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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浪蜂鸟,作者:刘妍,编辑:李固,题图来源:AI生成
在习惯短平快、低成本获取知识的数字化信息时代,纸质阅读这种要投入时间、专注力的精神消费,仿佛已成为次末的选择。
图书消费的空间不断被压缩,连结合图书、文创产品和咖啡等聚合商业模式也不再奏效,“网红书店”们开始逐渐退场。
“新浪蜂鸟”找到了三位常年营收几近赤字,还在认真选书,经营独立书店的老板,探讨独立书店这一特殊社会空间在当代社会的生存状态和文化意义。
为养活书店,我去做了厨师
江阴,小众书屋,老板,黄飞
今年是我开书店的第14年了。这一年,书店整体亏损,不光人工成本不能覆盖,房租还要自己补贴。补贴多少我不算细账。糊涂点,还少了烦恼。
年末到年初,大家手上都有些钱的时候,勉强算得上书店的“旺季”,夏天的三个月销售最不好。其实我们夫妻俩对书店收入的期待不高,能挣够每年5万的房租就可以,这两年房租虽然没涨,架不住营业额持续下跌。去年,书店的营业额是以往的八成,去掉房租还能赚几万,今年营业额降到五、六成,连房租我们都挣不出来。
为了养活书店,我和爱人只好出去打工。我在食堂做厨师,太太做后勤,一周上六天班。我工作时间短一些,早上九点去单位,下午两点钟就能下班,回到书店。
上午书店本来就没什么人,中午偶尔有人来,大多是老客户。我和他们说,我去上班了,他们都理解。
江阴虽是县级市,毕竟也是长三角地区的一部分,私营经济一直还算可以,但也在面临温水煮青蛙一样的缓慢下行,不会让你一下子感到非常紧迫,但压力也是实实在在的。稍高一点工资的岗位现在都少见。收入的减少,直接影响大家的文化支出。甚至,现在我们这边的孩子都不怎么补课了。
人们常常把开书店看作一种情怀,总有套说法。但我当年决定开书店其实无关什么远大理想,只是为了找方便照顾将上小学的孩子。
我是1996年从中专学校毕业的。中专学的餐饮管理,毕业后一直做厨师,后来开了书店。我刚毕业的时候可以说是书店的黄金年代,在江阴这个小城市,我熟悉的非国营书店大概有5、6家,实际也许不止。到镇里、乡下也至少都能找到一两家(书店),售卖大多以畅销书和人文社科书籍为主,还有盗版武侠小说,一些消遣文学。
那时候开书店可是赚钱的行当,还需要老板有点门路呢。现在想想,可能只是表面上的文化繁荣吧,实际也是泥沙俱下,各种质量的书籍混杂在一起,大家没有什么选择,有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2010年5月,书店开起来的时候,我还在上班,妻子一边守店、一边接送孩子。不到两年,我工作的单位倒闭了,我们两个人就一起守着书店。
2000年到2010年算是书店的后黄金时代,到我开书店的时候,已经是末尾的末尾了。老舍有篇小说叫《断魂枪》,最后主人公舞完枪后,说“不传”,一个时代过去了,虽然人有信念,但时代变了,可能信念也跟着一起过去。但有的人可能还想挣扎一下,像我,因为从来没有尝到过开书店赚钱的甜头,期望值比较低,就能吃不饱饿不死地,一直开书店。
我们书店的第一个店面是夹在邮局跟饭店之间的一个13平米的小屋,主要以租书为主,一部分是言情武侠,一部分是我自己的藏书。当时旁边酒店正在改造,我们趁机进了些水来卖,还卖出了一两万块钱,简直快比租书的收入要高了。
开了一年左右,书店搬到了一个地理位置相对更好的位置,在步行街旁边,店面扩大到22个平方,房租虽然贵了一点,但营业额上升了。随着城市管理不断进化,书店门口被严禁停车,总有人因为停车而收到罚单,原本优越的地理位置一下子变得不再适合开店,生意急剧下降。我只好换一个成本更低、更偏僻的地方。
