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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15 10:59

上海街头野了30年的股市风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姜天涯,题图来自:原文作者供图


周末的广东路,总有一群爷叔阿姨聚众聊天。


好奇的年轻人走过,伸只耳朵旁听,通常一头雾水。更有可能,连挤都挤不进去。


他们在聊什么?


股票。


股市风云变幻,广东路永远有最新行情可聊。


有人享受在此地做演讲;有人旁听消息;有人一坐三十年,坐成了习惯。


30年前,万国证券黄浦营业部在广东路729号开业。


在资讯极为不便的上世纪90年代,股民们在营业部里面聊,营业部隔壁的皇宫酒家聊,更多人簇拥在广东路上聊股票,由此形成了上海有名的马路股市沙龙。


虽然现在手机就可以炒股,微信就可以聊股,但这个线下沙龙还是神奇地保留了下来,见证着股民们的发达与沉寂。


这是属于上海股民的“华尔街梧桐树”。



从西藏中路上的来福士往南走100多米,广东路口一个截然相反的世界映入眼帘。


与亮堂、时尚、满是年轻人相对的,是一个野生、熙熙攘攘、满是中老年人的世界。


他们围成一个个圈,听着圈子中心的爷叔侃侃而谈。这样的圈子大约二十来个,每个圈子少则三四人,多则二十几人。


每到周末,广东路靠近西藏中路,总有许多阿姨爷叔在聊天


掩映在上海市工人文化宫的古典主义风格建筑下,他们谈论着关于股市的一切。


年轻人走过,被堵住了向前的道路。他们倒也不埋怨,一路绕行走过,还会互相交流彼此都偷听到了些什么。


带着初入广东路股市沙龙的迷茫,我挤进了以老张为中心的一个圈子。


老张套着一件导演马甲,左手戴一只金表。一副墨镜盖在头发上,口罩虚掩在下巴下。


他两只手一直在空中比划着,激情四溢地做着演讲,边上围着十来个听众。


他的基本理论是——股市的基因是“M型”。


“伊总逃不脱斐波那契数列。这是几百年来的规律。”


“侬不要讲外国人的物事(东西)没用,中国股市也是按照这个规律来的。侬就是没寻到,那是侬笨,对伐?”


老张发来他的理论模型,他认为,股市的基因是“M型”


从老张口中吐出的专业名词很多,理论一套一套的。讲到激动的地方瞪大了眼睛,额头上的皱纹都变深了。


“做股票简单伐?给我讲老简单的,就看MACD(平滑异同移动平均线)。”


听众中的黑衣阿姨点了点头,似乎是学到了新知识,立马对老张说一句“谢谢”。


她转头发现了我,又看到不远处还有一个男生。兴许是感受到了年轻力量给股市带来的希望,她点头说道“蛮好蛮好”。


“年纪轻的没看到过,都是阿拉老头子老太婆。”


老张讲完理论,看到我绕有兴致,叫我回家还可以把“M型”理论放在个股上,也成立。


“侬就按照规则上去做,输不脱呃。不然的话,老清爽的,穿裘皮大衣进来,三角裤出去。”


然后他还热情地送了我三只股票,喊我回家研究研究。


“魔鬼都在细节里厢,把细节找出来,侬就晓得了。侬(要)一直看盘。”


老张讲得言之凿凿,非常自信。他喜欢用通俗易懂的比喻,来进一步阐释自己的观点。


“侬要记牢,要做涨停板,侬没噶大的法道。为啥道理?侬的功底没到,我也没到过。”


“我假使涨停板能够一直捉得着,上海滩我就好买下来唻。”


阿姨爷叔围成一个个圈,每个圈子少则三四人,多则二十多人


从老八股开始,老张在股市里已有三十多年了。


“我可以讲给侬听,我屋里房子都是格里厢(指炒股)来的。”


“儿子147个平方大平层;自家(自己)121平方,三房;丈人老头给伊东安新村买了套房子。”


他以前住复兴路,骑部脚踏车就来了。现在住在浦东,“要乘部车子回去”,所以不是每周都来。


老张炒股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并且教导也要有自己的判断。


“人家跟侬讲的物事,侬都不要相信。比方外面讲,啊唷,明朝特朗普要哪能哪能,跟侬不搭界的。”边说边摆了摆手。


“也不要看那些挂牌的(指证券分析师资格证),伊拉不会跟侬讲真话的。还有,年报不要看,研究报告不要看。”


对此,老张做了个形容:


