和焦虑之外,编辑部想脱离主流的叙事,看看生活中其他的可能性。我们把关注点放在个体,想知道这些有趣的人如何用行动打开新的可能,重建自己和世界的连接。通过他们的生命体验,提供一些微小但重要、关于人如何通往自由的启示。
“别样人生”的第一篇是关于年轻人学手艺。王婳曾经是一名记者,失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决定学一门手艺傍身。今年,她开始在汽车改装店做学徒。她想用行动证明,抛开社会身份、物质和年龄焦虑,人可不可以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于是,有了这篇真实且生气勃勃的记录。
去你的社会时钟
2020年初,我所在的一家媒体倒闭,失业后,我离开北京,回了武汉。
武汉的就业环境一般,多的是五险一金不交,单休加班的工作。去年,我辞掉一份快消品公司的工作,当时我给自己定下的要求是,绝对不要为了工作而急于找一份工作。
收入是有的,一直在自由撰稿,每个月都在写,过得反而比上班舒服一点。疫情依然时不时出现,我能特别明显地感觉到,世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我的健康码长期都是灰的,偶尔去做了核酸绿一下的时候,才抓紧机会去一下商场。我想如果每天要去打卡上班的话,就会变得非常辛苦。时不时就要去续一下核酸检测结果,万一加班太晚赶不上,第二天怎么坐地铁呢?
今年夏天,武汉的气温特别高,暴雨从武汉消失了。基于环境的恶劣和不便,那时,我已经十个月没有上班了,就是真的没有工作,也没有认真找工作。
武汉的媒体环境不算好,可选的只有几家传统媒体和生活方式类的自媒体——大部分工作内容是探店、房地产广告和文旅宣传。如果想转行,很多同行都会选择公关、广告策划。刚回武汉的时候,我想如果工作内容和收入都合适,这两种选择都是可以的。
在面试中,我遇到过千奇百怪的问题。有HR坦然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武汉很多公司都不交社保的?我们满半年开始交五险,福利很好了。”也有HR严肃地问我:“你家庭条件怎么样?你年纪挺大了啊?没有结婚是吗?近期有结婚生子的打算吗?”或者是从简历的开头开始审问我:“你的大学专业不对口,为什么去做媒体?”
在武汉,我的简历总是被HR和老板认为,我入职之后可以立刻给他们弄一篇对标某大号的爆款,或者又可以写公众号又可以写短视频脚本最好还能把视频剪好了,然后一夜之间千万播放量。月薪平均六七千,最好能接受单休。
我始终觉得写作是个没有办法量化的技能,对于很多新媒体岗位而言,说实话我的网感并不好,可能还不如一个应届生的文案会玩梗。
还是算了吧。我的简历就在boss直聘上挂着,但没打算急着找工作。当我写不下去稿的时候,我就打开招聘软件,看一下这些以文案、新媒体运营为名的狗屁工作到底有多难做,然后我立刻就有动力在deadline之前把稿子交了,甚至还有余力马上再写一篇。与此同时,我把主页上“文案”“编辑”“公关”等意向岗位全部删掉,改成了“汽车维修”——今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在写稿的空余,在我家楼下的修车店学修车,从洗车干起。
去你的社会时钟,我要找一件真正喜欢的事情去做。
我一直喜欢开车,搬回武汉第一件事就是用所有的存款买了心仪好几年的车。虽然驾驶技术可以在各种陌生路段安全行驶,但对它的部件和检修我是一窍不通的。每当汽修店的师傅把我的车在升降机上升起来,我就很希望我能自己做这件事。我的理想状况是,我去学修车,下班还可以继续写作,这样,生活又可以丰富起来。很多作家的本职工作都和写作毫不相关,卡夫卡是会计,阿加莎是药剂师。
我叔叔开了一家汽修店,十几年前他从技校毕业,专业对口进了一家汽修厂做钣金。那时候家里人谈起他,都说这是个好营生。他踏实,勤劳,后来成了大师傅,自己开店。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我给他发微信,“叔,我想去你的汽修店做学徒,钣金也行,油漆也行,机修更行。”他回答我,“那可不行,没本事的人才学手艺。”
很奇怪,我们的生活中少不了做手艺的人,维修工、泥瓦工、电工、机修工,渐渐地大家却瞧不上这些工种,好像只有坐在办公室里的工作才是有前途的、体面的。如果哪个重点大学毕业生去养猪,或者高管辞职去做农民,那一定是个能引人注意的新闻选题。
