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深圳，你几年没回家过年了？

来源｜深圳微时光（ID：szdays）

作者｜黄小邪

头图｜视觉中国，图释：2023年1月18日，深圳，罗湖迎春花市人头攒动

过去三年，我们的生活被疫情占据。工作、出行、生活里的方方面面，无一不受到牵扯。就连过年，也不例外。

疫情以来，连续几年没回家过年，甚至没回过老家的年轻人不在少数。缘由大都与疫情相关——害怕为数不多的年假，要耗在隔离上；车开到老家高速路口，又被劝回了深圳；一年有10个月没有收入，难以承担往返的高价机票……

对中国人来说，“回家过年”大过一切。对很多深圳人来说，春节是一年中唯一的回家机会。过去三年，一切都被改变了，我们失去的，又何止是“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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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二十七下午，还有5分钟高铁就要开了，我还没挤进车厢。还好，开车前，我被人流推了进去。

不知道春运卖出了多少站票，过道里、车厢门口站满了人，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脚下。5小时车程，我忍着没上厕所，没办法，挤不进去。

到宜昌时已是夜里。等了三年，我终于回到家了。

去年春节前，我还没买车票，就接到了老家防疫办的电话。当时深圳突然爆发疫情，老家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里建议我错峰返乡，“政策也说不准，搞不好春节还要隔离”，对方说。

挂掉电话时我就想，第一波疫情时我在湖北，深圳也来了电话劝我。现在，完全反过来了。我没再看车票、机票，万一回去影响了亲戚，也不好。

我一个同事也是宜昌人，2022年开车回去了。他家在郊区，刚开到老家地界，当地社区打来电话，说隔离的地方也快满了，要不你回去吧。他拉着一车人，直接开车又回了深圳。 

2021年春节更夸张，我抢不到火车票，机票一查已经炒到了3000多块，深圳到宜昌的航班，平时最贵也就700多块。 

那一年回家的票特别难抢。很多湖北人前一年没能回家，想尽办法也要回。还有不少朋友，因为新冠失去了至亲，不想在外面漂了。我朋友的爸爸，本来有心脏病，2020年初感染新冠后，一开始就是咳嗽发烧，大家还没意识到感染了肺炎，老人就去了，一切太快了，什么都来不及。我认识的一些年轻人，那年春节回去后，就没再出来了。

我算算自己手里的钱，最后还是被高价机票劝退了，那年我前半年被困在老家，后半年失业，积蓄花得已经差不多了。

这两个春节，相比较头一年更难熬一点。那是我头一次在外地过年，你说那种抓心挠肝的孤独、难受倒也不至于，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该挤的春运你没挤到，该吃的年夜饭你没吃到，你会特别地不习惯。

2022年春节，我自愿去公司加班了，手里有事，时间就没有那么难熬。那段时间疫情也挺严重，你下了班，只能在出租屋里待着，看书还好，看电影的话，越看就越觉得不对劲儿，看不下去，根本没那个心思，有时候打开一个电影，我会想半天，哎，这个好像前两天看过。

我感觉，春节我在外地，对爸妈的影响可能要更大一点。我姐疫情后也没回去过春节，家里没有孩子，父母过年就没什么劲头了。但是他们不会给我说这些，一来父母那辈表达能力有限，二来他们觉得疫情是天灾，老一辈人对天灾的态度，就是忍让。

疫情这三年，算下来，我有13个月的时间是没有班上的。

2020年春节回去后，我一直困在家里，5月份才回到深圳，那几个月没有任何收入。回深圳后，公司也快不行了，我提交了离职申请，花了7个多月，才确定下一份工作。

除此之外，我在上沙还被封了3个月。

失业那7个月，有一个面试我印象很深，那个写字楼要求48小时核酸，我3点到的，核酸半个小时前过期了，保安愣是没让我上楼，面试也就黄了。

那几个月招聘市场很惨淡，我记得简历投出去以后，很久很久才收到HR的回复，我都已经记不起来，那个岗位要求什么条件了。失业那段时间，我能接一些小的兼职，主要还是靠以前的积蓄，生活还能维持下去。

