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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19 17:02

在后海村,一些人正在悄悄退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青豆,头图来源:IC photo


2021年3月,棉棉第三次动身前往后海村。


再次站在后海村的村口,眼前仿古式的房屋与青石板铺成的商业街道却令她心头一颤:“后海村黄了。”


尽管此前棉棉已听到了不少与此相关的舆论,也看过了朋友发来的照片,但面前的景象依然让她失落,这与记忆中的后海村相去甚远。


坐落于海南三亚的后海村,最开始与国内其他东南沿海的渔村并无差别,但因其地处热带,浪形温和稳定,一批国内最早期的冲浪爱好者发现了这块“宝地”,并长期聚集于此。经过十几年时间的沉淀,这块不起眼的村落逐渐形成了以“冲浪文化”为核心的文化特色,吸引了无数热爱冲浪的年轻人慕名而来,也在近几年打出了“中国冲浪第一村”的名号。


2020年下半年,人物的一篇体验式文章让这片“冲浪第一村”进入了更广泛的公众视野中:白天冲浪晚上蹦迪的年轻人、各具特色的民宿与冲浪店、夜间乘车追浪的浪人……脱离城市的生活方式与对于海边的浪漫化想象,推动了更多人一探究竟的向往,也让这片海岸线不足1.8公里的村落进入到了空前的热度中。


棉棉第一次前往后海村是16年的4月,当时的后海村还维持着它野生的形态。


房屋错落有致的分散在水泥街道两侧,居民们按照喜好将墙壁粉刷成不同的颜色,有的墙壁上留下了某位不知名艺术家的涂鸦,还有大片的三角梅匍匐其上,盛开出艳红色的花朵。抱着冲浪板的浪人们晃晃悠悠走向海边,渔船与冲浪板零星分塞在海面上。黄昏时分,捕鱼归来的村民们聚在码头抽烟聊天,偶尔有带着耳机的滑板青年飞驰而过,很快便消失在路口的拐角处。


“在这里,似乎每个人都能以自己最舒服自在的方式过生活。”即便棉棉并不是以学习冲浪为目的来到后海,但也能从中找到一份海边村落特有的闲适感。


棉棉拍的后海村码头 


然而,不到两年的时间,后海村发生了巨变。


疫情的来袭与社交媒体的宣传让大批无处可去的游客涌入了后海村,加速了它商业化的进程。不同形态的房屋被旅游景区清一色的仿古建筑替代,水泥地“升级”成了石板路。海面上,渔船消失了踪影,冲浪板与学习冲浪的游客拥挤不堪,几乎填满了整片海岸线。


距离后海村村口不远处就是著名旅游区蜈支洲岛的入口。原先,仅作为落脚处的后海村门可罗雀,与蜈支洲岛的人流形成了差距悬殊的分水岭。如今,拿着麦克风与彩旗的导游,带领着一波接着一波的的游客群向后海村侵略。滑板青年不见踪影,因为稍有不慎,就会撞进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去。


“后海村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不仅是棉棉发出的疑问,长居于此并缔造了后海村文化的人们,面对如今的景象也在不断发出感慨。随着海面上冲浪板的数量不断增加,他们有人坚持留下,有人已经选择离开。


这片海边废墟,小孩子喜欢来这里玩耍,村民会坐在沙发上看海聊天,如今已经变成了海鲜饭店。©棉棉


冲浪文化的骤变:我想普及的是一项运动,而不是一个旅游项目


老家在成都的三哥在后海村已经度过了十几年的时间,是最早一批定居于此的异乡人,也是后海村的“开荒者”。


10年春节,经朋友介绍,三哥得知有“后海”这个地方:环境不错,还有几个人玩冲浪。他带着一家人来后海村散心。


当时,后海只是个罕为人知的小渔村,海域还没有被开发,村民们多以渔业维持生计。整个村子里,超过三层的房屋不过几栋,每家每户都搭建起了自己的小院,种着椰子树、龙眼树等热带常见的绿植。经常有人拉起渔网,在小院里晾晒鱼皮、虾米,空气中除了海水的味道,就是海产在阳光下烤晒散发的腥咸气。在渔村里,三哥若是在饭点任意路过一处人家,总是能热情地被邀请进家门一起吃饭。


这种以阳光海滩为伴、天然却充满生活热情的渔村生活方式逐渐感染了三哥,让他萌生了在后海村久居的念头。没过多久,三哥就带着一家人搬来了这里,开起了自己的客栈“纳绿娜”,这也是后海村的第一家民宿。


进行安全教学 ©三哥


彼时,冲浪运动在国外早已被大众熟知。不论是专业的运动赛事、商业品牌,还是以“冲浪”为主题延伸的音乐、电影等艺术形式,经过长时间的沉淀已经发展出一套完整的冲浪文化体系。但在国内,冲浪运动还属于极少数人的爱好。


后海村凭借其天然的优势,使得国内最早期的一批冲浪爱好者经常聚集于此,但除了几家小店在经营水上运动项目的生意外,还没有店家能够提供专业的冲浪服务。三哥跟着几位喜爱冲浪的朋友渐渐掌握了冲浪的技巧,也从中发现了这项运动的乐趣。凭着对于冲浪的热情,他和几位朋友打算将业务由民宿,扩展到提供冲浪运动教学等服务。这同时让后海村除渔业之外,找到了新的可能性。