“侬大学毕业,分到证券公司,要侬写一份研究报告,侬写得出伐?写不出么就是抄呀。记住,天下文章都是抄,读书人都晓得。”



在股市沙龙兜兜转转,我看到了站在一棵树下的老高。


方才混迹在人群中听老张演讲的他,此时正在接受一位短发瘦削阿姨的讨教。


老高很低调,讲话轻声斯文。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染了一头黑发,显得后生。


我询问他老张讲得是否可信,他表示基础就是这些基础,但“都夸张了一点”。


“侬觉得差不多了就惯脱(抛掉),不要太贪。留点给人家。”


从市工人文化宫二楼看下去,广东路西藏中路口,人头攒动


短发阿姨询问他,这波行情是否到11月。


他说:“阿拉不去猜的。目前在敲(往下跌)。敲哪个位置,底先做出来。底一旦做出来了,到哪里线翘上去了,个末阿拉再进。”


老高今年60岁不到,股龄30年。曾经工作过8年,辞职之后做过几年生意,现在全职炒股。


“实际上头呐,这个行业是全世界最好的行业。所有赚进的钞票,都掌握在自家手里厢。侬就是董事长。”


老高形容自己的工作,颇为轻巧:


“茶叶茶(茶水)一杯,哟,这个好买了。哚,买一点进去。啊唷,这地方好抛一点了,抛脱。”


能这么看待股市,是因为老高每个月都赚钱。他打开软件给我们看收益分析。


“喏,4月份赚一万三,3月份赚两万七,2月份赚七千九,1月份赚两万八。”而且在上一轮牛市结束之后的每一年里,他都是正收益。


作为全职股民,老张的目标不是赚大钱,而是维持稳定的收益。除了股市,还同时做期货、黄金等。


他把自己炒股类比到开店上,就是工匠精神。


“基本上侬随便做啥都不容易。但是侬要用心做进去,要不断去动脑筋。这桩事体做到像工匠一样,这种精神,个末侬就会成功了。”


股民们聚在一起侃侃而谈,路过的人看到,却常常一头雾水


在过去几年不温不火的股市中赚“小钞票”的同时,老高蓄势待发。


“个末阿拉现在做啥事体呢?等待。”


“等待一年到两年以后,来只大牛市,阿拉再赚点大钞票。赚好钞票么休息,再去旅游,该用脱用脱点。毕竟赚了钞票是为人服务的。”


老高觉得,股市并不适合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在我眼光上,做股票最好40岁朝上,比较成熟一点。因为年纪轻的人呐,有股朝气,老会冲的。”


“一冲呐,伊往往让侬吃药(上当)。一定要稳下来,沉着。”


即便稳如老高,总也有输钱郁闷的时候,尤其是在年龄渐长之后。


“老早年纪轻的辰光,还觉得输钞票不当回事体的,有点不怕死的勇气。”


“现在好像年纪大了,一旦侬一输,心里老郁闷的,好像不大适意(舒服)。”


住在浦东的老高,现在一年只来广东路两三趟。


“毕竟老早有情感在此地。一个人好像习惯了做一桩事体,有辰光就来看看,还有点老早认识的人。”



夜幕降临,广东路热闹依旧。


零星点亮的烟头,依稀照着一圈圈股民的脸庞。


周末的夜晚,广东路上,热闹依旧


晚上的广东路,显得有些不一样。


我凑近几个圈子旁听了一会儿,爷叔们在聊国际政治,从特朗普、台海关系、世界卫生组织,聊到北京下午的一场大雨。


之前也凑在老张演讲堆里的老朱,在人群中认出了我。他说自己刚在浙江路吃过晚饭,又过来继续听,准备听到10点骑20分钟脚踏车回去。


“我主要是判断,看多的人多,还是看空的人多。”


老朱一头白发,淡蓝色衬衫口袋里插着信纸和一只蓝色水笔。有时候听到什么,就会记下来。


他习惯周末花上一天,在广东路的各个圈子听人判断。然后在“(周日)晚上10点钟做出星期一的决策”,“除非半夜出消息,我不知道”。


“政治影响很重的,礼拜五跌有这个原因在里面的。世界新闻、国内新闻,(炒股票)都要了解一下的。”他说。


吃过晚饭,大家聊东道西,话题已不局限于股票


在西藏中路上的工人文化宫前,一圈十来个爷叔背着单肩包,点上了饭后一根烟。这群股民彼此认识,方才在附近吃过饭。


我问他们吃饭都聊些什么。


“聊白相呀。侬买啥,侬凭啥做,我凭啥做。大家聊聊白相相。各人有各人的一套物事。”


