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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18 14:09
十年游戏“老”测试,决定裸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吹火车咯(ID:blowthetrain),作者:喻折,编辑:无荒,原文标题:《「末流」玩家:一个十年游戏测试决定重开》,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文章摘要
本文讲述了一个十年游戏测试工程师决定辞职的故事,他经历了职业的安于现状和被动,最终选择了跳出舒适区,追求自己的梦想。

• 💼 卢安从事游戏测试十年,虽然工作安稳但缺乏挑战和成就感

• 🎮 游戏测试被认为是游戏行业门槛最低的职业,卢安被贴上了“末流”标签

• 💔 卢安决定裸辞,追求游戏设计的梦想,不再安于现状

“一帆风顺”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天真,以及厚度的缺失。当卢安的人生总是被周围人评价为太过“顺利”时,他很清楚这种形容暗含的指责和轻视:命好、没吃过苦的幸运儿。


缺乏挫折的源头另一端是缺乏野心,他从不否认这一点,并对此颇为自得。卢安的“顺”,当然不是那种平步青云或者拾级而上的“顺”,而是在舒适圈里随势漂流,如鱼得水的“顺”。人们有理由相信,普通人能够免于失败的召唤,是因为在一开始就规避了任何潜在的超越性挑战。怎么可能不顺呢?在人生的诸多可能性中,卢安永远懂得选择最轻松的那条路。他不必精心设计逃跑的路线,因为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安全出口,他从不折腾。


大学毕业后,卢安进了成都一家游戏公司当测试工程师,头衔从初级到资深再到主管,此后十一年,他从来没有换过工作,甚至没有一次付诸行动的跳槽尝试。


“我这个人很无聊是不是。”他经常和妻子曾颖这么总结自己,但这是个倒装的犹豫问句,期待着否定。在外界看来,做游戏是一件挺酷的事,至少和其他枯燥的工作相比:它应该是一种兼具艺术性和商业性的创造,或是有机会中头彩、获得巨额分红的职业。然而卢安参与过的项目大多是商品化手游,处于圈层鄙视链底端且并无爆款,而他的职责不过是这些流水线“创世”步骤里最无聊、最末流的一环:Quality Assurance。


在一个分工明确的游戏开发团队,每个位置都有让人羡慕和憧憬之处,哪怕只是误解。策划在核心设计和功能构想中支配世界的走向,剧情、关卡、数值,他们是体系的掌控者;美术在形象绘制和细节填充中赋予世界以肌理,场景、交互、特效,他们是风格的父母;程序或许比较尴尬,敲代码同样是件苦差,但他们仍然有可能在每一个需求的实现中标注自身的终极价值——让这个虚拟世界得以运转的真正造物主。


但没有人想成为一名测试,只是为了在成千上万次重复的撞击试验中,确认世界某个角落的城墙是否稳固,然后换个方向继续撞,并且拿的钱最少。


“我不怀疑有人天生就喜欢找Bug,但你不可能真的从这种工作中获得成就感”,卢安说。如果有求职者在面试时用“喜欢”或“热爱”等陈述来美化应聘测试的动机,他会一笑而过,避而不谈这种违心的“求生欲”,简历上的背景会告诉他一切:要么学历不高,要么经验不够。如果碰上那种985/211院校出身、专业和经历都匹配的候选人,那么他再熟悉不过了,多半是上学的时候没有好好努力,代码能力不强,跟他一样。


2012年,卢安从四川大学软件工程学院毕业,云里雾里的学渣生涯愉快结束,其捉襟见肘的专业绩点对应着一个简单现实:学了四年计算机的卢安并不怎么会写代码,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程序员;他想去做游戏策划,但应届生身份和其乏善可陈的社会经历并不能提供什么背书。


更重要的属性说明是,他还挺喜欢玩游戏,也算玩过一些游戏,但这种游离在好感和略懂之间的业余程度对于这份职业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在当时、甚至往后的人生里,卢安都绝无可能达到那种“头号玩家”的标准和纯度,他不够敏感,也不够痴迷。


承认吧,一个人会去应聘测试,只是因为他没有更好的选择。测试是进入游戏行业或者互联网行业门槛最低的途径,几乎没有门槛,很多人将其视为一个起跳板。卢安一次次入水,然后回到原点,就像无数个测试任务,在属于他的浅水区,无数次循环。慢慢地,他开始习惯,然后越做越好。如果说测试是一份无聊且悲哀的职业,更悲哀的是允许自己去想象并接受,他会不会刚好适合。


在餐桌上、聚会上、瞌睡的旅途中,甚至在自己遥远的梦境里,他时常会听到那个问题:你的工作到底是做什么的?来自陌生人,熟悉的朋友,也来自他的妻子。那些漫不经心抛出的疑问往往并不能通过“测试”这个回答得到阐明,有一部分至今仍混杂着“码农”的误读,但也很快随着“边缘角色”的解释被搁置了。他知道,他们并不是真的好奇,他也并不想真的解释。


没有人会对一名测试产生好奇,人们最大的好奇是他竟然能雷打不动地坚持十一年。直到卢安裸辞的那一天,他丢掉了写满测试用例的安全地图,也终结了他身上唯一的神秘性。


隐藏关卡


写字楼电梯厅的四个“上升”按钮同时亮着,卢安等的那一台迟迟没有到。离上班打卡还有十分钟,他没有盯着窗口的楼层数字,但那个一直发光的向上箭头倒是让他有些恍神,直到它突然闪烁,连同一圈光晕黯淡下去,卢安被身后等待的人群半推了进去。电梯里还有两个他的同事,他们对卢安并不熟悉,更不会知道他昨天刚刚升了职。