那时候我尝试过送时尚杂志上门,销量还算可以,但也是杂志最后的余光了,等到智能手机完全普及,杂志迅速衰落,我也就不再送了。
书店的经营业务是随着时代不断调整的。最初以库存书为主,后来发现想要在库存书中挑选好书的概率很低,慢慢逐渐转向新书,到第三家店,书店完全转入新书的销售了。
受制于政策、房租等缘故,书店每隔两三年就得搬迁地址。第四个店面直接搬到了民居里,经营一直都不好。第五个店是因为孩子要到镇江上高中,书店也随之搬了过去。没想遇到了疫情,人和书店只在镇江呆了一年就回来了。
现在在江阴的小众书屋是我们的第七个店址,是靠近主城区的私宅,店面有100多个平方。
如果从商业或金钱的角度上考虑,我开书店是不太成功的。不赚钱,还有点亏损。但它带来很多情感上的东西,往来的人与事相对舒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纯粹,这些感受可能是用钱买不到的。
我选的书大多是人文社科、文学、艺术、历史和哲学等领域的。人文社科类的书往往又是最难卖掉的。虽然在网上,这类内容好像很流行。也许恰恰是希望什么、要求什么、鼓励什么的时候,这样的内容就更稀缺。
所以,经营书店不能只看选品好坏。店主的喜好再好,也可能并不符合市场规律。看有些中盘商开的书店,经过大数据的筛选,成功地选出畅销书,更符合大多数人的口味,营业额肯定不错。
但既然开了书店,钱赚不多,至少要使自己愉悦,进书我就想多进一些自己喜欢的书。我老婆有时候会说,书卖不掉就少进点,钱紧张了,进书更精挑细选,不断取舍,也没什么经营技巧。
还有些一直卖不掉的,是最早期目光不行时进的半垃圾书。完全垃圾的书我都当废纸卖掉了。半垃圾书,要是想扔也不太舍得,毕竟也是真金白银买进来的,只能放书柜最下面,或者放到网上看能不能销掉它。
选书是一个无止境的过程,作为书店老板,学习也是无止境的。还好我没有其他的爱好,这些年,收入和积蓄除了生活所需,都花在了购书上。
但书店销售额是有止境的。毕竟,不可能整个城市的人都来我这里买书。每次店铺搬迁都会流失一些顾客,网购流行之后,实体书店的顾客又流失一部分。虽然书店迎来送往,总会有新的顾客,但总体来说,书店顾客的上限早就达到了。
很多人建议我们书店可以加售咖啡、茶或文创产品。但在江阴这个小县城,这些建议仿佛都不太可行。以前有家格林书店,两层的空间,除了租售图书,还有喝咖啡的休闲区,没多长时间就关门了。我在镇江开店的时候,也在书店的二楼尝试做过茶饮,一个月下来,收入几百块钱,最后也就作罢了。
偶尔,我们也会到市集摆书摊,是书友介绍的,不需要出钱。如果需要出钱,估计我们连书摊费都赚不回来。书摊的生意基本是一次性的,很多顾客加了我的微信,但几乎没有来店里的。做活动也一样,性价比很低的,要么赔钱,要么赔精力。人多是人多,但只是来捧个人场,没什么营业额。
今年,我经常关注同行的信息,看大家也都在折腾,不断寻找出路。就像汽车出现后,打马蹄的行业肯定会没落一样,书店不景气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所以,我并没有太多的悲观情绪。我对物质的要求比较低,也从未尝过开书店成功致富的甜味,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常光顾我们书店的老客人,通常都是对价格不太敏感的。随着我不断进步,我也能根据他们的需求推荐一些新出版的书,他们就省去自己寻找的麻烦。时间长了,我和老顾客像朋友一样有了感情,他们明知道有些书网上有,还是报个书名给我,让我去订,他们再来买。这样做生意,至少能让书店生存下去,书友们有个能聊聊天、喝喝茶的地方。