到了9月,有一家汽车改装店愿意让我做销售,我想,我先去上班,过段时间看能不能找到机会转去车间。
我只在销售岗位待了三天,除了看产品资料,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车间观察。店里有贴膜和电装两个车间,贴膜车间有大小两间,用来贴车衣、改色膜和太阳膜,电装车间可以改装或者加装车体部件,最大的工作量是拧螺丝和拆车。
我决定上楼和人事谈谈。我说:“张姐,我想转去车间做学徒。”张姐睁大了眼睛,“你和我开玩笑吧?”她发现我是认真地提出这个申请,想劝我,“学徒工资只有六百块啊。”她又看了看我,苦笑着说:“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贴膜车间
没有捷径,唯手熟尔
张姐把我领到贴膜车间,左右巡视几秒,来到阿鑫跟前,“你就跟着他吧,阿鑫是我们这里脾气最好的师傅。”我在大厅的相框里看过阿鑫的名字,七星技师,在店里代理的美国品牌认证的技师等级是“master of master”。
贴膜适合新手学习。电改对零基础不友好,每天都在拆车、换配件、焊接、接电路,什么都不懂的话,前几个月只能干看,师傅最多敢叫你拧几个螺丝。
贴膜车间里有贴车衣和改色膜两种活。车衣就是一层覆盖在车身表面的透明保护膜,店里的几款车衣成本很贵,客户的车基本都是BBA(BMW、Benz、Audi)以上,豪车也有很多,施工的时候不管是误伤了车还是弄坏了膜,都得赔偿。改色膜的成本则低很多,而且操作时的容错率更高。
来的第一天,阿鑫让我别着急,先熟悉车间里的环境和接手一辆车之后的工作流程。进入真正的贴膜车间,你会发现抖音上那些搞得很大阵仗贴改色膜的视频都是表演性的。视频里的技师总是在镜头下卖力地拉扯改色膜,不断调整,甚至好几个人热火朝天地刮同一个面。其实主要工作一个技师足矣,必须两人合作的步骤是上膜——两个人分头把一张裁好形状的改色膜展平,对好位置,放上去固定,帮手就可以离开了。
洗车、拆装字标和车牌、撕膜除胶这些事情都是学徒做,师傅都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车间是这样的,你会做你就去做,不会就学,师父允许就练,眼里要有活。阿鑫知道我什么也不会,他说:“你不要着急,这个不能急于上手,你明白了方法,以后自然练得快。”我点点头,继续看。
我参与的第一件事是搞卫生,改色膜是干贴,比较简单,车衣是湿贴,而且是透明的,一粒灰尘也容不下。阿鑫先自己做了一遍示范,问我有没有看明白?我学着他的样子,先把泡沫清洁剂或者沐浴露兑的水喷洒到车身,再用去污泥摩擦,用刷子把缝隙里的泥沙清理干净,最后用水冲洗,手掌随着水流把洗干净的表面摸一遍,确认是不是平整干净。
第一次做得比较顺利,后来我自己贴的时候就出了岔子。可能我车窗的边缝那儿没清洗彻底,等到把车衣贴上去,在旁边指导我的初级技师发现了不对劲。黑色的毛絮样灰尘正在随着水缓缓流下,车子是白色的,这些灰尘分外扎眼。
“从膜里边抠沙子是一项重要的技术,你这一堆不是一会儿能处理干净的事。”那天技师帮我处理这个烂摊子快崩溃了。
“在这里待了几天,有什么感想?觉得辛苦吗?”阿鑫问我。
“倒是不辛苦。只是我想知道,你们在家做家务的时候,得把家里瓷砖刷得多干净啊。”
差不多一个半月,我学会了贴表面比较平整的车门,车衣和改色都可以。最高记录是一天贴了三扇车门、一面前叶、一条侧裙,那也是我加班最晚的一次,晚上12点才到家,贴侧裙的时候我累得一屁股坐地上。我干活速度还是慢了些,每款车的造型都不一样,处理方式也不同。师傅们身经百战,而我这样的新手学徒,今天贴奔驰,明天贴奥迪,每天都有新的问题。
常用工具都塞在裤兜里
在车间角落贴门把手,这种形状的把手到现在我贴得都不太好
打从开始教我,阿鑫就总是跟我说“刀工很重要,要多练”。一辆车贴完,最终成品细节好不好,全在刀工,这个又没有捷径可走,唯手熟尔。车间的工作都是实打实可以量化的,有哪些事要做,怎么才算做好,一目了然。坐在家里,我有时候都在想,白天我有哪里没有做好?以后能不能做得更好?那种面对工作的生涩和紧张,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了。
阿鑫干活有种强迫症似的完美主义。有一次我在小车间看阿鑫给一辆特斯拉贴梦幻火山灰,他略带抱歉地说,这次不是不给你上手练,这个膜不能有太多调整,会出现救不回来的胶印。他指着尾箱问我,这边就有一点,你发现没有?
