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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NOWNESS现在(ID:NOWNESS_OFFICIAL),嘉宾:王江山(中国科学院大学科技史博士在读/女性)、赵大饼(自由撰稿人/男性),头图来自:《情人》剧照
人类的身体(尤其是女性的身体),总是和社会道德绑在一起。一方面,人们观念上普遍接受女性有穿衣自由、有“做自己”的权利,有软色情意味的 JK 装和“短紧露”的 BM 风也十分流行。另一方面,社交网络上出现大量用“小三偷情、渣男渣女”来解读文学的三观党,热衷对“婊、骚、绿茶”的讨伐,指责在漫展上摆“性感造型”的 coser“行为不妥、给 JK 圈抹黑”。95、00 后的年轻一代,在这些争议中也往往被指责过于保守,“用‘电子裹脚布’来复兴女德”。
本期圆一桌,我们就来聊一聊“裸露”背后的性道德。
女性的身体:为什么“欣赏美好肉体”和“荡妇羞耻”共同流行?
N:现如今,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乐于欣赏和展示美好肉体”与“荡妇羞辱”的流行,以及它们之间的矛盾?性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就是一种给人带来愉悦的活动,而进入道德的领域?应该如何对待当今社会对女性身体加诸的道德要求?
王江山:之所以“女性的身体总是和社会道德绑在一起”,是因为在父权社会中,女性是被凝视的客体,因此,不只是女性的身体会和社会道德捆绑,女性的思想,言语,行为,一切都会被道德衡量。
但当一种道德只针对某一个群体时,无论这个道德看起来多么高尚正确,都说明这个群体没有被公正对待。因此,无论人们是乐于欣赏女性展示身体,还是认为女性展示身体就是荡妇行为,这两种看似相反的话语背后都有类似的逻辑,是同一种凝视的一体两面,所以二者并行不悖。
有一些研究认为,人类是少有的会享受性的快感的动物,但当私有制兴起,性就不单单只有愉悦的功能,因为性的行为通常会指向一种结果 :繁衍,而繁衍会带来继承权的问题,因此,人们用道德来约束性,本质上是对继承权是否能得到确定的一种焦虑。当然,如果以后性与繁衍和继承权的相关性得到减少,那时候整个社会的性文化也许会有所改变。
赵大饼:人类历史上对性的控制主要是三股力量:宗教教化、政权引导、市民之间长期的利益博弈。其中道德就是那个博弈结果。
人天生是靠性来繁衍的,基因里就已经设定了性欲这回事,看到美好肉体就想播撒一点繁衍种子是本能。人类文明的本质又恰恰是反本能的,您在街上想拉屎撒尿吐痰暴打傻逼您憋着,您就文明。在古希腊那会儿,他们不是质疑性本身,而是质疑性过度快感带来糟糕的结果。他们对性节制的要求不是针对所有城邦公民的律令,而是对优秀成员的期望,因为越能克制本能的人,就越可能带领城邦走向繁荣。
道德本质上是一种结果导向的群体利益博弈,性道德也是这么一回事。中国 80 年代觉得婚前啪啪啪不对,90 年代中后期开始就不这么批判了,因为那会儿城市化进程加快,一窝蜂人都往大城市挤,人口流动一高,结婚年龄再一推迟,不许婚前做爱就侵犯了多数人的利益。现在“穿衣自由”的说法被大多数人接受,因为它是在给人赋权,多一个权利为啥不要。但同时,要是别人的穿衣自由对自己的利益产生威胁了,就自然会有人拿起道德的大旗去指责。
另外,公共领域的言论越受阻,人们就越会向私人领域发难。没有严肃的公共生活,就只能聊情感聊八卦。而让你聊情感八卦的社交网络,它本身并不是一个交流平台,而是一个话语权争夺平台。在这个语境里,道德就是唯一的武器,越保守的道德,就越有资格指责“你不得体/不妥/不对/你是鸡”。
“好女孩”和“绿茶女孩”:为什么女性对女性更加不包容?
N:不论是公共场合的“绿茶举动、色情暗示”,还是“出轨、小三”,在指责女性“不得体”的事件中,男女性表现迥异。就像网友 Dinglosoopher 总结的,通常是“女人继续喊打喊杀,男的右键保存快乐传阅,事情过去以后小红书风靡‘这么摆姿势又纯又欲迷死直男’。”为什么更多的都是女孩在骂女孩?如何看待所谓“好女孩”和“绿茶女孩”之争?
