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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李子的人间博物馆 (ID:museumofus),作者:李子李子短信
大家好,(似乎)很久没有更新了。忙是其次,根本上说,大概是没有什么重要的表达需要如此郑重其事的推送吧。过去大半年,我的确是在做一个比较大的project,而且即将面世——本文最后我会预告一下这件事情。
而这件事情的伏笔,是一直以来,沉在所有的自己关于技术的时事、争论和思考之下的,关于生活本身的命题。过去几年,经历了大流行和不景气,世界范围内的冲突和暗流汹涌,迷茫的当下,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我们的生活?
“我宁愿多花一点时间做饭,也尽量避免点外卖。”
去年早些时候,我在豆瓣上写过这么一条广播。我并不是什么有名的豆红,但这条广播,却激起了相当多的讨论和转发。其实我也没有太多斟酌,只是记录下自己的一些思考碎片——我是一个经常下厨的人。即使是人在美国、整个疫情的一年多间,我也只叫过两次外卖。博士五年,不得不吃外带的次数,一只手数得出来。当时,我是这么说的:
“除了健康和钱(的考虑)以外,我对“方便”一直保留着警惕。很多时候人们总是觉得自动化是好事,劳力外包是好事,一键是好事;然而在当下,自动化的经济逻辑过于强大,导致这些方便的、快捷的、唾手可得的东西,是对人需求的过度刺激,以及对人的能力和感官的剥夺以制造收益。……
……你叫外卖省下的那点时间,不过也是在短视频网站上花掉,你以为自己需要放松,得到的仅仅是麻痹。这种空洞和失落,不是“方便”可以弥补的。
……这些时候,对“方便”的适度摒弃,去买菜,去做饭,甚至把外卖变成自提去楼下走一圈,感受一些自我支配感……在风雨飘摇的当下,具有格外重要的意义。……”
无独有偶,技术哲学家王小伟也有这样的论断,“经常叫外卖的两口子是容易散伙的”,这个是哲学家王小伟的一个看起来让人仿佛有点意外的论断。前一阵,他接受《人物》杂志的访谈,谈到了他基于技术哲学对日常生活的一些思考。其实在那之前,他就在《信睿周刊》上连载过一系列专栏,上过“一席”,并且出过一本书,叫《日常的深处》,“用日常对抗焦虑”。
他的视角和眼光很独到,用技术哲学的视角,去观察人和事物之间的互动与联系。他怀念过去生活当中的“烟火气”。人们通过做饭,和各种各样的食材、厨具“打交道”,和自己的喜好以及需求相互动,这种活动,对于一个人的生活、甚至是一个家庭的生活有着重要的意义。而当下,基于技术的、“过于便利”的生活,切断了人们与食物之间更加本质的联系,食物对于人们只存在口味和营养的价值。
他在书中也谈到了其它的物,去呼吁人们停下快节奏的追逐,去行走,去断舍离,去打破手机和社媒的镣铐,去回归“低科技”,去感受生活和“物”本身。
但是,《人物》公众号的推送下,以及我那条豆瓣的广播下,最常见的、也是让我一度无法去回答、辩驳的,是这样的一种声音——“何不食肉糜”。
“忙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之后,累得什么都不想干;老公自顾自打游戏,娃还追着屁股后面跑,你除了点外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或许可以辩解说,我的做法只是我自己的,我并没有一定要让你去下厨,下厨确实是一个提高“生活感”的办法,但提高生活感还有很多别的办法……等等。然而,我无法忽略的是那样的一种景象,和那样的一种劳累、毫无办法的感受,它主宰着许多人的生活,而技术哲学或许能高屋建瓴,却没办法扎根落地。
我也是一个受技术哲学影响的人。我的博士论文评审组成员之一是技术哲学家Robert Rosenberger,他的合作者Peter-Paul Verbeek是荷兰技术哲学圈的领军人物。而王小伟出身荷兰乌德勒支大学,学术上自然也多有借鉴和熏陶。