第二家公司主要做线上的业务，选择这家公司我是有考量的，即便疫情结束，实体经济要复苏也要很长一段时间的，做线上业务的公司，生存起码没那么难。

上沙被封那几个月，我们公司在沙尾，也被封着。大家没活干，公司也在亏损，每月发一两千的最低工资，还好封在出租屋里，社区发吃的，反而不怎么花钱。

封在上沙那三个月，我夜里基本上没睡过觉。你一直被封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封，不知道会不会被裁员，精神压力很大，而且转运感染者都是在晚上，车辆进村的鸣笛声，也吵得你没法睡。

上沙解封后不久，我就搬到梅林，一直没再换房子，一来我觉得这个地方住着还行，二来我也没钱，疫情以后，我手里没存住什么钱。

疫情后我再没回过老家。去年我出差去外地，刚好我爸也在附近出差，我们见了一面。

我爸变化特别大，比以前柔软、耐心了很多。以前跟我们聊天，他老是一副老领导的作派，你得听他说，服从他的观点，现在他愿意听我说。他还说，想跟我们两个孩子，有更多的时间相处。

这两三年，我爸对世事无常这词，体会应该特别深。

疫情这几年，他身边朋友、亲友的遭遇对他冲击很大，他一个同学，原来生意做得很大，疫情后亏的啥都没了，我们家一个亲戚才40多岁，疫情后生意破产，又离婚，一下子想不开自杀了。

世事无常这种感觉我也有。三年没回去过，家里很多事情，对我的冲击还是特别大。24岁之前，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我对死亡完全没有概念。最近三年多，亲戚、老家的邻居中，连续有人去世，还有人自杀，你才发现，生死原来离你这么近。

疫情前我25岁，现在28了，这三年可以说是我人生中精力最旺盛的时段，我可以谈恋爱，可以到处旅游，去做工作技能上的提升，可时间都被浪费掉了，你大部分时间被关在出租屋里，啥也干不了。

以前我还爱琢磨，职业啊，技能上有什么突破，钱少点也没关系，有前途就好。现在就想着，我多干一点，我一定得拿到多干的那份钱。有钱，你就多一条路，至少遇到失业，心里不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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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前，我每年都要回家过年的。

疫情以来，往返都很麻烦，春节我再没回去过。回家村里各种要求，来深圳工厂要核酸证明，可能还要求隔离。万一隔离，你还要用年假，年假就那么几天，都用在隔离上，太不划算了。

我在福田保税区这边的工厂，去年被封了6、7次，有时候一个月就要封两次。封在家里，工厂先扣加班补休，扣完了扣年假，接着扣事假。我们是按工时、绩效、加班费发工资，不干活就挣不了钱。我一家四口，就靠我一个人在外面赚钱。

这三年，我每年都想回家过年。去年是最应该回家的，我妈去年10月生了一场病，差一点就没了，我前后回去了两趟，病情稳定了才回深圳。她年纪大了，陪一个年就少一个年。

我父亲不在了，忌日是正月十四。我女儿生日是正月十六。前两年春节都在外面，老的、小的都没顾上。

女儿才读小学，就盼着我陪她过生日，临年关就要打电话催我，我过生日了，今年你一定要回来。女孩子对爸爸的依恋真的是，每次回去，她一天到晚都黏在我身边，前年夏天我回去，走的时候她哭的不得了，你看到孩子那样子，心里真不是滋味，一辈子忙忙碌碌为了谁，亏欠他们的，你一辈子都弥补不了。

今年我一定得回去，我女儿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爸爸我想你了，你现在买票就回来好不好”。不管买不买得到票，坐私家车我也要回去。