信息泛滥的年代,人们缺乏的是选择的能力,很多人也需要书店老板根据自己的喜好和阅读层次来推荐书籍。而能够选择好书的店主越来越少,我从前常去的书店,很多早已关停,要么就做商业化转型,完完全全成了教辅书店。
前几年,我感觉人们对小资情调书籍的需求有增长,人们喜欢诗情画意,对茶、咖啡、美食等生活类的书籍会有一个上涨期,现在又跌落了。我想,可能是大家都太忙了,为了达到以前的生活水准需要花费更多的努力和时间,休闲的时间更少了。人活着首先得生存。
经营书店是一个家庭的决定。妻子一直很支持我,这也是书店能开下去的原因之一。虽然,它不赚钱,甚至我们还要一起打工来养它。但书店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每次下班,脱下厨师服,回到书店,我就像回到港湾,外面的烦恼都远离了。
“哪怕是书店老板,我也不想强迫别人阅读”
重庆,雾读读,蛙哥
和往年一样,今年书店的营收大致持平,就是亏在了人工。但对我来说,还算是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我就没想过靠开书店赚大钱,决定开书店前,我已经提前预估了每个月会亏损多少,计划亏到一定数额就关掉它。没想到还能收支持平,已经超乎我最初的预想了。
我做过民宿,开过出租车,当过便利店员,还在唱片厂牌工作过,这些工作都没有超过两年。只有书店例外,现在书店已经开了三年多了。
经营书店之前,我在越南岘港经营一家川菜馆。因为疫情爆发,不得不把馆子关了回国。那时候大家活动范围受限,很多业态难以开展,可生活还得继续,还得想办法赚钱。2021年5月底,我和朋友在还没想好做什么的情况下,盘下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店面,算是先立下干事的决心。
最后我们想,反正做什么都有亏损的风险,干脆开家书店吧!我自己有一批私藏的旧书,加上朋友寄卖的,足够撑起一家小小的二手书店了。
对于书店的经营规划、售书种类,我没有特别的想法,有什么书就卖什么书,都是我自己喜欢看的地理、人文历史、人类学以及民族民俗等方面的书籍。2021年7月5日,书店正式开业。和想象中一样,前半年,书店都是亏损的。作为一家书店,我们提供给客人的选择太少了。
再怎么不在乎,书店始终是一个店,不能只按照自己的兴趣和有限的认知去选书,自己的兴趣方向不一定适合市场,如果想要书店生存下去,不是纯粹为了好玩,就得想办法和受众对接,交换信息,了解他们的需求。有人阅读是为了放松,也有人阅读是为了学习和思考,从经营角度考虑,书店需要兼顾这两方面的读者。
这和开饭馆有相似之处——都需要关注客户的反馈。开饭馆时,我也会询问顾客对菜品的看法,如果不满意就做调整,起初饭馆只是做川菜,后来发现越南有些顾客喜欢吃火锅,店里就加入了火锅。
后来,听从朋友的建议,我加购了一些大众接受度比较高的文学类书籍。
但开书店的收入和开饭店比,差别依然是很大的。
今年,销售最好的是7月,这个“好”也只是相对的。其实我没细算过账,只记得那个月自己整天在店里瞎忙。
但8、9月,立秋之后,书店的生意是印象很深的差。因为那两个月每天都很燥热,大家都不想出门,我自己都不愿意到店里来。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在朋友圈里劝大家谨慎前往雾读读,因为那时候社区有隧道工程,天天像敲木鱼一样打洞,朋友打趣说是在召唤沙虫。
书店经营最难的日子,只有邻居家散养的小狸花是常客,天天来店里吹空调。
不过,我一个单身汉也无所谓了。本来我的消费也不高。如果未来要担负起家庭责任的话,可能会有点压力。我对物质消费的要求不高,对赚大钱的需求也就不高,这导致我经营书店比较“佛”吧。因为经营理念不太一样,与我合伙的朋友后来退出了经营。