电梯匀速上升,控制面板上也有一个橘红色的上行标识在闪光,他还在恍神。


前一天上午,卢安所在项目的制作人陶和平将他喊进办公室,一番长谈,以肯定和赏识他近来的工作表现开场,然后预告他的职责将从测试主管升级成项目经理。这是卢安在公司的第九年,他终于迎来了职业生涯迄今为止最大的一次升迁,也是他脱离测试轨道的最好机会。


没有野心的职业侧写更多可以归结为安于现状的懒惰,但卢安从不轻看自己。虽然从来没有做过,不过“只要想做的话,我想我不会做得太差”,他完全有理由这么想,公司也正是出于这样的信任选择了他:如果让卢安去做一件事,他会非常认真。


作为近十年的测试老员工,他的忠诚值得信赖,而他的基本职业素养是关注细节,和从来不犯大错。你不太会期待他会给你惊喜,但更重要的似乎是触发“保底机制”——他不至于搞砸。


PM(Project Manager)其实并非小型游戏团队的标配,有时,游戏制作人或主策划等人就兼顾了其职能。但随着自研游戏产业的项目规范化,一个既熟悉各环节流程又具有成熟管理能力的项目经理变得不可或缺,且同样是核心人物。卢安所在的这家游戏公司规模中等,近年来产品表现平平,于是四处摸索、借鉴先进经验,启动游戏PM这个岗位不过两三年,内部其实还没有形成一套完善的机制,也并未培养出优秀的经理人。也就是说,这一次等待被试错的任务正是他本人。


莫名自信的飘飘然与即将迈出舒适区的茫然混合在一起,前者大于后者,就像电梯上行停止,开门前的一瞬间,奇妙而轻微的失重感从卢安第二天上班延续到了这周结束,起初,他的恍惚里甚至没有紧张的成分。四天后,所有同事的企业邮箱里都收到了盖着公章的人事通知:任命卢安为项目经理,制定开发计划,全程管理项目产品开发,识别和控制项目开发风险,推动并最终实现项目目标。


此时的卢安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角色变了。他将测试主管的工作交接给了另一位同事,不再负责测试组的专项事务,转而统筹全项目的开发进度。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包括和其他负责人同步团队资源,熟悉版本计划,规划自己的工作面板;包括购入好几本项目管理类工具书;还包括换了工位,就在制作人办公室对面,他重新整理了一遍桌上物品,又花了不少时间擦拭键盘缝隙里的灰尘。


他以为人生的新关卡,会有新的流程指引,难度升级是循序渐进,随之而来的还有系统不断加成的成就感奖励。他以为在小事上准备充分,就不会暴露自己在未知的关卡入口徘徊,其实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的事实。


然而他不过是立刻陷入了没完没了的琐碎会议和汇总问题里,穿梭在策划组、美术组、程序组和管理团队之间,什么讨论都要出席,各种矛盾都要过问,但大多数时候,卢安的角色似乎就是记录,整理和反馈,他的在场其实并不重要,而他的意见份量很轻,因为他在其余任何一环都并非专业人士,无力解决真正的技术问题。


比如策划和美术因为需求而争执,各有立场。策划在设计时希望游戏不仅玩法有趣,而且要体验沉浸,喜欢做加法,提出了许多功能的情景化需求,想要视觉表现更富有镜头感和代入感;而美术觉得有些基础功能的情景化需求根本没必要,很难实现或花费时间过长,在每周要发游戏体验包的前提下不可能完成,有的情景化还会造成整体复杂度上升,并且影响功能体验,需要反过来做减法。


作为项目经理的卢安不得不介入,但让哪一方妥协都并非易事,美术会认为卢安并不懂其技术难点,而策划大可以指责卢安缺乏游戏设计的经验。


当然,出于形式上的职权压力和尊重,双方还是各退一步,在某些需求上达成一致,剩下的由卢安去协调开发时间,然后和高层反馈。卢安其实算得上善于沟通,只是他平易近人惯了,还并不适应把自己架上去,对付那些需要摆一摆脸、态度硬一硬的“领导力”时刻。


在他人针锋相对的怒火前,卢安的本能反应其实是逃跑,但责任需要他扑火,他只好端着灭火器相劝,平衡全局。只是在一种渺小的权威中,他难免感到尴尬或难堪。


于是,他明明花了很多时间去安排和修改版本计划,去协调和处理反馈上来的问题,却好像置身于一团不受控的乱麻孔隙中跳来跳去,只能通过观测、监督,和优化移动的节奏来解开所有隐藏的绳结,他的任务是无穷,而他能做的太有限。永远在更改的项目预期,永远赶不上的版本进度,永远在吵架的策划和程序,每个版本、每个需求,每时每刻随机交缠出新的结。


卢安日常应对的不是程序那边时间不够,就是美术那边又要delay,他又无法插手其组内工作,基本上只能劝策划砍功能或者砍表现,通过减少需求来协调。他偶尔也会在项目群里发火,条理清晰且精准打击,无人敢反驳,于是工作效率就会稍微提升一点,但并不持久。