人的行动和对社会的感受,是通过技术和物的互动所“调节”(mediate)的。而技术也并不是价值中立的,当下的技术,正如另一名技术哲学家Albert Borgmann所警告的那样,制造了一种“设备范式”(device paradigm),将人们的所作所为,化作可以简化的、可以量化的机械操作。
这也是资本主义以及更大的政治力量所乐见的——如果一切都可以量化,那么一切都可以被定价、被购买、被交易,或者被管理。而我们自己对生活的感知,也变得极其模糊、浅薄了,人在技术的“呵护”下,把判断和操作都下放给了机器,从而蒙蔽了获取信息、探究身心的过程。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刷遍了外卖网站,已经能够猜中嘴里的味道,却提不起任何精神去下单的空虚吧。
但从更深层次的角度来看,是人们失去掌控的生活,被驱动技术进步的经济和权力逻辑支配。这种逻辑,并不仅限于某一个技术、某一个行为,而是浸透在我们对日常的理解之中,通过一种清晰的、单一的目的性,消解着我们原本应该丰富的生活和自我,让我们越陷越深。外卖,只是其中一环而已。
我在博士论文的访谈中,有一个曾经工作非常努力的受访者,是这么描写她的困境的。“每天只想着工作,觉得工作进步了、挣钱了,就能解决一切事情。但高强度的工作却带来了压力,压力之下暴饮暴食,为了健康又需要花钱去找私教、心理咨询,每天太累只能花钱打车、点外卖,花太多钱又只能寄望于挣更多……于是形成了恶性循环。“
但是如何去打破这样的恶性循环呢?在那个时间里,在那个情景里,下厨是没用的。后来,她选择了辞职。
那条豆瓣广播之后,我一直在思考,应该怎么去更好地解答这个问题。我不能让每个人都去辞职——虽然每个人都躺平、过低欲望的生活,确实有可能是一个非暴力不合作的解决方式。
技术哲学关怀的,是人与物之间的联系,大部分时候将人抽象为一个有自由意志的行动者——但在西欧、荷兰这样的哲学发迹之处,对于“人”的想象,或许与我们有所距离。
那我应该去怎么想象一个与社会、与技术交互的“人”呢?她/他与下厨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样的呢?我慢慢开始挖掘我的学科的另外一面——社会学。社会学关怀的,是人的社会处境。处境是丰富的,矛盾的,摩擦的,亦能撬开过去真实的人和记忆。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九十年代、世纪初左右的她,是职业妇女,厂子的技术骨干,曾经一度忙到脚不沾地,偶尔还得去生产线值夜班。我时常在幼儿园眼巴巴的等她下班,最后一个才来接我。我记得我妈匆匆把我拎回家,在楼下快收摊的菜贩子那儿买上一把小白菜、两斤土豆、一块五花肉。我记得简陋的厨房,铺上报纸的灶台,裸露的水管上挂着刀叉菜板,洗手台下的坛子总是可以摸出泡菜。
我记得年幼的我跟在她屁股后面,好奇地翻弄柜子里的酱料和干辣椒,摆锅弄铲,也抱怨为什么总是番茄炒蛋或者土豆丝。老实说,我妈做饭的硬水平不行,没有什么惊天大作,我甚至记得她分不清老抽和生抽,把菜炒得黑乎乎的。但回头看,我依然珍视我们娘俩挤在狭窄的厨房里,在我爸因为应酬和加班缺席的时候,打开冰箱“随便整点儿”的时日。
这种“随便整点儿”的精神,伴随着我一直到了大学毕业、漂泊英伦、又一路辗转美国。在英国,超市总会把当日的临期食品堆在冷柜一角,而每次我都在那儿动脑筋,捡到便宜自行发挥,久了也就熟能生巧。青椒没有了,豆角也行;牛肉换成其他肉,味道也差不离。想要辣的,就加点儿郫县豆瓣酱;想要甜口的,炒点儿甜面酱;加点孜然,那就是烧烤味。
处于那个境遇下的我妈和我,都不是为了所谓的“自我”而在下厨。我感到的,是一种微小的对抗,一种生活的支柱。在我妈那个年代,即使有全日制的学校,即使有住在附近的老人,她依然在对抗着这个社会赋予她的双重角色。而跟在她身后耳濡目染的我,也学会了那种匆匆忙忙、修修补补的度日技巧。那种技能,又伴随着我的动荡和漂泊,成为了一个孤独年代的异乡人守护生活秩序的、最后的堡垒。