我可能瞎了,我看不见。
阿鑫关上热风枪,手指戳向更精准的点位,这里,还没看见?
那里确实有一条一厘米左右的细小胶痕。可除了师傅自己,谁会拿着显微镜检查?阿鑫摇摇头,有的师傅可以做得很完美,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的,但是确实能做到。这些话他好像在对自己说。
待久了我才发现,学手艺不简单,哪怕你再聪明,也离不开不断地练习和思考。我本来以为我挺会贴门了,就是手上功夫慢一点,一两小时总能交出一份作业。但大师傅十来分钟就能贴好一扇门,包边还能根据车身线条灵活调整。“我们是不是白学了。”我和另一个学徒面面相觑,忏悔着偷懒的每一天。
什么是女孩该做的工作?
其实进车间的第一天阿鑫就劝过我,“你知不知道学这个很苦啊?”我点点头。他正要出去抽烟,我给他递上一根,说“抽我的抽我的,以后还得麻烦各位指点我。”
“你要是真的想学手艺,女孩子学个美甲啊美容的都蛮好,来学这个干嘛呢?车间这样的地方,又脏又辛苦的。”
“我不,我喜欢车子。你看我自己车上很多东西都是自己搞的,你看我搞得好不好。”
阿鑫沉吟片刻:“有点动手能力啊。”
劝退失败,他带我熟悉车间环境。“屌毛,开始带女徒弟了啊。”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阿鑫回他:“有女同事了,你们这些人能不能注意一点自己的素质。”转而又抱歉地看着我说,“不好意思啊,车间的人是这样的,总喜欢互相开玩笑,你不要介意。”
“我不介意”,我说。
女孩在这行的车间里很少见,但做事是唯一准则。我的同事都是男性,看到我,也就新鲜一两天,能做事,学得会就是好事,上手的机会是很重要的,师傅看你会,就会多让你做。
国庆节我们只有3天假,车间里的同事都是外地人,大多数都调了长休回家看父母,我家住得近,只休息两天就来上班了。那几天加上我只有三个人在车间,阿鑫就带我学了不少东西。起先他觉得很多活又脏又累,女孩子一定爱干净,吃不了这份苦,不出五天,他对我的评价就变成了“动手能力挺强啊,看一遍就能学个大概。”
贴膜很容易受伤,每个师傅手上都有好几个被热风枪烫伤的疤痕,而我因为不太熟练,经常被膜的边缘划伤,一划就张开一道血口子。前台备了一大盒创可贴在桌上。我去前台拿创可贴,正好店长也在,店长是个除了面对客户和老板从来不会露出笑脸的女人,她认为我连车标都不会粘,有时看到我接了她布置的活,就叫别人来做。她说:“你手弄伤了?一个女孩子,做什么学徒?干不下去就别干了。”
什么是女孩应该做的工作?我当时很愤怒。在办公室穿得漂漂亮亮地敲字,或者是动动嘴皮子,动手的事情都让给旁边的男士?不是这样的。我看到很多女同事,稳定安逸,实际上要承受家庭中的大部分劳动,比如店长和前台,总是要带小孩、接送小孩上学、每天回家给孩子做饭,就因为她们的工作看起来不需要提供体力,所以自然而然要承担另外一些劳动。我们为什么不把注意力放到这些问题上呢?