王江山:我个人认为,女性苛责女性的现象的确存在,但不能说女性对女性,比男性对女性更加苛责。在网上愿意发声的毕竟是少数人,更广泛的其实是生活里的行为和言语。有研究表明,女性更愿意在社交网络上发表观点,因此我们看到女性苛责女性的现象多,可能是一种认知偏差。
但女性对女性的苛责,也的确有背后的合理性。这种合理性来源于对共同体边界的维护和界定。人都有活在安全区域里的趋向,也希望不断主动去维护这个安全区域的边界。当女性集体处于被凝视客体的状态已经是一种既定事实时,有人会想打破这个体系,当然也会有人希望能维持这个体系,后者认为,只要能让这种凝视的恶意减少,那维持现状也是有利的。
一方面,因为这种凝视旷日持久,很多女孩可能会展现出一种斯德哥尔摩效应,即更愿意去共情凝视的发出者,主动拥抱这种规训,她们认为这种对凝视发出者的配合,可以得到对方的奖赏或者保护。另一方面,许多女性可能认为,只要自己做得足够好,就不会遭受社会凝视的恶果,而通过辱骂其他做得没那么好的女性,可以更加确认自己是正确的一方,从而获得安全感。
这种心理根源来自于社会心理学上的一个名词:“公平世界谬误/ Just-world phenomenon(aka.Just-world hypothesis/fallacy, blaming the victims) ”。人们倾向于认为世界是公平的,好人有好报,坏人有坏报,如果有人遭受痛苦,一定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错事,而我不会这样做,所以我是安全的。比如,喜欢苛责同性的女性可能认为,一些女孩被性骚扰了,那是因为她的穿着有问题,而我只要穿着得体,就不会遭到性骚扰。
但这里的逻辑谬误在于,性骚扰的发生,原因是性犯罪者发出了犯罪行为,而与女性的衣着无关。
赵大饼:追到源头仍然还是男权社会,女性被当做客体,遵从和争论的都是“客体道德”。一边权利意识觉醒,觉得裸露和性感姿势女性是在拖后腿,“男性这么欺负我们,你还这么迎合他们的审美,邀请他们来侵犯,你真是给我们女性抹黑”。另一边女性又妥妥地仍然是第二性,仍然时刻处于“被看”的处境,迎合男性审美就是迎合社会审美就实实在在地能得到更多的关注、更多的粉丝、更多的资源。
于是就有“你穿这么裸露,摆这么勾引直男的姿势,又这么有效,那不是拉高了我们找对象的门槛,抢走了我们的男性资源。这跟说好的‘好女孩才能得到男性嘉奖’不一样啊,凭啥坏女人能更好命?你是不是在破坏规则,你是不是在作弊。”
为什么不能色情:该如何定义女性在公共场合的裸露边界?
N:既然不论男女都喜欢看美好肉体,为什么女性被要求遮盖性意味的身体部位,为什么在成年人当中色情也会被指责?穿衣自由正在成为“无视公共道德”的挡箭牌而被滥用吗?该如何定义女性在公共场合的裸露边界?
王江山:色情在不同文化中的定义非常不同,这里面有复杂的地缘和历史原因,在近代也受到经济文化影响,每种文化对色情的态度也不一样。所以“不能色情”,可能是中国当代文化的一种态度,而人在公共场合的裸露边界,通常与近些年的社会发展变化相关。
一般来说,当一个社会经济发展放缓,人们的个体焦虑也会增大,这时候对色情的看法也会趋于保守。而对色情的严格打击,指向的是一种“禁欲”文化,背后也有对人方方面面的束缚,而不单单是对性的束缚。
Credits to: Imogen Cunningham
在我看来,穿衣自由并不是一种被滥用的挡箭牌,它在如今已经成了一种对日渐加深的,对人的禁锢的微小抵抗。在两边势力不对等的情况下,谈论女性穿衣的裸露边界,讨论何为“得体”,其实是没有答案的。因为无论你现在如何得体,只要那个可以判定一切的力量存在,都可能在以后被判定为“不得体”。
赵大饼:当我们谈到色情的时候,会默认它的主语是个女人。当我们谈“不能色情”的时候,它隐藏的定义是“公共场合”。也就是说,女人,不能在公共场合搞色情。但是往往可以、甚至鼓励在私底下“跟男友、丈夫搞色情”。这段话翻译过来是这样:女性的性是专有男性的专属品。在公共场所散发性信息,是不道德的。而“不道德”的意思,就是说,会伤害到一定人的利益(因为道德本质是人和人之间长期的利益博弈)。会伤害到那个专属男友/丈夫的利益,也会伤害到其他女性的利益。
因为当代爱情流行的是互为共同财产。女性是男性的财产,男性也是女性的财产。保守价值观回潮也很大一部分是现实利益考量的结果,物价上涨房价飙升生活艰难,家庭是个体最主要的情感和经济支撑。色情就意味着“伴侣被抢走”的潜在危险,放现在就更被指责。穿衣自由就和女权一样,还没实现呢就得挨着“矫枉过正”的指责。在没伤害到他人的前提下,人类完全有裸露自由,而政府应该保护人的裸露安全。
消灭性耻感能拯救女性吗,如何才能消灭性耻感?