一段时间以后,卢安对“无法按时交付”的任务反馈已经是平常心,更怕有人隐瞒或美化真实的进度,直到deadline前才告知一句“做不完了”,最后疯狂挤压测试时间,有时候刚刚做完,还来不及测就要打包发版,验收结果又Bug连连,无法让高层满意。


高层本来就是难以取悦的,他们对游戏表现有很高的预期,对商业成绩有不俗的愿景,但并不关心是如何实现的。做不好自然是下面执行有问题,如果多个环节的执行都有问题,倒推就是项目管理有问题。没关系,所有业余的项目经理,都会成为专业的接锅大师。


三个月后,在项目大版本的重要复盘会上,陶和平当着所有管理者冷脸点了他一句:卢安,我觉得你做项目经理的这几个月项目没什么变化啊,你也是。


这句话对他的打击很大,并且因为是升职后第一次公开领受上级的失望而显得如此深刻,以至于后来所有的批评面谈都似乎容易接受了。制作人轻描淡写地抹杀了他的努力,更戳穿了他一直以来“成长慢只是因为懒”的自我保护幌子。他讨厌这种严格又傲慢的审视,更令人讨厌的是其粗暴的判断却往往验证为真。


也许就是从那场会议开始,卢安心里一些稳固的东西已经在松动。他在所有高层面前汇报项目阶段性成果,想要自我证明的决心前所未有地强烈,但是紧张得不停卡壳,手心里的每一滴汗都能被那个房间里汇聚的视线轻易穿透,最后得到的评价是那句“没什么变化”,以及某位大股东阴阳怪气的“倒是不用花那么多心思在PPT的制作上”。


结果导向好像一种线性的暴政,否定了所有试图接近却歪歪斜斜的飞行轨迹,只有完美的抵达可以反抗。他觉得自己站到了安全区以外的悬崖边上,无法继续保持平衡。他确信自己有一天会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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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给你三个月。” 午休时间,卢安想起自己头上悬挂的倒计时,也回忆起制作人在私聊时重新流露出的鼓励,“我们对你的期望很高,也相信你可以快速成长。” 他在啃一个双层吉士堡,这次点单时忘记去掉了番茄酱,味道不太对劲,他明明已经去掉了酸黄瓜和洋葱粒,但还是觉得刺鼻。


或许是那些暧昧不明的要求、期许和酱料搅在一起,在嘴巴里微微发腻。


这家麦当劳人流不多,是他最近偏好的用餐选择,从这里走回公司需要15分钟,他会戴着耳机散步、放空,停下来看那些灰扑扑的房子,或者路边不认识的树。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然后他必须拧紧发条至深夜。为了赶在倒计时停止之前做出点成绩,卢安最近每天都加班,九点以后是常态,经常会到十一点,甚至一两点。


但他加班的痛苦并不是事情太多做不完,而是承担着巨大的时间压力,却只能目睹时间如何被浪费。催进度、等反馈、盯执行、解决问题、又出现新问题……如果前面的工作完不成,他这个项目经理只是等待的奴隶。


其实,这种时间苦役他在做测试的时候就驾轻就熟了。每周的发版日之前,本该有预留的时间给他们跑游戏、Debug,最后打包发布,但经常到了发版日下午,程序还没做完, 作为游戏开发的最后一环,即使在其他人交付之前明明已经无事可做,测试组也只能一直等。等到傍晚终于可以测了,结果一堆Bug,又要继续等程序改,再一等就到了第二天凌晨。


从前只是测试的时候,卢安就自如得多,可以无所顾忌地逃走。带薪拉屎,摸鱼聊天,手游挂机……在无人召唤的漫长待机区,他最喜欢偷偷溜去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根烤肠,大快朵颐,然后一个人吹会儿风才慢悠悠地上去。就算熬到三四点,他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只是单纯地厌恶“加班”而已,左不过回到家和曾颖骂骂咧咧地吐槽一句“垃圾程序”,发泄怨气。


而项目经理卢安不能隐身,他必须在场,至少想象中其他同事的注视要求这种“必须”,他的延长考核期在鸣笛。当然,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再把责任归咎于某特定的一方,因为他看到每一环都打着乱七八糟的结,自己怎么也推不动。


又是一个发版日,策划又在发版本之前临时加需求,尽管卢安在开会时多次强调过要避免类似情况,但每一个身经百战的策划都擅长argue自己需求的“优先级”,他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死板”之嫌。晚上十二点,下班无望,他给曾颖发了一个“摆烂”的猫猫表情包,“做项目经理好难啊,我可能要被发配回去做测试了。”


一语成谶,他的加时赛提前结束了。离三个月还差八天。


游戏做了这么久,最新版本连首日一半的内容都没有做完,上面对开发进度很不满,下了“明年年底上线”的死命令,同时主张项目经理换帅。于是,卢安只好离开隐藏关卡,退回去做测试主管了。


薪资不变,责任松绑,倒不如说是得偿所愿。当项目经理快半年,卢安天天发愁项目进展,担心“自己做不好,可能会被薅下来”,真正下来的时候,他感到无比解脱,眉眼都舒展了不少。中午他又去吃麦当劳,汉堡很合心意,还有买一赠一的麦乐鸡,麦门,他无声复读。他是忠实的信徒,对麦当劳唯一的怨言就是十点半后就停止供应猪柳蛋堡,那是他的人生食物,他的精神图腾。他的快乐很多时候就是一个猪柳蛋堡这么简单。