“干这行的女孩只是很少,但不是没有。”这是师傅的一致观点。该洗车洗车,该打杂打杂。
经常受点小伤
我今年28岁,其实年纪超过25岁,几乎没有哪家店愿意让你做学徒,我可能是撞了大运,顺利来到自己想来的地方。我的同事们并不问我为什么28岁了还来做学徒,他们只会跟我说,以前也认识好几个女师傅,贴得特别好,要说女孩有什么不一样,可能女孩心更细,做事更漂亮。
“走啊,姐妹,要倒垃圾了。”技师周周喊我一起把车间的两个大垃圾桶拉去回收站倒掉,一边走他一边给我说了很多车间里的事,学徒期他吃到的苦头啦,车间里的人际关系啦,“你和小王现在都很幸福了,很快能有机会上手,像我之前等上手的机会等了很久的。”哦,对,如果人手足够,他们一般不会要我天天倒垃圾,这大概是最大的一个性别红利。
我所看到的工作中浪漫的部分,脱离了生活本身
在车间,和我一起做学徒的还有两个男孩。小王是个00后,比我早一天来,他的手腕上有一圈像“神奈川冲浪里”的海浪纹身,后来他告诉我,这是一条花臂的开头,剩下的想存钱去补完。他总是把AirPods塞在耳朵里,从早到晚听音乐。他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的中学时代,没有智能手机的时候,耳朵里塞进一只放着音乐的耳机,是校园生活里最快乐的闲事。
刚来的时候我和小王搭话,他非常冷淡,只是简单回答一句。我们两个经验最少,所以粘字标的活都是我们的,用线把车上所有的贴标都拆下来,去除旧胶,贴上新的双面3M胶。干活的时候,小王掏出AirPods盒子,给自己戴上一只,伸手递过来耳机盒,里边是另一只耳机,“喏,这个给你。”我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要塞着耳机装酷的年纪啦。
我们一边做事一边聊天,他说到自己喜欢的女孩,每天跟他发微信到很晚,他也早早表白,但始终没有在一起。“她就这样吊着我,之前居然还找了个28岁的男朋友!28!”他愤愤地说。
“28岁怎么了?”我语气不善。
小王睁大了他的小眼睛,“姐,我错了姐。”
学徒的年纪普遍很小。洋洋更是一脸稚气,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还没有成年啊?果然,他才刚刚18岁。他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初中毕业之后他就没再读书,想出去玩,出去闯闯,是亲戚介绍他来这里学手艺的,他就懵懵懂懂混在这儿了。
“但凡我能靠脑子挣钱,我还学什么手艺啊。”他总是这样自嘲,“但我没有脑子嘛。”他手艺学得还可以,马马虎虎算个中工,我贴车门改色不熟练的时候,他看见了,立刻就过来教我。新来的小工在旁边围观,说我拿刮板的手法都错了,洋洋反而替我解围:“她就是新手啊,才来两个星期,这么短时间能上手,很可以了!”
能力稍强的学徒,月收入大约两三千。底薪之外的收入按工分计算,一分一块钱,每个面的贴膜难度按照工分高低,一目了然,车门十分,后叶二十,前后杠各八十。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我偶尔喊大家一起点奶茶,几个人拼单,平均下来一杯十块出头,价钱正好和餐补差不多。洋洋心满意足喝着奶茶:“今天下午的伙食费用掉啦,晚上回寝室要想想怎么饿。”
小王和洋洋最大的愿望是谈恋爱。小王每天熬着夜和女孩聊天,微信名改成了“熬夜谈恋爱”,但直到2022年快过完了还是单身。
和小王一起倒垃圾的路上偶遇小狗
师傅们和我差不多年纪,除了我都已婚已育。他们都做了将近十年。所有师傅都是一副精瘦的身材,腰带系到最后一格,裤腰还是松松地挂在髋部,蹲着干完活,起来总要提提裤子。这里没有给你坐着休息的地方,也没有固定的午休,半小时吃完午饭就要回来继续做事。他们的困扰是,一万多块的工资,发薪水当天还掉房贷、扣除生活费,就剩不了多少了。车间收入是多劳多得,他们不得不牺牲陪伴孩子的时间,在车间加班。