合伙人的离开,刺激我更想好好经营这家书店。我每天中午12点前到书店,先做个简单的清洁,整理下昨天卖的书目,做个备忘录,再做做分类整理、陈列。因为二手书很少有副本,一本卖掉之后店里就没了,得考虑之后要不要再进。书店一直营业到晚上9点。本来每周二是店休日,但现在有朋友帮忙周二守店,就基本没有店休的日子了。
除了招呼客人,每天还有很大一部分工作内容是了解市场,看看现在有哪些书可以收。
以前我挺爱买书,每年能读个二十来本,开书店之后,纯粹的阅读时间反而更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完整地看完一本书了。现在看到一本书,首先想的不是自己好好读完,而是想,这本书有没有市场,受众群体是什么样的,再在网上查查这本书的销售情况,还会看看大家对这本书的评价。
一年下来,纯粹个人享受阅读的书可能就一两本,买书也彻底变成进货。开店以来,我每天不是在选书,就是在去选书的路上。除了在网上看书讯,还得去各个城市的旧书市场和书店淘书,我常去香港、台湾、广州和深圳挑书,算是“出差”。书籍随买随寄,想多淘些好书,就在当地多待几天。
很多人觉得旧书应该是非常便宜的。实际却不是,甚至还可能贵过新书。旧书可能不太干净,可能会有前主人留下的笔记和划线,可能没有塑封和腰封,这些都是区别于新书的、作为二手书的独特魅力。
因为价格便宜而买书是一个思维陷阱。我认为,再白菜价,也不能买自己不太感兴趣的书。还是得真正地把书捧起来,看了之后觉得自己很喜欢,愿意花对应的价格买回家,这是对书的尊重,也是对书店的尊重。通过这样的方式养活一个书店才是良性循环。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对我们的旧书价格产生质疑的客人,算是达成我的心愿,大家会觉得自己花钱买的书是值得的。
现在的书店是我2022年尾租到的新店面,比老店宽敞10平米左右,在重庆渝中区的一个地铁站附近。一个月的经营成本加上房租,差不多能和收益持平。
租房是一锤定音的交易,相对较省心,这两年也一直没涨过价。
进书才是花钱又操心的。为了扩展书店的内容,与时俱进,我也开始采购新书。但出版社给的折扣还不如网购的价格,最后干脆在网上买。
这是开书店和开饭馆很不一样的地方。开饭馆时可以直接在市场上采购食材,我想要花椒、辣椒,可以直接去市场上买,不同的市场有不同的价格,明码标价,对每个人都公平。需要的量大就去批发市场,价格低一些,长期在一个商户那里买,他们还会给更优惠的折扣。
书店行业虽然也有类似的方式,但可能需要资源交换来获得对应的待遇,渠道也像是封闭式的销路,不是对所有人开放。像我们这样小规模的独立书店,面对出版社,其实没有任何挑拣的权利,也没什么资源可以提供给对方,无论是内容选择还是进货价格,我们都是被动接受的。很多时候,我和出版社谈合作没有太多筹码,就算给钱,人家也是爱买不买的态度。通常,好卖的书,出版社早就自己先卖掉,不会告诉我们,也不会给我们,别说价格了,就连内容我们都得不到信息,也拿不到太优惠的折扣,利润空间很低。
作为零售链条的末端,我其实需要主动出击,建立联系。但新书并不是我书店的主营板块,我也不太愿意去低声下气地求人家。
市场倒逼着(书店)做选择,很多书店变成帮出版社销库存销货的窗口。我不太想要我的书店变成那个样子,还是想要更多地发挥自己的兴趣。这才是独立书店的特性。读者到一家独立书店,如果那家书店是有认真选书的话,读者能够通过书感受到老板的兴趣和知识结构,也会有一定受众群体愿意为书店的选择买单。
虽然,没什么时间沉浸读书、也赚不到钱,开书店倒是不缺“意义感”。实体书店的意义在于,你要阅读的内容是具体可感的,你可以随时触摸、翻阅店里的书,再决定买不买。我遇到过一个客人,想看哲学书,他说他很喜欢,问我有没有。我就把那本书找给他了。当那本书摆在他面前,他开始翻看的时候,显得特别头疼,最后摇摇头说还是不要了。