这种好心情延续了很多天。和朋友吃饭被询问近况时,他很自然地分享了这个消息:“我不做项目经理了。”对方以为卢安多少低落,试图安慰他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这福气他还不想要吧。”曾颖插话打趣,“现在他可轻松了。你们都不知道他那天回家时脸上的笑容,从来没有见过谁被降职了那么开心的”。


坐实自己“不求上进、朴实无华的乐子人”人设,卢安也跟着笑了。他并非对其中的胆怯毫无省察,只是他试过了,他知道自己的限度。这种限度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自身,他从前的懈怠,他知识体系的单薄,他偏好回避冲突的性格,但从相同的岗位出发,他也深信自己的业务水平,既有的经验、认知等综合能力绝对处于行业的标准水平之上。他不可能没有遗憾、不甘,还有更多的怀疑:末端测试的突破性职业成长是可能的吗,他们是否也会受困于相同的匮乏?


在目前的行业环境中,测试和其他工作一样,晋升通道不外乎技术向和管理向。有心修炼技术流的测试,必须具备一定的代码基础,编程语言的能力决定了测试技术的深度。一般的测试工程师往往是“黑盒测试”,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只能根据外在表现诊断。而测试专家多往“白盒”方向发展,能读懂盒子里的代码,了解实现逻辑,也能熟练撰写自动化测试脚本、测试工具,即测试开发。最终甚至可以负责搭建并维护整个公司的测试框架,成长为行走的”测试中台”。


但除了硬性的代码素质,这条路更稀缺的其实是本身对测试工作的兴趣和自驱力。互联网行业过去重开发、轻测试,许多开发能力强又有上进心的测试更愿意直接转去做程序,上限高,工资又比测试香得多,何乐而不为。毕竟,程序大牛抢手异常,但测试大神听起来似乎冷清得多。


而管理向的晋升往往从小组管理再到整个团队的管理,也是卢安原本的航线——测试主管到项目经理。做管理并非不看技术,而是首先得以业务能力服人,才能得到带队的机会。卢安从毕业就进了公司,跟过大型RPG网游、SLG、卡牌等各种项目,掌握的测试方法和测试工具多样,负责的功能也很少出问题。代码能力是他的短板但这些年也有长进,虽然不能像白盒一样直接调试代码,但写个简单的小工具也算得心应手。


多年的测试经验能够让人在应对大型系统时覆盖的全面性更高,出错的几率更低。而天然处于最末端的环节特性,其实可以培养测试人员对于开发全局的理解和工作推动。至少,对于卢安来说,项目经理的成长目标是适配的,这份优势已经被喂到了嘴边:一直以来,公司对测试的权限就比较大,职能要求也偏全流程的风险控制。测试组要负责最后的打包发布,而测试主管的日常工作中,就承担了一部分的版本管理和流程管理,协助推进项目工作。


但在许多IT公司内,测试仍然还是较为“低人一等”的纯执行岗位,权限低、参与度也低,基本只负责功能测试,在整个开发链条上的定位绝对后置且相对封闭,成长性就更低了。在这种情况下,转项目经理的潜力很小,还不如去钻研技术,成为测试开发现实一点。


如果不想死磕代码的话,那些对设计理解比较深、产品经验丰富的测试也可以转策划或者产品。不过,“专业的策划团队里面都很难产生几个优秀的策划,更别说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要用业余时间来自学修炼的。大多数人不过是高估了自己所谓的‘有想法’。”卢安对此流露出轻蔑的不信,也或许是有心无力的自嘲。


所以,将测试视作轻松的职业起跳板很可能是危险的。一份机械且无聊的工作不一定能让你有很多机会忙里偷“卷”,自我充电,而往往会消磨掉那些持有这种想法的人原本就并不多的才华与耐心。普通测试转型或转管理失败的,要么干脆转行,不然真的很有可能一干一辈子。


在卢安的人生主页面,工作的头七年时间,他都只是一个执行测试。


有人戏称测试工程师为“点点工”,以为他们的工作就是运行软件然后用鼠标到处点点点,看哪里会触发问题,所以游戏测试就是天天上班玩游戏的闲差。卢安觉得虽然有误解和刻薄之处,但也没什么值得反驳的,真实情况只是更枯燥罢了。


如果只需要点点点就好了,给赛博苏打饼干打孔,倒是一份适合发呆的好职业。但打孔之前,他先要对照策划的设计文档,把里面的功能点提炼出来,围绕每一个功能设计详尽的测试用例,然后按照测试用例一条一条去跑,去“点点点”。一个功能入口需要反复进入,检查不同的条件和结果,简单的系统邮件功能可能需要写几十条测试用例,一个活动玩法两三百条,复杂的跨服交互可能不止五六百条。


最基本的战斗数值测试,不仅要测玩家不同等级、属性、装备下的攻击表现,包括正常攻击、暴击、Buff、Debuff等各种数值情况,确保策划公式计算的数值跟游戏内实际计算的数值匹配,并且前端显示和后台匹配,更要考虑各种数值的区间、叠加和边界,以及在战斗逻辑中多种运算的并发性:比如玩家和BOSS同时死亡的情况;攻击触发吸血和怪物反伤的百分比计算顺序……


一场战斗打一天,根本没有什么玩游戏的乐趣可言,只有“玩吐了”的疲惫。好在那时候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分明,卢安并不厌恶这种枯燥。他会高效工作,然后信奉适度摸鱼,到点就溜的原则,甚至不会把任何烦恼带出写字楼闸机。他本来就不渴望有所作为,当工具人也可以无痛,至少下班后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用来躺。