冲浪店建立之初,三哥发现国内还没有具备专业资质的从业者。于是,他和朋友们从西班牙请来了一批由专业极限运动员组成的教练团队进行培训,并根据国际权威的教学体系逐渐研发出一套冲浪教学模式。还有一批来自澳洲努萨专门制作冲浪板的团队被三哥邀请到了后海村,在这里一起工作,一起生活。



通过熟人口口相传的方式,越来越多对冲浪运动抱有兴趣的人慕名来到纳绿娜。大多数人在这里一呆就是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完全掌握了冲浪技巧。其中有不少人在后来变成了专业的冲浪教练。三哥与这些客人相处的时候,更像是朋友的关系,除了倾囊相授关于冲浪的知识,大家还会经常聚在一起聊聊天,玩玩音乐。他们逐渐与“后海村的老朋友们”形成了一种羁绊,在离开之后,还会经常回来看看。


几年间,后海村的海岸边慢慢建起了十几家民宿,冲浪店也开了好几家。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是抱着挣钱的目的来的,而是享受这种海边的生活,顺便做个生意挣点钱,所以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冲突和竞争。大家各有各的特色和业态,生意做得耶都还不错。”对于三哥来说那是一段“天堂”般的时光。



“真的是一夜之间就变了。”


疫情的突然来袭,让国外的旅游项目迅速衰落,却也带火了一大批国内的小众旅游地点。人们疯狂挖掘着潜在的金矿,后海村便是其中之一。


不知从何时起,穿着泳衣、身材性感的美女在后海村扛起冲浪板的照片在社交平台上涌现,同时也有一批针对后海村的旅游攻略在网络上流传开来。“第二个大理”、“海南鼓浪屿”、“冲浪第一村”……被镶嵌上各种名号的后海村,以缓慢的步速发展十余年之久后,突然就迎来了迅猛的爆发期。


疫情期间,三哥在老家待了半年,但当他回到后海村的一瞬间,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街道各处都立起了“冲浪教学”的牌子,海面上,冲浪板、教练与学习冲浪的游客组成了一条无缝的纽带。后海村的火爆,让越来越多人看上了冲浪生意这块象征财富的蛋糕,三哥离开之前,村里的冲浪店仅有三十家左右,但回来之后却上涨到了九十余家。


“有些人就在水里站在我们旁边听,看我们怎么教学员。时间久了他们就学会了一套话,买点劣质的冲浪板就开起了冲浪店。最可笑的是,这些冲浪店请来的教练背景五花八门,做潜水的,玩水上摩托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个是真正会冲浪的。”


如今,后海村的冲浪店已经上涨到了一百多家,可其中持有国际冲浪协会颁发的ISA冲浪教练证的仅有20家左右。一些本地村民也放弃了原先赖以为生的渔业,支一个简易的棚子,立上几块冲浪板,便开始招揽客人。这些非专业的冲浪店与转行的渔民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被专业教练称作“推板师”。


原先,懂得冲浪文化和具备高超技巧的浪人往往最会得到村里人的尊敬,也最受到冲浪初学者们的青睐。但推板师们却在以极低的教学价格改变这种规则,一节冲浪课只需200~300块,比专业的冲浪店便宜近乎一倍。老牌冲浪俱乐部大多不屑参与这场恶性竞争,可初来乍到的游客们总能够被几乎便宜一半的价格所吸引。冲浪教练专业与否,是否能得到好的教学体验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更多人只是抱着打卡拍照的目的前来。


在后海村,冲浪教程与拍摄照片的服务是紧密捆绑在一起的。为了帮助顾客拍出一张在海面上滑行的好照片,几乎每家冲浪店都会配备无人机。来冲浪店问价的游客,同时要确保教学服务套餐中包含拍摄项目。还有一些心急的女孩,在还没有开始教学前就先扛起了冲浪板,请摄影师过来拍上几张。


后海村学冲浪的人们


原先,三哥为了能让客人更好地感受到冲浪文化的氛围,在店铺的装修与设计上花费了很多功夫,但现在几乎每个路过的游客都要在他的店门口拍张照片。“我想做的是一个有品位、有文化的俱乐部,而不是一个让人觉得很炫酷,想来打卡拍照的地方。”在他眼中,这些人和在长城上刻下“到此一游”的游客几乎没什么区别。


“我们也希望有关部门可以出手治理,但是交涉了很多次都是徒劳无果。”面对冲浪行业当前的乱象,三哥也感到无奈。17年,后海村被列入了“美丽乡村计划”,整个村子的面貌进行了重新改造。一些本来对后海村持观望态度的投资方,也在政策落实后投入了大量资金。据三哥了解,官方的期待是将后海村打造成一个休闲度假的旅游景区,就像隔壁的天涯镇,由一个破乱的小渔村转变为海上的“小圣托里尼”,而专业的国际冲浪赛事则由海南的万宁负责承办。