但交流仅限于交流,股票这种事,他们还是“自家炒自家的”。


这群爷叔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我广东路的“法则”。


“‘人多人少晴雨表’,就是讲上证指数越是高,(广东路)人越是多。越是低,人越是少。到底部,没人!”说着他们哈哈笑了起来。


“好的辰光(这里)200个、300个,2000个人也会有。不好的辰光,20个。统统套光了嘛,没钞票了,还讲啥讲啦。”


老股民们,对着手机,边讲边看


一圈烟毕,他们还是规劝我:“侬不要瞎听八听。尤其是此地要收钞票的人,更加不好听。”


和爷叔们告别之后,我在西藏中路的花坛边,真的就遇到了“收钞票”的人。


一位戴眼镜、身穿棉麻休闲外套和中裤的年轻小伙,正向花坛边坐着的一位阿姨自我推销。


他表示自己专业做股票十几年,跟着他的指示做,不会亏钱。


“我东西都很好,我一般不给人的。我上次7个涨停板……”边说边打开手机展示他操作的股票。


我询问他操作依据是什么。


“你反正按我的方法来就行了。但我的方法不会教给你。”他回答说。


在阿姨将信将疑之际,边上另一位阿姨表示年轻小伙推荐的股票不行。“这个量没的,不要买。”


听到朋友的规劝之后,阿姨拒绝了小伙。


卖股票软件的人,在这里嗅到商机,架起了电脑推销


但是阿姨对我很热情,招呼我坐到她边上,打开手机给我看她最近操作的股票“沪硅产业”。


“18块8角几买好,我礼拜五全部抛脱。跑得不是最好,后来又上去了。但是我想我已经赚好了。假使我不跑,慌唻。”


“这趟我还中了一只新股,廿几块炒到一百多块的,我也跑光了。500股赚了4万多块。”


阿姨说边上坐着的几位都是“一道吃饭、一道炒股票”的朋友,她们“每个礼拜六来碰碰头讲讲”。


她表示自己“在股票里厢买了三套房子”,但又极力劝阻我不要炒股。


“阿姨帮侬讲真心话,不要做。现在股市,10块好跌到5块,5块好跌到1块,后头停牌。输脱人交关。停牌到后头,好了,到三板去了。”


“输的人多。像我这种赚钞票的,老少老少的。十个里厢一个(赚钱)都没有,一百个里厢有一个就蛮好了。”


“不要做股票。就是大牛市来了,侬也不要做。”


夜幕下,股市沙龙,依旧聚集了不少人


在阿姨和我半个小时的对话里,一共说了15遍“不要做股票”,3遍“这里的话不好听的”。几乎隔几分钟就规劝我,语重心长。


“侬没做股票,就不要做,还是寻个朋友好点。朋友有伐啦?”


一直等我表示要回家了的时候,阿姨还拉着我的胳膊,对我说:“不要做哦,千万不要做哦。”



在广东路转了几次之后,我生出了一个巨大的疑惑:既然大家都说这里的话不好信,那究竟为什么每周都来报到?


那得从历史说起。


1990年6月,万国证券黄浦营业部在工人文化宫的侧面(广东路729号)开业,比上海证券交易所还早半年,被股民称为“黄万国”。


虽然只是一个营业部,但“黄万国”创下了十个全国第一。


比如,全国第一个在证券业实行“全天候”营业;


出版发行了全国第一家股市分析日刊《股市大哥大》;


并且在证券市场刚起步、沪市与深市两地割据的情况下,全国第一家开办了异地买卖深圳股票的业务。


由此,“黄万国”吸引了大量流量。


1993年,刊登在《解放日报》上的,“黄万国”门前照片  俞新宝 摄


在将近一年半的时间内,“黄万国”的沪市交易量占比经常保持在10%以上,在深市的买盘中常有八成为其所有。


也就是这样,在改革开放一步步放开金融市场之初,股民踏入了这片未知的新天地,逐渐形成了广东路的街头股市沙龙。


当时的广东路通宵达旦有人在聊股票,到了连车都开不动的地步。


在广东路卖了26年报纸的老宋,是这里的见证者。


他今年80多岁了,退休后开始在这里卖证券相关的报纸。几次见到他,总是穿一件蓝色的马甲,背后写着《中国新闻周刊》。


老宋在这里卖报二十多年,同行从十多个,到现在只剩他一个


他觉得这条马路股市沙龙最大的变化是“从兴旺到现在萎缩”,“我再没看到过(这里)又恢复到路也不好走(的情况)”。


“当时最多辰光,可以上千个人。从早上到夜到(晚上),廿四小时。”