在深圳，我春节都是一个人。

跟我一起从老家出来的那些朋友，留在深圳的越来越少了，今年这个回去不来了，明年那个回去不来了。在外面，你很难交到真心的朋友，大家相处的都不错，但交情都浅。人家说，来我家过年，我老婆包饺子，你也觉得不好意思，担心打扰人家生活。

一个人过年，初一这天最不好过，我有好几次，捧着父亲的照片，越看就越难受，他去世了，我一个人在外面漂着，还不知道要漂到哪一年。天擦黑那会儿，也难熬，别人家都热热闹闹准备晚饭了，你一个人，还得自己弄吃的，一想到这儿，就更想家了。

儿子出生没多久，我就来了深圳，光这家工厂我就待了16年。这些年我老婆一直在家陪孩子，我在外面，老的没照顾到，小的也没照顾到。虽说在物质上，没亏过家里人什么，可陪伴，你是找不回来的。父母老了，孩子的成长都放弃了很多，走到这一步了也没办法，

早些年，很多同事把老婆孩子接了过来，在这边买房、定居。我没有那么远的目光，总想着，挣点钱还是要回老家。有句话说的好，一旦走上打工这条路，你就没有多少回头的余地了，年龄越大，回头的几率越小，那就不是一场车票的事了。成年人你也得接受这个现实，你回不去了。

我老家在河南，也有不少朋友回到郑州打工，听他们说，福利待遇不如这边，我家离郑州也不近，回到那边照样陪不了家人，最多从一年回家两次，变成四次，没太大变化。我也想过回老家，做点小生意，可这几年做什么都容易倒闭，你也不敢乱来。

我们公司做电子产品，感觉业务量还可以，封控之外的时间，公司业务和工资都没有什么影响。这工作虽然发不了财，但起码每月有个稳定的收入。

去年10月，公司要搬到光明。我们这些老员工，如果不愿意跟着厂子搬迁，可以拿一笔补偿金离开。我跟我老婆、我妈也商量过，是留下，还是拿钱走人，最终我还是决定留下。

说来说去，我还是担心自己年龄大了，换个工作不一定能干下来。虽然在这儿一个月大几千，也没有啥吸引力，但起码是稳定的，你让我回家，去哪里一个月弄大几千块钱。家里一个月至少要两三千生活费，你没有那个收入，回到家里也压力很大。

去年我想把女儿带过来读书，问了一下，学位申请不容易，要深户，要积分，我超过45岁了，学历中专，申请深户不容易，万一公司裁员，还得把孩子带回老家，也很麻烦。儿子技校快毕业了，我想着，要是他没有更好的出路，就来我身边，也算是个弥补吧。

虽然说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我跟父母、妻子的家庭关系都很好，孩子们跟我也很亲近，这个我是能感觉到的。

我知道很多人，一个人在外面打工十几年，老婆孩子在家里。跟老婆感情不好，孩子也很疏远，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吵架动手是常事，好多人最后都离婚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一个人在外拼搏，最后家庭支零破碎的，这打击真的很大。我们家生活虽没有大富大贵，家庭关系还挺好的，这一点还是挺欣慰的。

我的青春留在了深圳，对家人的陪伴，一辈子都不可能回过头补偿了。不管怎么说，你撑起了这个家，孩子们在物质上没吃过苦，你用青春换回了一些东西，也没什么遗憾。最遗憾的，就是你选了这条路。

