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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AIPharos月光社(ID:AI-Pharos),作者:赵家鹏,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从此关闭诗和诗的评论区。”
4月15日,诗人北岛在其豆瓣的页面上如此写道。七旬诗人的愤怒,很快在网络上传布开来。
当天,北岛在豆瓣贴出了一首旧作。没过多久,这首名为《进程》的诗歌贴下,就出现了谩骂的声音。一位名为“蓝蛆扑杀队”的豆瓣用户,用“NMSL”问候了北岛。
谩骂事件在短时间内被外界关注,并惹起了些许涟漪。在朋友圈里,我看到的许多表态是:“他们终于给北岛扣帽子了。”
这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很好奇,骂人者是谁?
这位骂人者的豆瓣主页,近似于空白,注册时间显示,这是一个今年才注册的新账号。没有留下太多线索,但其昵称却颇为乍眼。这位“蓝蛆扑杀者”,名字中的“蓝蛆”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典型的涉嫌政治歧视的网络用语。
它主要流行于台湾论坛“PTT”上,后者是一家在台人气很高的论坛,类似于早年的天涯论坛之于大陆。在该论坛上,人们用“蓝蛆”指代政治立场支持蓝营的网民。2012年后,这个词的流行度逐渐减少。
有豆瓣网友就从这个背景推测,骂人的用户可能是一位来自台湾的网友。甚至有人发帖称,有网友曾与该用户就时政议题进行过对骂。
这当然是难以坐实的猜测,但确是一种可能。
去年年底,关于台湾网军的新闻被爆出。一名台湾驻日公务人员,因不堪网军骚扰,愤而自杀身亡。事后调查发现,该网军公司与绿营有所关联,网军领导人操控着至少五百到一千个“PTT”人头账号,并以每人每月一万元新台币的代价,指挥网军散布谣言。
“北岛被骂事件”的涟漪,很快就退去了。人们天然对这种难寻边际的新闻,难以保持持久的兴趣。但这个事件,却颇为吸引我。原因无它,这件小事凸显了一个割裂的舆论场。
在这个舆论场中,一面是精英们下意识的对号入座,另一面则是新一代的愤怒青年。你若仔细梳理讨论,会发现,两边根本对不上话。无论是骂人者(无论TA来自哪里),还是为此愤怒的网友,年长一代,对其知之甚少。
说起愤怒青年,北岛大概算是鼻祖了。
他年轻时的风光,已很少被提及了。那首名为《回答》的诗,却穿越了时间,成为了中文世界的恒久记忆。
过去三十年,北岛更多时候旅居在海外。
2003年,北岛终于回到了国内。那一年,其父病重,他获准回国探望,并与父亲诀别。这个诀别的故事,被他记录在了散文集《城门开》中。
当时,北岛的父亲因脑血栓,失语已久,阔别多年后见到归来的儿子,竟使出全力说出:“我爱你。”
“爸爸,我也爱你。”北岛回之。诗人伤心时,已过天命年。
衰老,永远是愤怒青年的敌人。但不知何时,老之将至。漂泊中的北岛,曾留下名句: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从《回答》到《城门开》,北岛所经历的,可能只有他自己才能说清。
2011年,62岁的北岛获准参加青海诗歌节,这是多年后,他再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当时,新华社对他进行了采访。面对记者,他念起了自己的另一首诗:
“我看见我回家/穿过那些夜的玩具/在光的终点/酒杯与呼喊重合”
诗名《回家》。愤怒走到最后,还是走上了一条和解的归途。
我从不认识北岛,我更想谈的是另一位曾被聚光灯照耀的愤怒青年。
他叫梁少南。
这个名字在今天,已不为人知。大概只有中文互联网古早期的“网虫”,才会在记忆中零星地想起他。
2003年2月24日深夜,梁少南走进了一间IC卡电话亭。在这里,他化名为“小原正太郎”,给湖南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出的《心灵之声》栏目,拨去了电话。
《心灵之声》主持人、时年31岁的罗刚,接通了电话。之后的七分钟直播通话中,“小原正太郎”发表了一通事先准备的“辱华”发言,主持人罗刚和这位“日本人”吵了起来。
由于是电台直播,事情很快就发酵了。长沙的几所大学里,年轻学生愤怒无比,当晚还有超过200名听众拨打110,要求严惩“小日本”。
这件事就是网上名噪一时的“罗刚事件”。事后不久,梁少南即被逮捕。人们发现,他不仅不是日本人,还是地道的湖南人,湖南沅江人。
那年,梁少南37岁,离异,有一女。他读过艺术学校,热爱歌唱,同时对像当时许多人一样,敌视日本。只不过,他的做法是,用反串的方式,激起公众的愤怒。“罗刚事件”后,梁少南被刑拘,并被处以两年劳动教养。
之后,梁少南就消失在了公众视野中。很少有人会再次提起他,但在我曾供职的一家媒体,有位老编辑曾试图寻找他。
大概八九年前,我有次出差湖南,受这位老编辑嘱托,试图一并寻找梁少南。从一位师友处,我辗转打听到了梁少南的联系方式,并跟他取得了联系。梁少南还保持着当年的说话方式,称我为“家鹏君”,但几经沟通,他还是拒绝了我的采访。这让我一度非常遗憾。但很快,这种遗憾连同“罗刚事件”,皆被我忘却了。
去年年底,有次在办公室深夜加班,我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电话是一位男子打来的,声音陌生,他开门见山地说:“请听我唱一首歌。”
这可能是一位需要倾诉的朋友。我没有询问,也没有拒绝他的要求,耐心听完了他的弹唱。他的歌声动听,我献上了赞美,通话也就到此终止了。事后,我并没有把这个电话当回事。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今年2月,这个号码再次联系了我。他发来了短信,一首散文诗,甚至特意强调了这样一句话:“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余宽。”
“你是谁?”“你听过我唱歌。家鹏君”
这个称呼霎时把我拉回了过去。进一步向他询问,我发现原来他就是当年寻之不得的梁少南。
梁少南已不再年轻,他今年54岁,还在追逐自己热爱的歌唱事业。去年,他刚参加了某省卫视的歌唱大奖赛,成绩还不错。当然,他换上了新的名字,没有人会因此得知他此前的故事。除了参赛和演出,他还开通了自己的抖音和快手账号,时不常会在上面,分享自己的歌。
他相信自己终会成名。因为少年时,曾有人给他卜卦,断其大器晚成。他与我约定,等到成为著名歌手后,再与我联系。最后,他因当年拒绝采访,向我致歉,并道出了原委:“我要给自己留后路,不为别的,就为今天。”
这则致歉,我不敢接受。无论何时,他都没有义务接受外人的采访。我甚至无意再向他询问当年的故事。令我感动的是,他之后的变化:当年的愤怒青年,不再愤怒,开始更切实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我祝他成功。
有人说,今天是一个更暴戾的时代。不少人担忧,历史会出现循环,像病毒一样传染的愤怒,会带来似曾相识的破坏。
我同意一半。太阳之下,大概没什么新鲜事,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但我们大可不必担忧。
那个问候北岛“NMSL”的青年(我猜是的),无论是被雇佣的,还是自发前来的,他会成长。在远比新闻更漫长的生活中,愤怒青年一定会被一些更绵长和柔软的力量所改变,然后成为另一种模样。
北岛如是,梁少南如是,人人亦如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AIPharos月光社(ID:AI-Pharos),作者:赵家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