我不觉得冒犯,挺有意思的。这是一个正常的售卖环节,客人需要或者感兴趣,我就找给他看,他看了之后如果觉得没兴趣也可以不要。
阅读是一件很实在的事,千万不要为了读而读。前段时间,有个大学生来店里买书,跟我说,他的目标是一年读100本书,后来因为没有实现这个目标,他感到焦虑和痛苦。我跟他说,如果读不了那么多,就不要硬读,我这个书店老板,一年可能也就认真读了一本书。
我发现好多年轻人都有这种焦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达标,这一年就好像是白过了。哪怕我是一家书店老板,我也不想强迫别人阅读。多阅读肯定是好事,但也没必要逼着自己阅读,不要硬给自己塞一些困难,生活本来就很难了。
“书店如今像一个笑话,我也会笑着把这个笑话讲完”
上海某不方便透露名称的书店老板
自我开书店以来,书店一直处在负债状态,我没有统计过赚了多少,赔了多少,给不出具体数字,但每个月的生活都在吃紧。每年都有差点交不上房租的情况,今年尤其紧急。
在上海,我要交两份房租,每个月成本接近7000。书店的店面是我2019年租下来的,房租虽然一直未变,但支付方式发生变化。从去年的每月一交——这是当时以疫后经济艰难为理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又变成了年支付。
以前我会问朋友借,或者自己想办法筹,这次我真的没办法了,也不想向朋友借钱,急迫之下,我在网上发起“房租加油包”来众筹房租,相当于卖了一张400块的预支储值卡。
本地的朋友可以来店里挑书,其他城市的人没办法来到现场,可以委托我给他们选书。我要根据每个人的喜好或者是关键词来匹配。有一些是我不认识的,从来没见过面的人,挑书会有点压力。如果只是闭着眼睛选当然不难,但不知道受众是谁的情况下,要考虑到书的普适性,我不能挑一本可能只有很少人会看的书。
总之,这是解决房租的办法,却不是我的愿景。现在短时间内有很多人买,接下来又不会再有人来,并不健康。我更希望买卖是常态的,不图赚多少钱,只要能把成本打平,书店能运转下去就好,让这条大街上能保留两个书架和一盏灯。
我的书店只在夜间开放。很多人觉得午夜经营很酷,很有风格。实际上,我不是有意把自己放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是故意要躲在夜晚。这只是我受限于现实状况的被迫行为。上海租金特别贵,我找的这个店面房租刚好可以承受,却也有经营上的不方便,现在我只能说它是个线下仓库。所以很抱歉,我也不方便公开它的名字和具体地址。
坦率地说,这几年我始终生活在一种不安中。我的书店就在一条大街上,还是个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人不少。有时夜间营业,我坐在店里,看到店外有闪烁的彩色灯光都会产生警惕——这种彩色的荧光灯通常是救护车,或者执法部门。我会想,对方是谁,有没有可能来查我。
2009年9月,我第一次在上海开书店时,曾有过短暂一段正大光明的时光。当时书店设在上海大光明影院一个想要扩展业务的音像店里,主要卖二手诗集,还有哲学、电影、音乐和小说类的书。音像店有合法的手续,且是国营的,书店作为寄生其中的店中店也获得庇护,可以公开对外宣传。这种机会,后来我再也没有得到过。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让自己的书店变得“公众化”,总显得是半地下状态。可能是因为我个人不够努力吧。我并不是拿着一大笔钱或坐拥资源开的书店,而是因为自己想开,机缘巧合,幸运地找到了伙伴,一起把它开了。