与其说是“下厨赋予生活意义”,不如说是“打开冰箱炒冰箱”的技能,横贯了我与母亲相同却又不同的生活境遇。
技术总是想象着一个直线能通达的目的,但生活却是一个模糊的、枝节蔓生的、交错复杂的整体。下厨像是帮我们去缝合生活里那些微小的裂缝,让它更圆融、更整洁一些。它们不可量化、也不值得每日的书写和记录,更不具有资本市场的价值。人们因此而忽视那些言传身授的经验,忽略它们在我们的社会境遇中,在每个人的困境中扮演的角色。
我开始思考,有如下厨这样的技能,在当下的重要性,不是所谓的充实自我、找到意义,是在某个人的具体境遇里,去赋予他/她去进行微小对抗、行动的能力。
这种技能和联结,也不是一个人独有的,它体现的,不仅仅是单个的个体与环境、与世界的关系,还有某个年代下、某个人群的共同记忆。
我的攀友是出生在美国的菲律宾裔。他对于下厨的记忆,是大盘的炒粉(Pancit Canton)和论桶装的酱油炖鸡(Chicken Adobo)。这并不来自于他的父母——父母均是医护,根本无暇照顾他——而是他的阿姨,每次主厨都做出硕大的分量,时常呼朋唤友,亦“支援”亲戚朋友家的小孩。而我的表妹记忆中的家常菜,则是楼下的“沈奶奶”。每天放学后,老邻居的小客厅成为了附近好几户小孩做作业的地方,而他们的父母还挤在地铁里、堵在高架上。
我也曾听过,在过去两三年的“非常时期”,人们在各种技术平台举步维艰的时候,楼下的小卖部、快递点和小商贩,变成了整个社区守望相助的中心……
这些联结、这些共同的记忆,当下也一定存在于生活的某个角落。或许,比起一个人下厨,找到这些技能和联结,并珍视它们,或许更加重要。
我作为一个个体,多少是幸运的。有了母亲那一代的对抗,我有了更多的自由去选择自己的道路,去绕开大环境的枷锁。我也可以选择不去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和圆满,可以更好地照顾自己,去给自己下厨的时间,去享受下厨的快乐;去抛开负担,享受在街上行走的瞬间和当下,去亲近自然。
但我觉得,我必须要去认识另一个个体、另一个群体当下的境遇,去体恤那些不得不进行的对抗,去理解那些在对抗中赋予个体意义和能动性的力量。有的时候是下厨,有的时候是别的——拒绝一个工作的应酬,写出自己小说的第一个字,学会0.3门新的语言,或者请年假跨了两千公里去见一个好友。人们终究可以从物质上,从联结上,从创造力上,去给生活找一个锚点,去给自己的社群寻找一个空间。甚至是,意识到个体的选择,也囿于结构性的困境中。不去苛责,不去指摘,而是认识到我们之间共同的境遇,形成对抗的同盟。
至于你要问我,究竟怎么办——我知道每个人,都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个答案。但我给不出答案。作为一个学者,我能做的,是去揭示那些境遇,去分析它的来源,或者去讲点儿故事,让它在每个人的心中植下一个引子。
或许哪天,在一间厨房,一个地铁车厢,或者一段至深的交谈中,每个人都会有找到自己的答案的瞬间。
关于如何用我的视角,去从生活出发,阐释我们和技术、和社会之间的关系,这个事情,我想了很久了,也终于有了系统去做的机会。我希望从生活的技能和“重建”出发,去尽可能地解答人们在当下的一些困惑,提出一些可能的方向,也为有兴趣研究的同学们指个路。
从这周中开始,我会在“看理想”App上,连载一个30讲的音频节目。节目的物料还在最后制作中,等上线了,我一并推送给大家。
感谢大家支持!我们周中见!
(PS:本文配图均是Frankfurt Kitchen的复原图,是上世纪30年代一名女设计师的设想,我觉得很有生活气!有兴趣的人可以去了解。)
李子Elise Li Zheng
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
医学人文与伦理系
博士后研究员
科技社会学博士
联系我:elise9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