店里对外说的营业时间是到下午五点半,实际上不封顶。如果大家都加班超过八点,车间里按时响起的,是家属打来的视频电话,电话那头是他们的小孩。女儿在电话里说“我知道爸爸上班都是为了给我们好的生活,爸爸加油!”或者儿子在那头哇哇大哭,要爸爸回家陪他玩。
一步步耐心教我的这些老师们,真正是为了生存学的手艺。孙大师高中毕业之后在深圳的工厂做流水线工人,后来才去学的贴膜。他是车间里最毒舌的那一个,“贴得稀烂,你是不是要气死我?”这是他过来看我贴膜的标准台词,但他会马上给你演示应该怎么做。
阿鑫话就比较少,我一度怀疑他是摩羯座,一台无情的打工机器。因为加班太多,白天总能接到老婆打来的视频电话,视频那头是他两岁的儿子,小朋友哭着要爸爸陪,他也不恼,只是一边做事一边安抚。
只有我每天盼着下班,回家做饭、打游戏、健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别的烦恼。有天,阿鑫突然从沉默的工作中问我,你说你下班之后去拳馆,你学的是什么拳?真羡慕你啊,还有这么多爱好,我们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我很惭愧,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所看到的工作中浪漫的部分,脱离了生活本身。
埋头苦干的阿鑫
“永远以客户为中心”
我们老板每天早会都要反复强调,永远以客户为中心,让客户舒服是我们的服务理念。我总觉得这个服务理念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我们不是汽车技师,而是别的什么技师。
改车的客户,目的都是很不一样的,有人为了车子的颜值,有人是狂热的性能改装爱好者,有人为了车内的舒适,有人为了装X。
有一次,我手上正贴着车门,前台过来塞给我几根银亮的B柱饰条,“给外面那辆奔驰贴一下。”
这是一辆后改外观的假迈巴赫,有些奔驰E级或S级的车主会这么干。绕到车尾一看,果然,字标赫然是S450L,但是车子里边真宽敞啊,终究是个豪车,超长轴距,车内空间和普通车比起来就是经济适用房和大平层的区别。
小王过来帮忙打助粘剂,他拉开副驾车门,车辆铭牌露出来,他轻轻“啊”了一声,铭牌上写着这辆车的真实身份,2014年出厂的S320L。
“玩明白了。”我和小王啧啧称赞。车主的改装行为仿佛一场玩弄路人的恶作剧,当我们嘲笑他为了面子贴了几个迈巴赫车标的时候,外人会认定它是一台S450L,没有人会想到它其实两个都不是。“花小钱办大事。”小王评价。
最近电装车间有辆老宝马7系,要改成2023新款的外观。老款和新款的差价几十万,但改装费用不过五万。每次经过,我们都忍不住看看它。
我发现,车主的性格和他们选择的车子有一定关联。合资车的车主吹毛求疵,买车的时候也是,国产看不上,进口买不起,来贴车衣的时候恨不得从早到晚盯着师傅干活。国产新能源比如理想的车主,会希望把到店附送的普通洗车升级成全车精洗,哪怕外面正在下暴雨。
面对车主不合理的要求,店长不会为你说话,只会指责你工作不力,叫你用店里有限的廉价洗车液和劣质毛巾,把车按汽车美容店的标准来打扫。有些污渍,只能用专门的清洗剂来处理。有的客户下午三四点到店,要求当天晚上就交车,店长不管,只要是客户的需求,车间就必须满足。来得久的人都习惯了,只有我总是忿忿不平,觉得这不合理,在标准化的工作流程上不断加码,凭什么?
我们不能做任何实际的反抗行为,“你们要是觉得工作状态不好,或者有些事情做不到,随时可以走人,现在招人简单得很。”店长总是在早会上这样说。
月初贴的一辆车字标丢了,所有参与者人均一张罚单
有一辆奥迪Q8,车主是跑工地的,车子里面全是泥。他要求我们给他做内饰清洁,还不时进车间来指点:“顶棚上有油渍,洗不干净吗?”