时至今日,报纸从原先的8种,萎缩到4种。销量从“几千份也卖过”到现在一个周末四五十份。卖报人也只剩老宋一个了。


但老宋自己是不做股票的。


“因为我不是顶相信。事实告诉我,交关人消息晓得再多,最后还是(被)消灭。”


“老早十几个人卖报,基本上除了我一个,人人都做股票。最坏一个结局,跳楼自杀。就住在前头的。”


“最后总归没好结果的,这是90%以上。股市里厢只有10%的人好赢。”


(这里的人)滚动轮流的。淘汰一批,又来一批。淘汰一批,又来一批。”


电影《股疯》中,万国证券徐汇营业部


临走的时候,我买了一份《周末证券》,老宋递给我报纸之前,还叮嘱我:


“侬现在有正当职业伐?我希望侬不要去(炒股票)。情愿花点精力搞别的事体,绝对不要去搞金融类的物事。”



在90年代的股市热中,诞生了上海股民“四大天王”。


6月的一个周六,我在股民老唐的引荐下,见到了“天王”之一李双成,人称“大老李”。


大老李今年70多岁了,看起来和普通老年人并无两样。


当天,他穿着Polo衫、卡其色休闲裤,坐在工人文化宫前的花坛边,屁股下垫着一张证券报。


午后的阳光照在背后,如果仅是路过,会以为他是孵太阳的老年人之一。


很难想象,这是我在纪录片、报纸上看到过的“散户领袖”。


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努力地打开“来伊份”零食。吃完之后,从软壳里取了半天香烟,动作不大利索。


遇见大老李时,他正坐在,工人文化宫前的花坛边


他通常下午1点到广东路,晚上10点再回去。连坐9个小时,“就和人家茄山河(聊天)”。


和在广东路遇到的其他人不同,他回复我惜字如金。


我问他,为什么这里很多阿姨爷叔都劝我不要做股票,他只淡淡地回复我:“这都是输脱的朋友”。


“股市就两句言话:赢的人想赢得更多,死的人想翻本。所以全部逃不脱。”


“啥辰光不做了?两只脚伸直了——就是死脱了嘛。”


话语间,不时经过一些股民,和大老李互道“侬好”。


一位穿玫红色上衣的阿姨拖着一辆小推车过来,表示行情不会来。


大老李回道:“侬接触啥人,阿拉接触啥人。后头叫侬看也看不懂,七八九三个号头(三个月),好涨到3500点。”


我问大老李,他会去听别人说话吗。


“我不听人家的,人家都听我的呀。”


“册那,我多少名气响啦?”


“上海500万股民到北京去开证交所成立10周年的纪念大会。500万股民就一个代表,就是我。”


“格只马路沙龙,就是我创办的。‘大老李’,解放报、文汇报、新民晚报,都介绍过我的。”


开在“市宫”侧面的“黄万国”几经合并,现在是“申万宏源”,疫情期间需预约才能进入


大老李认为这个自己有份参与建立的街头股市沙龙,“出了交关人才”,“都老结棍的”。


“喏,人才来了。格就是人才。着(穿)黑衣裳的,超大户。侬看伊只手表,100多万。”


寻着他手指的地方,一个爷叔挎着黑色皮质小包走来。阳光下手表银光闪闪,手指上还套着一只银色大戒指。


时光如白驹过隙,爷叔阿姨们从年轻人聊成了老年人。


不变的是,他们用最直白的话,翻译着股评家们的行业术语,演绎着最野的街头“股市风云”。


参考资料:

1. 本书编委会,《梦想的力量:万国人的口述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07月20日出版。

2. 纪录片《中国股市记忆》,央视财经频道,2010年。

3. 沈克乔,《万国黄浦日交易额超亿元》,解放日报,1993年2月22日。

4. 羊羽,《谢荣兴与黄浦万国》,新民晚报,2001年11月10日。

5. 任文兴,《股市二十年·我股市 难忘那激情燃烧的岁月》,新闻晨报,2010年11月10日。

6. 连建明,《上海第一家全国性证券营业部——“黄万国”,中国股市开拓者的勇敢和激情》,新民晚报,2019年5月24日。

7. 吴勤俭,《黄浦干警整顿“万国”门前交通,纠正违章687起,扣车240辆》,新民晚报,1993年8月21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上海市民生活指南(ID:SHerLife),作者:姜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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