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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1-08 13:12
精神病院的可爱女人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女孩别怕(ID:nvhaibiepa),作者:纯纯,题图来自:图虫


前几天,我们接到了一个投稿,来自女孩别怕的读者。文章叫:《在安定医院情感病区住院的三周》。


安定医院,是北京的一所比较知名的精神病类三甲医院。


她26岁,因为考试压力导致抑郁症复发加重,有自杀倾向,于是住院接受治疗,进行药物检测,调整药量。


她入住的是情感病区,里面有抑郁症、双相患者、精神分裂等患者。


住院时,她看到有好几位年龄比她小的病友,有的觉得生活没有意义,有的觉得成长环境太压抑。


她在那个年纪也会受到这些问题的困扰,但她觉得再长几岁,就不会被这些困扰了。


在医院里,病人年龄主要集中在三个阶段,大学,结婚生子,和更年期。


如护工阿姨所说,她们都是特别聪明、想法多、非常优秀的人,但也难逃生活和现实的压力。


如果能在人生的这几个关键阶段,多给她们一些支持,多关照下自己的感受和情绪,也许她们能更平稳地度过。


出院后,她把当时的手账转成日记的形式发给我,希望能分享给更多抑郁的女孩看,让大家客观了解医院,好好接受药物治疗,不要讳疾忌医。


她说:活好当下就是大自然给我们生命的最初希望。


在新年的开始,把这篇文章送给大家。


不管你正处在什么样的情绪中,都希望大家能活好当下。


这是她送给所有女孩的寄语,也代表了我们的期望。


若你因为抑郁、双相等精神疾病,在考虑住院接受系统治疗,和进入全封闭二十四小时监护的病区住院,这些日记可能让你先有个心理准备。


12月2日周一


第一个白天,我认识到一个现实,厕所里打电话的声音,得看到是护士打电话才可以相信是真的在打电话。


因为有些病人会幻听,直接用手掌打电话。


病人入院时是不让带手机的,但我去厕所时看到一位病友正推门出来,手握拳头,放耳朵那说:


“喂,老公,我从厕所出来了,你一会来接我啊,我要去老佛爷。”


佛爷三十来岁,大眼睛,东北口音,很喜欢用手打电话。


中午我们正在排队预约第二天的电话时间(一天二十个名额,插卡电话一次通话限制五分钟),她又傲娇地从队伍旁走过,把手掌放在耳朵边:


“喂,老公......”


电话内容依然是去老佛爷购物、吃烤串之类的,而且每句话后面还有停顿,仿佛手掌那边真的有人在说什么。


12月3日周二


佛爷会有幻觉,有时在现实世界之外的一个幻想的世界里,但听到现实世界的病友问她会唱什么歌曲时,她会唱,且歌词都唱全了。


这些歌有《勇气》《大海》《过火》《窗外》《怒放的生命》等。


周二和周日下午一点半是所有病区的探视时间,刚入院一个星期内不能探视。


我一点的时候跟随护士出去做检查,看到病区外的走廊和电梯里都挤满了家属,有拖着小型行李箱的,也有佝偻的大爷拖着买菜用的拉杆包。


病区里的水果柜里按床号分成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塞满了水果零食,都是家属准备的,住在这里的病人,从15到60岁都是家人的宝宝。


水果柜的开放时间是一日三餐后的半小时到两小时之间。


这半小时里会有护士看着,糖尿病患者不能乱吃东西,不能把零食带入病房,以防有需要空腹检查的患者在病房随意吃东西。


12月4日周三


佛爷不清醒的时候会对所有男医生喊儿子,对高个子爱笑的男医生(外号维尼熊)说:


儿子,你上哪去,你脚上的运动鞋我一千八给你买的。维尼熊查完房后落荒而逃。


后来佛爷的家属来看过佛爷,我才知道她其实结婚没多久,并没有孩子。


佛爷不清醒的时候很闹腾,被绑带束缚在病床上,喊着护工阿姨解绑带,另一位阿姨对佛爷说,护工要是真听你的解开了绑带,护工就(精神有问题)要住院了。


12月5日周四


在精神病区,互相帮助太常见了。


佛爷被束缚带绑住后,想喝水,其他室友会去喂水,也有的会去解束缚带。


这时候帮解的会被绑到自己的病床上。


过会儿佛爷不闹腾了,到解绑时间,就自由活动了。


护工阿姨会说谁去解束缚带,谁就反过来被绑哦。


绑束缚带:被强制送来的,有攻击倾向、或精神不清醒的病人会被绑束缚带,清醒了再解绑。


我们抑郁患者处于低落的时候,没有大力气做事,时间就花在了拥抱着躺在床上,或者互相梳头编辫子。


我们有力气的时候会玩飞行棋,棋子终于走到终点时会说回到家了,我们是有多想回家呀。


我们总是坐在一起玩飞行棋


12月6日周五


一个绑着的问邻床另一个绑着的:


“你咋了?”


“打架了!”


“打赢了么?”