我和小王还得给他这辆车撕膜,学徒最不愿意面对的工作就是撕膜除胶,撕了一整天,心态都有点崩溃。最后撕到车顶,不好发力,小王让我帮忙在他那边划一刀,方便分块撕下来,我一刀过去没注意,挑破了小王的小指肚。血一时止不住,吧嗒吧嗒滴了五分钟,车间里除了创可贴,什么药品都没有。
“上车,我带你去医院。”我拉着小王就走。他脸色平静,只想止血,我越来越心慌,心想会不会给他挑断了什么神经?会不会落下后遗症?附近的社区医院关门了,还好血慢慢止住,我们找到一家药店买了纱布和碘伏,把伤口包扎起来。
我不断给小王道歉,嘱咐他不舒服的话跟我说,我马上带你去医院看,该赔得赔,第二天,我给他带了早饭。小王先受不了了,说:“我的姐,你不要太有负担,你这样我该有压力了。”我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上了八年班,这八年里我有无数次想噶了傻x客户傻x老板的念头,但没想到最后噶了你,而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是我的错。”
等你学会了,你打算怎么办
“婳啊,你明年夏天还在不在这里?”技师周周正在教我怎么撕太阳膜,给车窗除胶比车身麻烦,他说,夏天这样的活特别多。
“应该不在了吧。”刚来车间的时候,我想,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一定要努力坚持一下啊,至少坚持一个月完整体验一下。但我遇到了很好的同事,一下子就做了三个月,每天都很开心,朋友评价说:“本来你想做这个,得先去读个中专,还要交学费。这里的师傅对你太好了。”
同事曾经对我的工作目的有诸多猜测:是不是为了减肥(每个师傅的腰围都比我细),是不是为了写文章了解一下行业内幕……后来他们都不猜了,“你真的是因为喜欢就来学了啊?”阿鑫问我,我点头。“你这人可真行。”他若有所思的样子。
最近,我开始加班,因为能做的事多了起来,可以和师傅们一起施工。我给一辆思域进行亮条贴黑,隔壁车间的大师傅路过看了一会儿,“原来你真的是学贴膜的啊。”
“你天天都在这里看到我,现在才发现?”我反问他。
我贴好的一扇车门
前台的销售同事很关心我的学习进度,“你学会之后打算怎么办?”他站在车间门口问我。我说,“我还想学机修啊。”他扬了扬下巴说,“去学钣金啊,跟我们店合作的那个钣金师傅厉害得很,五十多岁,店又小又破,就是手艺好,你快点把贴膜学会,到时候我介绍你去学钣金。”
这时候我想起来,这竟然是我三年来第一次没有遭遇到年龄焦虑、性别焦虑、婚恋焦虑的工作环境。而且大师傅的收入不低,平均下来月薪过万,业务忙的时候,超过两万也有可能。这在武汉绝对是一份好收入。很多工作看起来坐在办公室,环境优越,几千块钱的月薪也就刚刚够生活费。想挣得多一点,就得在岗位上24小时待命,开会、追数据,神经总是紧绷着,人在家中坐,追来的工作电话防不胜防。做手艺就不一样了,下班就彻底下班了,人不在车间,身体和工作完全分离。
“那是因为别人觉得你干不长,没人关心你。”我妈对此表示不屑。在父母看来,放着体面的工作不要,要去做蓝领,这是不可理喻的。我告诉我妈,大师傅的工资和我之前上班一样的,手艺活么,多劳多得,别人和我一般大,已经在武汉买了房。买房是最有说服力的砝码。“那真是有本事。”我妈感慨。但后来她的老姐妹试图给我介绍对象,我要求必须如实介绍,“就告诉对方,我是个修车的。”我妈沉默了,社会的主流价值观依然捆绑着我们。
但我不认同这些观念。在无数劳动者构建起来的都市生活里,我们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社会地位、物质追求、消费主义占领,却开始怀疑一些理所应当的事情,比如,人可不可以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学一门手艺?
我甚至还有很多额外的收获。因为这个工作,我开始记账了。介绍一下我的收入情况吧,我的底薪是600块,洗一台车10块,做一次养护或者打蜡10块,贴车门10块,贴镀铬条等小地方10~20块,撕膜除胶40块(一般两个人合作,独赚这40实在太累了)。大概我能赚到的就是这么些,其他的都在能力范围之外。另外,餐补一顿13,晚上加班到7点后就多一顿餐补。
我的同事们都十分节俭,衣服鞋子就那么几件轮换,每天收拾得干干净净。钱要用来养家。我意识到,我以前经常忘记去计算我一天花了多少钱,可能想买什么就买了,去超市买点好的水产肉类,点个外卖大餐,或者临时下个馆子。尤其是毕业工作后,欲望在很多平常的时刻忽然窜出来,满足感却越来越少。但车间的同事们,喝一杯瑞幸咖啡都觉得很幸福。
每月22号是我们发工资的日子,10月份我赚了1133块钱,小王比我少休息几天,多赚了一两百。我看了一下记账单,散乱的消费越来越少。早上交停车费8块钱,早饭如果在外面吃就是4块,吃热干面的话是5块,午饭13元左右,有时候多个一两块,晚饭的话,在食堂一起吃个小火锅也只要15块,回家随便吃点,几块钱就够了。唯一的大型消费是在前几天,碰见大闸蟹打折,一口气买了四只,我早早回家把螃蟹蒸上,好香。
11月发工资记的账本,我吃饭的实际支出经常超过餐补,师傅一般不会
蒸好的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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