他会游荡去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也常常回川大小北门,吃他学生时代挚爱的幸福铁板烧。一份组合烧烤食材的蛋炒饭,小小的不锈钢餐盘被堆得满满当当,盐和味精严重超标,脂肪和幸福感都在过量的油里摇晃。


当然,更多的时候卢安还是更偏爱宅在家里。刚毕业那几年,他同时在追好几部美剧和漫画,每天下午起就候着字幕组新鲜出炉的熟肉资源。或者一到家就打开电脑,启动Steam,享受他真正的游戏时间。


在有限的欲望和无限的满足之间自洽且安稳,这是他料理肤浅生活的深刻诀窍。


解锁成就


曾颖第一次看到卢安Steam游戏库的时候,知道了两件事: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模拟经营爱好者,以及足球迷。


但绝不是那种典型的重度游戏玩家。他的列表里游戏时间最长的是足球经理,从《Football Manager》2014版到最新的2023版,每一个版本都在三百个小时以上,最长的将近一千个小时,而目前在玩的显示679.3个小时。接着就是五花八门的模拟经营游戏,大到星球、城市,小到动物园、游乐园、医院到墓地,他都经营了个遍,物语系列无所不包的开罗游戏也几乎是全收集。


卢安并不怎么玩那些主流3A大作,比如《巫师3》《荒野大镖客2》《艾尔登法环》等硬核游戏,他表示欣赏但觉得耗费精力,而且“电脑带不动”;他也不玩《英雄联盟》之类的MOBA游戏,竞技性太强,他不喜欢那种压迫感,总是对大型的对战游戏敬谢不敏,坦承“我太菜了,会被人骂”。


他喜欢《金庸群侠传》,喜欢《文明VI》和《饥荒》,更不用说《星露谷物语》和《城市天际线》。无论是单机RPG,还是经营、策略或者生存类游戏,都可以让他一个人在游戏中慢慢探索和开拓,去收集、管理资源,去建造或决策,这大概是他用最低的成本,能够在这个现实世界获取到最丰厚的体验感和自由感。去年,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无人深空》的星系里穿梭,“就像《星际穿越》里穿越虫洞的感觉,人类对宇宙的遐想真的好神奇哦。”他和曾颖感叹,“在太空里捡垃圾也很浪漫。”


他甚至不敢自称为“游戏爱好者”,尽管游戏的确构成了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觉得自己顶多算一个末流玩家,在安静的角落里解锁一些奇奇怪怪的人生成就。


他和曾颖结婚以后,养了好几只猫,并且一致决定不生小孩。他把“丁克”的想法告诉父母的时候,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但还是在微信消息发出去以后马上扔掉了手机,关机一整天。他三十多岁了,依然和小时候考试没考好一样心虚,害怕听到父母的责备和否定。


其实,卢安的父母只是继承了东亚家长的扫兴传统,在卢安的人生选择上,已经算是尊重不插手的开明类型。虽然很多时候,他们的存在就已然是一种施压。卢安的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拥有几十年的手术主刀经验。他的母亲总是后悔,“卢安心细,和他爸一样。当初要是也坚持让他学医就好了,现在至少也升到主治医师了。”


但这可能却是卢安最庆幸的“不听话”勋章了。他才不要当医生,在手术台上一站四五个小时,再微小的风险都可能随时爆裂,那种程度的精神压力会压垮他。他确实细心,但他宁愿用这份谨慎来反复排查一个虚拟的错误,至少还有无数机会去修改,也没有任何实体会因为这个错误而“崩溃”。


那个循规蹈矩,从来不敢松懈的卢安,在大学里体会到不完美小孩的放纵滋味,逃课、挂科,打游戏……他终于偏离了一直被要求“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的预设轨道,在远离监管的舒适区越陷越深。


大学毕业后,父母想让卢安去深圳工作,当时他的父亲被聘去当地一家医院就职,深圳工作机会多,薪资水平也高,但在成都四年后,卢安不愿意放弃他安逸人生的应许之地,去一个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地方奋斗。后来,母亲又想说服他去国外读研究生,提升学历和竞争力,但卢安以找到了一份稳定工作为由,不想再浪费时间折腾。


他就这样一直留在了成都,父母也只好接受了他“这辈子应该不愿意再挪窝”的事实,还提供经济支持,让他在成都买了房,成了家。他母亲经常和曾颖念叨,卢安这辈子就是太顺利了,以后早晚会吃大亏。“他从小就聪明,运气也好,中考考进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高考也没什么悬念去了985,毕业后又马上找到工作。从来没受过什么挫折,所以现在不够拼命。”


只有在和别人的谈话中,卢安才会听到父母的夸奖,尽管他知道这种表达也不算什么真正的认可,和那些“我儿子其实很聪明,就是不努力”的盲目自信没什么区别。


而他们对自己的肯定还停留在高考,或许也说明他之后的人生只是在走下坡路而已。但卢安更清楚,自己的人生可以这么顺利,可以不够拼命,这种“可以”是父母恩赐的“特权”。至少让他现在免受房贷之苦,也没有太大的赡养压力。如果有什么东西是卢安终其一生心虚的源头,那一定是父母对自己的审判。