“打赢了。”


“赢了就行了。”


不怎么说话的20岁病人娃娃,和护工阿姨说想看那位姐姐的书,指的是我和佛爷正拿着的一本唐诗宋词,我们在一人说诗名,一人背诗。


她说要和我们交换书,她的是本枚红色封面的治愈心灵类书籍,看来是家长买的送进来的,她说自己对不起这本书,一半都没看完。


我翻了下,是一些方法论,的确枯燥难懂。


她伸过来的手腕有道暗红色的割伤,是我入院来看过的最长最粗的了,她得是对自己多严格啊。


娃娃下午忽然笑了,护工阿姨问她笑啥,娃娃不回答,阿姨就把娃娃看的书拿起来念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堪折枝。”


然后把诗集还给娃娃,娃娃说了句:“……”


我问阿姨娃娃说了啥,阿姨无奈地说:“她说的英文,我听不懂。”


我画的娃娃


12月7日周六


一位绑着的心境障碍患者听邻床绑着的躁狂患者自说自话了一早上,于是对护士说:“把她解开吧,我听她挺清醒的。”


心境障碍:情感性精神障碍,情感高涨或低落,伴有相应的认知和行为改变和有幻觉妄想等精神病性症状。


一位做完无抽治疗的病人和另一位住了半年以上的病人聊天,问你什么时候生日,答十月,问的人回应,哦,那快了。


旁边护士笑了,对另一位护士说看这天聊的。而我听到这儿才意识到现在是十二月,我十一月三十日晚入院,这儿的时间很容易混淆。


无抽治疗:一种物理治疗,通电流,副作用是短期内会记忆缺失。


12月8日周日


今早护士又换班了,一天换四班护士,中午发药时,护士们就像列车上推零食车的乘务员,一会儿给1床来一小袋彩色圆形丸子,一会儿给2床喂管棕色液体。


一位护士和另一位护士说:“她(指某位病人)今早见到我打招呼说,你又进来啦,我赶紧说我是来上班。”


昨晚我有次浅睡的时候,梦到了一只萌宠,听到邻床呼噜声后,萌宠在梦境里变成了恐龙,那呼噜声真的很大,隔了两个病房的病友也能听见。


12月9日周一


每天上午6:30左右,我们集体起床叠被,洗漱,梳头。


7:00~7:30吃早饭,饭后溜达(仅限病区内走廊和食堂)


饭后护士发药,交班,大夫查房(下午4:00还有一次)


一大波二十人左右的医生天团,参观动物园一样,在主任的带领下出现在走廊和各病房,有时候聚集在新来病人的床尾。


不清醒的病人在重症病房会激动地喊帅气男大夫老公,这些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医生也习以为常了。


查房结束,集体到活动室做老年保健操,也可以下象棋,此时活动室像极了社区广场。


赖在病床上不去活动是不行的,会有护士催,而且病房要消毒,活动时间结束才开柜吃水果,打电话。


11:30吃中饭,饭后午休,即便不午休,这会儿的病区也很安静,因为大婶级别的病友会让小姑娘们小声聊天,别打扰到她们浅浅的睡眠。


下午2:00活动室和水果柜开放,4:00排队预约第二天电话。


晚饭前后在食堂看电视,晚饭下午5:30,饭后洗漱,睡前卧聊,睡觉。


我晚饭后会去双人VIP房间蹭电视看,因为食堂的电视时间只开放到七点。


晚上8:30病房发完药后会熄灯,只开夜灯。


我问过医生怎么这么早,医生说因为有些老人睡的早,综合考虑,就定在中间点的时间九点左右了。


10:00~12:00期间没睡着的可以去护士站要片安眠药。


医院里的花


12月10日周二


有位头发花白的胖“奶奶”(一直纳闷她怎么不在老年病区,后来特地看了她的床牌,她才51岁),经常说“哎哟,我焦虑”“哎哟,我活不下去了”。


开饭的时候,她始终站在队伍最前面,护士还得看着她别吃多了,她经常会去窗口多要一个包子,还会同时接收别的病友吃不下的包子。


今天早饭是绿豆粥,不是白粥哦,因为我捞到了四颗煮开的绿豆。


回到病房,我问呆坐着的佛爷,你吃过了吗?她说吃过了。


我又问好吃吗,她答不好吃。我想她还算清醒,在走向现实世界的路上了。


食堂有三种套餐(也有为回族、素食、高血压、糖尿病准备的特殊饮食),选择哪种套餐提前和自己的主治大夫说。


套餐二是一天52,两荤一素;套餐一是32,两素一荤;普餐是20+,一个菜。


12月11日周三


一位大哭大闹一天后,被解开束缚带的17岁小姑娘,解绑后第一件事是闻了手腕,说“额,真臭”,然后就洗手去了。


我看着那个被汗渍染黄的绑带,在我来之后,已经见过五位以上的病人被那个绑住。


嗯,后来据说她洗了十几遍。


12月12日周四


下午护士交班的时候,我们每人坐在自己的病床上,等待护士查房。


从不配合护工的五十岁病人老牙,是位饭和药都不肯吃的老妇人,平时端坐在那很有气质,但站起来时很娇小,而且微笑的时候上排牙有几个掉了。


今天的老牙像被班主任逮着的小朋友,被护工拉着从走廊走过,护工一边走一边说:“老牙又回错房间了。”


12月13日周五


今天早上护士查房前,我赶紧把偷摸带到病房的零食(一个沙琪玛,一个溜溜梅,两个山楂条)吃完,还扔给对床的病友一个山楂条。


每周一是检查最严的时候,但今天我抽屉里屯的零食有点多,还是吃掉为妙。


要是被护士发现,成重点观察对象不太好,零食还会被没收放回水果柜里。


护士终于进来了,有位病友告知今天家属接出院,护士眨着眼睛问:“你确定以及肯定?”