四年没回家过年的刘孝斌：“4岁女儿问我，她的爷爷奶奶在哪里？”‍

今年我们原本是打算回老家的，没想到年底政策一下子放开了。女儿才4岁多，到现在还没感染过新冠，我们怕她春运时再感染上，还是决定春节留在深圳。

算上今年，我已经四年没回家过年了。孩子1周岁时，我们带着她回老家过了个春节，以后就再没回去过。有一次我跟她说起我的爷爷奶奶，她就问我，爸爸，我的爷爷奶奶在哪里？

我妈有时候给我打电话，在视频里看见孩子也会感叹，“变成大姑娘了”。在她印象里，孩子还是19年春节我们抱回去的小宝宝。

我老家在江西上饶，家里还有姐姐、弟弟、妹妹，他们都在江西，春节过得还是挺热闹的。我妻子老家湖南，哥哥这两年过年都回去，我们不回家，两边老人春节都不会冷清。

2020年初，我去美国出差，把妻子孩子也带去玩儿了。去的时候还是不明肺炎，等到春节前要回来时，就成了新冠了。我们一直拖到3月份，才买了高价机票，辗转了好几个地方回到深圳。

去年我们说一定要回去，结果临春节前深圳爆发了疫情。老家的工作人员很快就找到我爸，问“你儿子什么时候回，我们要隔离”。想想回去几天，还要隔离，我们也不敢动了。

父母总是把期待说的很委婉，很矛盾，“如果你没有时间，那就不回来吧，看明年。”话都是反着说的。我们老家有个习俗，初一要祭祖，我爸很看重这个仪式，祭祖时家里人都在，那才是最好的。

我爸快70岁了，我们老家有句俗语，叫一十不如一十，就是说60岁跟70岁，70岁跟80岁，差别是很大的。我爸这几年，白头发多了很多，人也苍老了很多。年底新冠感染高峰那段时间，我姑姑去世了，那是他的亲姐姐，再危险也要去的。结果从葬礼回来，他就发烧了。我知道，除了身体上的衰老，同龄人的离世，对他的心劲儿，打击挺大的。

我们在深圳过年，就一家三口，女儿还好，从记事起，她的春节就是这么过的，我和妻子就不行，很挂念老家。尤其是去年，没回成老家，我还写了个小文章，怀念老家的年味。

在我们老家那个小县城里，你过年一回去，四面八方，各个角落都充满了过年的氛围，空气里放鞭炮的火药味，钻进耳朵里的乡音，稀奇古怪的习俗，街上买年货走亲戚的老乡……大概就是熟悉的故乡味道，这是你在深圳，根本感觉不到的。

今年我还有个感受挺深的事情，我外婆感染新冠后进了医院，当时没有床位，我不得不找老同学帮忙，那会儿你感受特别明显，大家都在朋友圈里，有的好几年都没说过一句话了。我们说中国是人情社会，人情人情，见了面你才能维系啊。

包括我女儿，幼儿园这个学期只去了两个月。每天早上起来她就开始问，今天能不能去幼儿园，明天能不能去幼儿园，结果都去不了。她很想跟小朋友一起玩，可见不上面。小孩子的社交、感情交流，都被硬生生地扯断了。

我是做涉外律师的，这几年业务上还没受什么损失。但这行，不是所有人都幸运，像我一些主攻刑事方向的同行，没办法去看守所会见，这对他们的业务打击就很大。包括一些客户，想到所里跟我们谈谈，办公楼要求24小时核酸，我有好几个客户，到了楼下因为核酸上不来，很多事情就耽误了。

我们很多客户，尤其是做实体的，这两年一折腾，几乎做不下去了。做律师之前，我在外贸行业待了好多年，很多朋友还留在这行，他们受到的冲击特别大，光海运费这块，听说涨了10倍。

在我们这个小家庭，我觉得孩子是最可怜的。从她记事起，我们的生活就进入了疫情时代。

女儿很乖，戴口罩这件事她一直很听话，我们2020年从美国回来时，航程20多个小时，因为担心感染，我们三口人不吃不喝不上厕所。当时她才两岁，戴着口罩跟我们一路忍到深圳。

到现在，她戴口罩已经成了习惯，有时候在外面，我不戴口罩，她就会提醒我。包括按电梯按钮，她会用胳膊肘去按，不用手。

对她来说，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不知道疫情平复以后，她要花多少时间，去渐渐忘掉这些东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ID：szdays），作者：黄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