想开书店的人迟早都会开一家书店的。2008年,我去广州玩,很巧,到广州第一天,我就在广州美院附近发现了一家小而有地标性质的书店,叫“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书店的书有一半是自出版的,书按照作家名字的字母排列,店面不大,书摆得也不是很密。这家书店给了我一种想象:一个很小的空间可以自己做出版,有很强的文学性,或者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用做当代艺术的方式来做书店”。在博尔赫斯书店,我碰到一个人,觉得特别面熟。后来我想起了,是我大学时读过的一个诗人——我记得诗集上印有他1987年的照片。
当时附近还有家口碑很好的音像店叫“供销社”,老板看我老在那飘来飘去,就问我要不要在他那打一份零工。种种机缘,让我在广州留了下来。
打工赚来的工资,我几乎都消费到书店里去了。挨着中山大学有三家书店是我经常逛的,一个很大的、学术性很强的“学而优”书店,一家旧书店,还有就是博尔赫斯。我通常先去旧书店淘一些以前的电影杂志什么的,然后到学而优看新书,最后去博尔赫斯买。我觉得博尔赫斯书店更小,可能更需要读者支持。
后来我搬到上海,结识了一群喜欢阅读、写东西的朋友。我们在豆瓣上有个诗歌小组,大家有共同的志趣,几乎每周都会办诗歌活动。我提出想法,一块开一个服务于写东西的人的书店吧,书要选得精当一些,至少要有30%的书是诗歌类的。
一个喜欢买书的人意味着他走到哪首先寻找的都是书店。我一直有淘书的习惯,很多书跟着我一路走,从北京搬回老家,又去云南、去广东,最后来到上海。2009年5月,我和伙伴们一拍即合,决定一起开书店的时候,我已有一堆准备放在书店里、虽然实际可能不会卖的书。
当时,有一个在北京居无定所、到处蹭别人学校宿舍住的朋友,我们委托他帮忙在北京淘书,不定期打些钱给他,让他看到合适的书就买回来寄给我们。我们其实希望他淘书之余还能有钱找地方住,吃个饭什么的。但这位朋友比较节省,几乎还是把钱都拿来买书了。
我们的书店只经营了一年。2010年,书店与场地结束了合作,我只好把书搬走,自己到一个书店去上班。
攒够一些钱,接着开书店,钱不够了,就暂时关掉书店出去找工作。书和书架随着书店的开关搬来搬去的,没法开书店的时候,就借朋友家、朋友的亲戚家,或者同行的仓库里先放一段时间,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
我最后一次上班,是在2017年,在一家国营书店。他们给了我一份在书店行业来说相当丰厚的薪水,同事们都很好,福利也不错,但我觉得在那里工作的意义不大。除了本职工作,我得应付很多形式上的东西,比如上级领导来检查,他们可能会过来看看书摆得怎么样。
新店开业时,作为店长,我还要和领导们握手。我就笑着说,我的手很脏,不想握手。
我不喜欢这些形式主义,只是为了应付检查而摆出样子,从这家书店离职以后,我就不想再加入任何雇佣关系了。
上班时收入是最稳定的,毕竟把时间整个卖给了工作单位,没空往外花那么多钱。开书店,自己做老板,反而收入常年是赤字。几乎每个月,书店都在勉强维持,靠着暂时募集到的钱,还有意志和惯性。
今年4月和10月算卖得多一些,因为去了外地的书展、书市摆摊。3月和9月因为房租紧张,以购买“加油包”的形式募集了一些房租。虽说是年付房租,我也总是没法一次性交齐。
书店的客流量可能和宣传渠道、受众的多少有关系。去年冬天,我曾非常密集地办过一系列活动,举办“冬夜诗会”。“读叶芝”诗会那一场来的人最多,平安夜诗会一个晚上四五十人也不在话下。但只有三五个人来也很常见,甚至只有两个人的情况都有。即使只有两个人,我也会把活动坚持下去。
办活动不一定是为了卖书,只是如果能带动书店的销售更好。但大家在一起把书读了,围绕一个诗人来展开进行讨论,本身也挺有意义的。