他不是心安理得,自然也不能完全躺平。尤其在结婚以后,卢安还是有了一些压力,也意识到更多的责任感,毕竟他需要为伴侣和家庭的未来长远考虑。他主动加班的次数变得频繁,会在测试组内交流工作改进和提升效率的方法,也开始在下班后学习一些基础的开发课程,用很小的创意拿来练手。


婚后不久,他就被升职为测试主管,职级从专业序列P(Profession)转到了管理序列M(Manage),负责组内的任务分配、时间协调和人员管理,还包括新人的招聘和培养等等,而测试执行的任务比重逐渐降低。卢安长于观察,也富有耐心,会具体安排并调整不同的人适合的不同方向,让他们发挥长处,或者探索自己的边界。他也很乐意通过对疑难问题的讨论总结,分享测试的通用技术点和自身经验,帮助组员成长。


在测试主管的位置上,卢安连续在四个调薪季实现涨薪。测试组的队伍质量和业务水平都稳步升级,这种游刃有余也让他日后对职业生涯更远一级的跳跃难度产生了误判。


当主管不到两年,卢安被邀请到了新游戏的立项筹备中,也就是他即将上任PM然后惨淡退场的那个项目。当时,制作人表示要做一款有别于市场现有同质化产品的赛博风roguelike,在玩法上另辟蹊径,不以商业化为首要出发点,但要对玩家有诚意。卢安在前期讨论时就积极贡献了很多想法,对这个新游戏充满了期待。


他从头到尾目睹并参与了它的诞生、丰满和未来迅速的变形。并在这期间遭遇了他人生难得可以称得上的“挫折”,还被公开处刑般地展览了他“享乐主义者”的无耻勋章。


那是他当项目经理的最后一个月,陶和平召集所有主管开务虚会,在会上玩了一个自我剖析的小游戏。每个人要认真思考三个定位问题,自己人生的终极使命/愿景是什么;在这个使命下自己需要满足的身份是什么;以及为了更好地实现它,目前的追求又是什么。主程序很快就在白板上写下了他宏大的愿景:影响或改变这个世界一点点。他赋予自己的身份是创造者,现在想做出一款很牛X的游戏。陶和平极为赞赏,但也鼓励大家发挥,不一定非要是特别崇高的使命,真诚就好。


就像有同事表示自己当前的目标是“升职加薪”,不得不成为“卷王”,因为想要实现“阶级跃迁”的使命。很真诚,很现实,也释放了脚踏实地的信号。只有还活在梦里的卢安,以为这真的是什么畅所欲言的个性探索,答卷的最高愿景一栏填着“个人自由”,理想身份“自由的中产”,而此刻的追求是“美好而精致的生活”。


陶和平肯定了他的诚实,然后无情地批判了他自我认知和追求理想的混乱不堪,“你说想过一种精致的小资生活,但你每天穿着沾满猫毛的衣服来上班,哪里精致了。”他讽刺道。


卢安和现场的其他同事一起尴尬地笑了。他知道,在陶和平的心里,自己早就已经不再匹配项目经理的位置,而他毫无异议,活该接受这种判决。这个上司亲自颁发的“每天带着猫毛上班”的成就其实也没让他觉得多丢人,倒是真的很幽默,他回家后又和曾颖一起笑了很久,猫在旁边莫名其妙。


卢安并不是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创造者”。他最近还在清理电脑磁盘的时候发现过一个失落的文件夹,那是他做主管前自学Unity开发的废墟。里面散落着很多策划文档、美术资源,还有他独立完成的一个2D小游戏demo。


但那些半途而废的设计文档里,其实也没什么很了不起的梦想,大都是一些模拟经营的简陋创意,电影制片厂、玩具回收等等,属于他自己的小小乐趣。还有一个公路旅行的解密小游戏,通过探索旅行途中的风景和物品,寻回主人公失去的一段美好记忆,他当时还思考了很久剧情框架,最终又因为本职工作越来越忙而搁置,不了了之了。


工作有关于自我实现和价值实现,但我们心知肚明,这种终极的、缥缈的工作意义有多么珍稀和遥远,且难以培育,普通人被束缚在普通工作中就只是为了生活,或者更好的生活。进取心和野心都难免夸大一种虚假的激情,卢安很少有这种膨胀的自我感,只有具体的生活感对他很重要:周末和朋友一起喝咖啡、打桌游;亲手打造一整面墙的乐高展示柜;回家拥抱他的妻子、他的猫。


他可以为此认真工作,但他直白宣布自己从不热爱工作。卢安庸俗的享乐主义也许有时候是更实在的前进方式,不过其实也没那么靠谱,更接近于一种自说自话的天真,里面还有更多陶和平难以理解的朴素“混乱”。他向往奢侈的生活,想住最豪华的房子,但他认定生命中最伟大的食物是猪柳蛋堡。


是否删除存档?YES


卢安原本以为,回归测试主管后,他可以继续以稀释的自我投入工作,持续而稳定地消耗。直到强势降临的周报制度要求他反复自我拷问,从每一个周五晚上开始就亮起警报,透支他的情绪劳动。


本周工作总结、下周工作规划,他都还能理解其汇报功能,但公司大力推行的管理者周报,重中之重的板块是心得体悟。一周的工作中经历了什么具体场景,有何收获或教训,团队有何成长……每位主管需要总结心路“周”程,不能说套话、空话,不能复制黏贴,而是得写出一篇真情实感的小作文来。起初,一份周报还在五百到一千字左右,很快就在隐形竞赛中卷到了两千字以上。