N:在性侵事件中,强奸原本只是对身体的暴力伤害,但性被加诸了太多文化想象和道德意义。“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一辈子都被毁了。”对受害者最大的伤害通常不来自强奸犯具体的暴力,而是一系列来自社会的指责、鄙视和关怀,以及受害者自己的自责、内疚和悔恨。为什么拉屎撒尿已经被文化归结一种恶心,却仍有那么多人在女厕偷拍?既然女性受到的伤害更多来自对性的羞耻感,那么,消灭性耻感能拯救女性吗?如何才能消灭性耻感?
王江山:顾名思义,性耻感就是在性上的羞耻感。羞耻感本身是人类的基本情绪之一,是人有自我意识的体现。所以羞耻感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现代人类社会在性上有羞耻感。然而,这种对性的羞耻感虽然是大多数社会文化所共有的,但性耻感后果的承受者多半为女性,这是物化女性的社会传统造成的。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认为:“的确,一个人根本不可能拥有任何一个物或任何一个人,于是他(男人)便想以消极方式确立所有制。坚持某物归他所有的最可靠方式,是阻止别人使用它。”因此,当女性的“使用权”可能被其他男性掌握时,社会便认为这是一种羞耻。
父权社会将女性视作第二性,将女性工具化,是男性的附庸。因此,当一个女性被性侵,她所收到的社会反馈往往是两方面:一方面(负面)是指责她不够小心谨慎,没能保护自己;另一方面(看似正面)是同情她,认为她太可怜,以后无法生活。这两种反馈看似态度相反,其实都出于同一个理念:女性的价值在于贞洁,她应该设法保护自己的贞洁(个人价值),如果她失去贞洁,那她要么被视为犯错,要么被视为失去作为女人的价值。
因此,问题不在于人们对强奸受害者的态度,而在于持有两种态度的人们都对贞洁过分看重。过分看重贞洁,其实就是过分看重男性对女性的“使用权”,而忽略了女性作为人的主体地位,和女性有性自主权这一基本人权。
只要现在社会的整体结构没有大的改变,消灭性耻感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当然,我们可以寄希望于技术进步,然而那也可能带来新的人的异化。
赵大饼:消灭性耻感当然有助于缓解对女性的伤害和不公。社会对性持有的禁戒和丑化态度,本质上源于社会的“女性是男性的一种财产”的定义。女性被性侵了,就怪她“没保护好丈夫或潜在丈夫的财产”、可惜可怜她“品质遭到损坏,贬值了”。
女性应该有羞耻感,里面藏着这样一套逻辑:女生应该娇滴滴、欲拒还迎、满怀纯洁地等待男性来征服。缺少羞耻感就意味着“缺少征服的目标”,所以大大方方的比基尼总比不上半遮半掩的 JK 裙,能得到更多男性的目光。
至于如何消除性耻感。一种方式是鼓励女性大大方方地展示性感,承认并正视男性和女性的性欲,以及由性欲引发的一系列身体美感。去除对性的过度丑化,和对性快感的过度追捧,把性归结为一种给人带来愉悦的“知情同意式”活动。
另一种方式,可以从性别翻转来看,男性丑、被性侵、走光露屁股,不论旁观者还是当事人自己都更容易一笑而过,因为社会对男性的考核是金钱事业,人们的目光会很快从男性身体上移开。当社会承认女性的主体性,不用打量物品的眼光打量一个姑娘时,性耻感也自然会减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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