病友说:“是的。”


护士说:“行,那今天不统计你是否大便了。”


12月14日周六


刚生完小孩产后抑郁的小丁姐,今天一直在统计各位病友的职业,并拜托英语好的病友帮忙教她孩子英文。


我记得她说过孩子才十个月大吧,她那焦虑的样子像急了我考试前备考的状态。


小丁姐和丈夫都是综合医院的医生,她怀孕期间还在读在职研究生,为了评职称。


研究生的导师对她很好,知道她刚生完孩子,时间有限,只给她安排四十篇论文查阅任务,而同批的研究生都得看至少六十多篇。


可导师越对她好,她越觉得愧疚,担心自己学习不好,做实验和写论文都焦虑的睡不着觉。


她老公给她开了安眠药助眠,结果她一次性吞了三十片,洗完胃进了安定医院。


12月15日周日


妈妈探视我的时候,给我带了条东北大花纹的睡裤(我妈自己穿旧了,让我在医院穿的)


于是我脱下了病号服的裤子,穿着花裤子去串门,那些病友都觉得好时尚,来找我打牌的病友也发现,在人群中更容易看到我了。


12月16日周一


我开始用妈妈给我买的蜡笔画画,因为护士不让有太多笔放病房,而我去护士站拿笔换颜色也太麻烦,于是我把笔藏在床垫下面,涂颜色时抽一只出来。


12月17日周二


我在活动室发现了幼儿折纸书,开始回归童趣,用彩纸折燕子、手表、兔子、飞镖。


某个病友的“越狱计划”终于成功了。


为了出院,大家会在医生护士面前装开心,假装症状好转,也会在家人面前装可怜,抱怨医疗条件,甚至以断绝关系来要挟出院。


其实她们私下会藏药,在我们病友面前很低落,说自己很压抑,只有在讲自己的“越狱计划”时,滔滔不绝。


这儿有很多病人反复住院,有些就是自行断药导致病情加重,有些也许是医院治疗没痊愈就离开,没多久就又回到了医院,家属和病人其实都很难熬。


祈祷的病友


12月18日周三


这周开始上康复课程,自由绘画心理课,工娱治疗科的医生告诉我们闭上眼睛,用平时不怎么用的右脑,想自己最向往的那种状态,这是一种很好的放松方法。


12月19日周四


有位大婶要出院了,和我同病房的一位大婶告别时,聊到她们这小半辈子曾经送走的去世亲人,聊镇上看到的背弃诺言的男人们,聊小时候吃的苦、流浪的人家,聊天内容像极了中央八套的剧场。


大婶不知怎么就哭了,这是我见到的第三个出院前哭的了。


有时候我觉得在这待着挺好,不用想第二天上班怎样,考试复习怎样,不用参与家庭决定,就像疗养一样。


也许出院,意味着我们要重新回归到我们的社会角色里,重新回到我们的人际关系里,在朋友面前装开心,在孩子面前装坚强。


12月20日周五


我出院了,回家将继续吃药,观察自己的情绪有没异常,按期复诊。


12月27日周五


今天是出院后的第七天,医院结账系统计算医疗保险报销比例需要一周的时间,所以今天回医院交钱结账,复印病历,出院10天内再回来找大夫复查一次。


住院20天,总费用单是一万八,交了8000押金,护理费、住院费全报销,医院又退回7000左右。 


后记:


我很清楚的记得11月30日晚入院时,接待我的护士说的那句话:


这儿有很多你理解不了的事情。


她详细询问了我的基本情况后,提醒的这一句,让我无比感激。


正是有了她的预防针,那天晚上病房里微弱的夜灯中,邻床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妹子趴在我床头悄声说:“你相信命中注定吗,你知道晴雯的判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吗?”我才能淡定地闭眼瞌睡。


感谢查资料了解抑郁症并一直鼓励我的男友和好友,还有我亲爱的家人,三年间一直陪我在治疗的路上,我相信我能治好抑郁症。


也感谢我主治大夫细心问我每天的情绪状况,一直保持理性、专业地面对我们这么多病人。


还有鼻子大大、眼睛小小的史努比大夫,我妈妈几次去病区送吃的,都是由他转到护士站的。


还有大半年都无法请假回家的护工阿姨,她们在我们哭泣的时候及时安慰我们,鼓励我们。


日记整理于2019年12月27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女孩别怕(ID:nvhaibiepa),作者:纯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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