一看到卢安脸色凝重地坐到电脑前,曾颖就知道他又在“憋”作文了。在她看来,工作中有所领悟的时刻是难得的,收获也有其阶段性,所以才有价值。即使一个人或者团队能够持续成长,也不可能以周为单位定期摘取成果。“如果一个人在工作中每周都能有新的收获,那么这种感悟必定一文不值,甚至狗屁不通。”曾颖辱骂道。


卢安附议,转头痛苦地写了两千字,又润色好久,才提交了这份电子垃圾。也不是完全没用嘛,半个小时后,他收到了陶和平和现任项目经理的点赞提醒,根本掩饰不住笑意,然后被曾颖白了一眼,“服了,职场PUA的天选之子。”


关于被上级PUA这件事,卢安曾经还极力辩解,他相信公司是真的对他寄予过厚望才严格要求,只是自己太过“废物”,无法胜任更高阶的角色。但他没想到,失败的印记也许会引出失望的惯性。那天他又被拉进会议室面谈,陶和平开门见山地指出,他在现在的位置上似乎有点松懈,团队止步不前。但招进来的资深测试黄宇倒是很有主见,性格也更加锋利。他表示公司有提拔黄宇做主管的意思,让卢安有点危机意识。


卢安懵了,和其他小组的“迷之状态”相比,卢安自认他管理的测试组一直进展有序、氛围主动。从项目起步时的4个人到现在7个人,他带领测试团队逐步扩张,组内绩效稳定,其交付质量也是整个项目内部最让人放心的。而且,他在组员的长线培养上都花了心思,每个人都能找到不同的突破方向,这是卢安如今在工作中最有成就感的事。


自己的性格或许温和了一点,但黄宇才入职两个月,对很多事情尚未适应,还有“一点就炸”的明火危险,怎么可能比他更适合做管理?他不知道陶和平是想要敲打一下他,还是真的想要换掉他,他感到很委屈。并且意识到无论是失望还是“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希望,自己面对的从来都是一种无法质疑的权威,他必须不停自证,来续约这份从属关系。他得到的态度始终含混,而权威从来不需要为自己提供合理性。


与其反思自己,不如指责他人。停止内耗以后,卢安认清了这个项目就是一锅浆糊,很多事情和他能力不足没什么关系:策划组的开发进度至今还停留在游戏首日;美术组的男女主角画了一年没有合格的;程序组主动发起一个框架优化任务却迟迟完不成,不仅卡住了策划的新设计和功能需求,还导致在测试端游戏的整体稳定性也受到影响……入职不久的黄宇都能发现到处都是问题,但他对项目宣泄意见就是直率、有主见,而自己作为项目经理反映问题的时候只是无能而已。


更让卢安心灰意冷的,或许还是项目本身早已和当初的诚意诺言背道而驰。项目方向和预期反复更改,流水目标却一再加码,明明说好了要做打破市场常规的精品游戏,却天天研究主流竞品的数值模型,试图缝合各种被商业化验证过的玩法模式。事实上,也正是因为高层的预期改来改去,传递到每一个执行岗位其实并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做出来的东西又达不到效果,于是一直延期,恶性循环。


卢安回忆起来只感到厌倦,七百字水完了新的周报,敷衍了事。他开始胡思乱想一些真正期待的事,想放假,想出去旅行。他又想起了那个被他遗忘的旅行解谜小项目,也许是为了逃避现实,也许灵感的降临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讲,他的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很具体的画面,他必须马上动手。


整个周末卢安一直在捣鼓素材,很快在Unity里拼贴出了最基本的场景:一辆车在一条开阔的公路上行驶,道路两边有错落的房子,加油站和便利店,远景是日落时分的群山,缓缓移动的云,晚霞漫溢出无尽的紫色,时间的流速变得很慢。他和曾颖结婚以后第一次出去自驾,一路向西,傍晚偶然在路边停车,就看到过这样的紫色。他记得妻子站在那天的霞光里发呆很久,朋友圈的记录是“蓝紫调温柔和无数漂浮的幻想”。


“真的很好看。”曾颖说,她在卢安的屏幕里,看到那些简单的像素和色块还原出一种生动的细腻,还有他身上罕见的激情。“你真的想自己做游戏的话,要不去学游戏设计吧!如果写周报让你这么痛苦,为什么不辞职呢?”


为什么不辞职呢?卢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在这个公司干了超过十年,除了最初几年更新过一次简历想随便看看机会,但被HR发现并谈心后,他就马上打消了念头,字典里再也没浮现过这个词。他其实也不是特别想动弹,变动总会有风险的,反正自己能进的公司也都差不多,做游戏嘛,去哪儿都得加班。


时间一晃,他就错过了通过跳槽实现涨薪的上升选择期,年纪越来越大,也愈发被动。不过,卢安的平顺体质好像真的有光环,他选择了一个极为安全的庇护所。在阴晴不定的大环境下,公司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些年所有的风暴,版号停发、行业监管还有疫情打击,都没有对其运转产生重大影响,甚至同时在研的两个项目都已经拿到版号。而他本人更是躲过了互联网裁员潮、降薪潮,末位淘汰,还有部门或项目突然被砍之类的普遍厄运。


在陶和平的那次“敲打”过后,卢安的确听到风声,上面想开始实行末位淘汰。但他知道,自己无法成为冲在前面、受尽赞赏的那个优胜者,却也永远不会是被规则抛下的落跑者,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恰如其分的努力也足够维持在安全分数线之上。