总之,开书店不可能完全是个商业行为。如果只是用商业来衡量,毫无疑问是没有什么利润的,但它又不可能不是一个商业行为,因为去进货、交房租都是需要钱的。在我心目中,一家真正的书店还是要靠卖书来创造自己的收益,来维持自己的运转,我认为这样更健康,或者说更符合我对一家书店的本质的定义。书店卡在一个文化行当和商业之间,要用所谓的经营风格来为他取得一个平衡。
我明显感觉今年愿意买书的人更少了,实体阅读的空间也一直在萎缩。随着媒介的变化,每个人都习惯网购,别说买书了,就连购买生活用品也不会去超市或便利店。很多熟悉的东西已经从街面上消失。除非是连锁的,或者有资本,如果本身做的事情不是那么被公众需要,很可能就不配在大街上出现,你得在一个地下商场,一个商住两用公寓的二楼三楼,租金同样很贵。
上高中时,我常去县城里的一家新华书店,和所有的新华书店一样,那里也会卖教辅。但在那个时代,书架上也能看到一些好书。再过几年回去,就发现全部变成教辅了,隔壁空间可能还在卖一点文创。
上海曾经有个地标性的书店,我刚来上海时,上海的地铁沿线很多站点内都能看到这家连锁书店的绿色招牌,每家店都有自己的特色,浦东有一家专门卖外文书,静安区有一家专门卖艺术书,这家书店在台北也有分店,当时还引进了些成套的台版学术书。而且这家书店自己也做出版。后来,书店逐个倒闭,出版品牌在今年也结束了。
现在,不能说上海完全没有书店,但基于我认为上海作为一个大城市,按照它的城市地位,目前上海书店的数量和品质是不足以和它的地位相匹配的,一些所谓的“大”书店占据最好的地方,建筑、位置、环境都很好,但它们的存在都很惰性,真正的读书人不会去那里。
我幻想即使很穷,人也还在阅读和思考,那么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至少不是现在这样。人们并非穷而不读书(关心精神世界),而是他的教育和出生环境里没有给予这个习惯。一定程度上今天世界的贫瘠是教育带来的,(精神)是缺失的。
无论是什么样的书店,多一家书店总是好的。唯一的希望是,如果有人开了一家书店,就好好地开,书选好,灯光弄好一点,不要灯光很暗,书都看不清楚,然后很多人坐在那里喝东西,把书当成一个背景拍照。
书店本质上还有一种服务性。你会希望在一个社会里,为那些不确定的少数的人提供服务。你不知道他们在哪,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不知道你选的这些书谁会买,谁会翻。虽然这个人群是不确定性的,可能很少,但始终会有。
虽然没多少人光顾我的书店,但我这一年买书支出甚至超过了往年。只有手头有钱在经过,只要看见了书,就不可避免优先买书了。排在其后的才是交房租、吃饭。碰到喜欢的书我就会先买下来,其实也不确定那些书买下来是为了进货还是为了据为己有,书店好像变成一个幌子。
也许,比起想象中的顾客,其实是我自己更需要书店。
我记得刚开店的那些年,每年我都会做一个年度的出版物盘点,看看这一年有哪些好的诗歌出版物。现在,我的愿望可能只是希望明年书店还能继续存在。
在今天这样的世界,好像人们已经习惯不做很长远的打算。我们讨论书店的存续问题,就像谈论一个人的生命一样。所有生命都会有一天不再存在。但是,开家书店其实并不需要很多钱,也不需要你的条件很充分,更多在于你的意愿。很有钱的人可能开了一年,发现不盈利,或者不想开了,就把它关掉了。反而是像我们这样,书店很小,成本相对可控,自身愿望又很强烈的人,才会让书店波澜不惊地一直开下去。
如果没有什么不可抗力,怎么都能开下去的。即使靠卖书生存的书店如今像一个笑话,我也会笑着把这个笑话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