他离35还差一岁,也并不是笃信这个残酷的数字咒语对他无效,而是精明的资本家没有理由非要选择他来整肃职场,如果真落到他头上,那十一年工龄的N+1,对现在的卢安而言无异于是真正的福报。


曾颖不经意却任性的辞职邀请好像一颗具有破坏力的种子,植入了他的深层意识,快速发芽后肆意生长。卢安跟自己承认,这些年里,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如果当初听了母亲的话出去留学”会怎么样,也许会逃过很多无妄之灾,并且已经过上了准点下班、从不内卷的生活。


他后知后觉,又鬼使神差地在网上搜索游戏设计+大龄留学的相关信息,虽然已经晚了一步,但也很快在北欧找到了理想的换乘路线。然后他迅速浏览了学校官网的课程和要求,规划了一张表格,列出所有申请的方向、方式,可行度和后续发展。


但没有一个方案属于极低风险、稳健收益的“卢安型”。他还没有雅思成绩,本科的学渣绩点也很有可能被拒,就算拿到了offer,签证会有问题吗?又能顺利毕业吗?毕业后能找到工作在当地留下吗?如果留不下来,那个年纪再回来还有可能被国内职场接受吗?


赌注太大了。他安于现状太久,而越来越高的风险正是他要为此付出的代价。要冒险去承受可能的失败吗,他的职业生涯甚至从来没有空窗期。曾颖答应可以和卢安一起去留学,他很心动,但还是无法孤注一掷,他手里没有真正的保底方案。


他还是每天准时上班,然后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全项目组冲刺和不间断996,还有“该来总会来”的淘汰机制。在主管会议上,公司提醒他们要加强手下的人员管理,追踪绩效考核,对于绩效连续评定为C的组员,“该果断的时候要果断”。


有一个月里,程序和美术那边陆续走了七八个人,好几个被辞退的,还有一些主动离职的。但卢安的测试组一直保持稳定,组员中还有人进步明显,获得了职级晋升的机会。卢安自己的绩效评定也在主管中排名领先,距离上一次“换人威胁”的谈话过去了两个月,他现在的工作表现无可挑剔,公司认可他处于这些年最好的状态。


淘汰一直在进行,公司里的流言越来越多,很多五年以上的老员工也怨声载道,渐生反意,都说要提桶跑路。但谁也没想到,卢安是第一个自己走的——平时最沉稳的人率先做了最叛逆的决定。


他是受不了加班,受不了周报还是其他急转直下又莫名其妙的狼性文化?没有同事知道他确切的动机,只是可惜他主动离职拿不到N+1;还是他终于认清对这个项目的沉没成本已经不可能赎回,不如及时止损。曾颖也不知道卢安下定决心的时刻,也许引线一直在燃烧,但生活中很多重要的事情到了爆发的瞬间,反而没有什么张扬的轰鸣。


卢安在一个平静的周五走进陶和平的办公室,坦白了辞职的想法和新的人生规划,说自己不想再带着一些疯狂生长的“杂念”继续工作。陶有些惊讶,他让卢安再回去好好想一想。但在后来两轮对谈之下,双方还是达成了共识:他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投入工作了,离开既是他自己的追求,也是对项目负责。


陶和平最后问他想清楚了吗,他说不知道,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但他想要试一试。其实他唯一想清楚的事情,就是这一次不想再想得那么清楚了。


是的,他确信自己会掉下去。但没想到是以主动跳伞的危险动作:34岁从互联网公司裸辞,数据清零,想要重开一局游戏。


他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走到现在这一步,也许纯粹是因为偶然;但又觉得已经解释了太多,他啰里啰嗦的末流人生好像根本不需要浪费那么多时间来回顾,他只是花了太多勤勉来为自己的懒惰和怯懦辩护。


在公司的最后一天,卢安填了很多表格、协议,归还物品,清除系统里的个人信息……他按下了删除存档的确认键,无法再累积时长,也无法撤回操作。退出以后,他也许根本收不到offer,也许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也许根本开启不了新的地图,YES!很有可能是一个错误。


他过往的人生一直在寻找错误、判断错误,然后避免错误。他是质量保证专家,而告别这个身份的第一件事,是允许自己可以犯错。


在他喜欢的动画片《无敌破坏王》里,主角云妮洛普就是一个代码中存在异常Bug的电子游戏角色。她的身体会闪烁、飘忽和瞬移,对这个游戏而言,云妮是一段错误的程序,一个不稳定的“故障”,这却是她独一无二的地方,也是她最终赢得冒险和友谊的“闪现”超能力,云妮不需要被修正。卢安并不觉得童话幼稚,他信仰纯真,永远对奇迹的故事怀抱虔诚。


对安全的绝对掌控感只是一种脆弱的骄傲,而卢安未曾抵达的自由是一片光怪陆离的事故天空,里面满是稀奇古怪的飞行器和想飞的愿望,随时会撞在一起,他其实向往错误。


小时候,卢安从来没有卸下过儿童自行车的安全辅助轮,所以直到去年,他才在摇摇晃晃的不安全感里学会骑自行车,也学会了保持平衡的第一课原来是失去平衡。


现在,他决定放松神经,在降落的时候感受风,接受风。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逆风永远多于顺风。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因保密协议约定,本文已隐去真实项目信息,对相关内容有所处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吹火车咯(ID:blowthetrain),作者:喻折,编辑:无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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