“但我想普及的是一项运动,而不是一个旅游项目。”三哥如是说。


沙滩变身野迪现场:酒瓶、烟盒、烟花残料让每个后海人感到痛心


一星期之前,在后海村生活了三年的刘丹,发了一条长达几百字的朋友圈:“后海村不是所谓的辣妹party胜地,不要肤浅地形容和评判这个地方。现在这肤浅的一切跟后海没有任何关系,跟真正热爱后海,为后海发展做出努力的人没有任何关系。”这条朋友圈一发出,立刻得到了很多后海人的点赞和回应。


让刘丹和后海人产生抵触的,是如今游客对于海滩环境的破坏。从去年的4月开始,蹦迪派对变成了夜晚的固定项目,数以百计的游客聚集于此,有些小商贩趁机向人群兜售烟花。一夜狂欢过后,酒瓶,烟盒,包装纸等废弃物在沙滩上到处可见。这样的景象,让每一个见证后海村发展的人都感到痛心。


沙滩上燃放的烟花


在此之前,后海村的环境一直都在由这里的人们精心维护。最初,三哥和几个一起开客栈的朋友着重清理渔民们落下的病根,这个被生活垃圾充斥的“沙滩垃圾场”。后来,便由民宿和冲浪店的义工,负责清扫自己门口的海滩。


17年,后海村早已在国内的冲浪圈变成了一个标志性地点,不少冲浪爱好者选择在此定居,刘丹便是其中的一位。07年,她就跟着朋友来到过这里,是这片村落一步步发展的见证者。长居三亚的她,经常来后海村学冲浪,也在这里交到了不少朋友。


伴随后海人口的增多,这里的环境保护也面临着新的挑战:维护卫生的成本变高,一些公共区域和海滩死角的垃圾也没有专人负责清理。刘丹搬到后海后,开始组织定期组织卫生清洁的活动,慢慢地影响着其他选择来后海冲浪的人。“我觉得真正热爱冲浪或者其他水上运动的人,也是会注重保护海洋环境的人,大家对大海都怀有一种深厚的感情。”


她还组建了一个叫做“地球护卫队”的微信群,群成员不仅有冲浪店的义工,还会有来后海村学冲浪的客人,只要是有空的都会乐意去帮忙。每周捡拾垃圾的自发活动,人数最多时甚至可达几十人,默契感也随之培养了起来。


后海村垃圾清洁活动


某天在海里和朋友游泳的刘丹,看到船上的人正在向海水里倾倒大量的垃圾。她和朋友朝着船的方向大声呼喊,希望能制止这种行为,但对方却无动于衷。正当她准备去找船员们理论的时候,一时之间,所有在水里冲浪的人们一呼百应,大家纷纷游向岸边和刘丹一起朝着船的方向走去。


“后海村就像一个大社区,不管有什么事情发生大家都会团结在一起。”类似的事情在刘丹的回忆中不止一件。


逐步形成的文化社区:我们把来过的人都当成自己的朋友  


这种社区感并非在一朝一夕之间形成。原本,后海村少有其他具有公共社交属性的场所,一家叫“万花筒”的酒吧的出现,像是在这里打开了一扇面向所有人的公共窗口。


万花筒的老板人称“老盛”。16年,他揣着一张70块钱的机票,从大理来到了后海村。在这里呆了四天,他就带着拟好的合同签下了酒吧的租约。


酒吧开业之后,当夜幕降临,街道上的其他店铺逐一打烊,只有万花筒这间酒吧还亮着灯,不愿入睡的人们都会来到万花筒喝一杯。时间久了,几乎所有在后海村生活的人都来过万花筒喝过酒,大家也彼此熟络了起来。


“我们把来到店里的人都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常常会有人连续好几天都来万花筒,他们来过之后,也许记得,也许不记得,但至少在那一刻是开心的,就足够了。”


在万花筒门口聊天的人们


最让老盛能感受到这种联结感的一件事,就发生在他的店门口。


当时,一批后海村的朋友相约出去玩,过程中却与另一帮人发生了冲突。双方争执之中开始动手打了起来,最终后海的人们乘胜而归,这个消息在当晚便传遍了全村。次日,老盛打开自己的店门准备营业时,发现门外几乎聚集了整个后海村的居民。大家挤进老盛的店里,开始讨论起关于昨天打架的各种细节,还商量着以后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回忆起曾经的场景,老盛依然历历在目:“大家一致对外的时候,你才会特别明显的感觉我们都是这个村的。”


热爱音乐的老盛,也在为这个由“浪人”与冲浪爱好者组成的社区融入别样的元素。他经常在店里播放自己收藏的黑胶和CD,整条街上都能听到由万花筒传来的音乐。隔壁的冲浪店听到好听的歌时,甚至会特意过来夸奖几句。这其间,老盛曾闭店出去玩了一个月,等到他再次回来时,一位路过的朋友对他说,真好,这条街上总算再次有音乐了。


万花筒店内


万花筒对面就是后海村另一家有名的冲浪店,亼樂。之前亼樂就已经开始试着将冲浪运动融入更多趣味性的元素,像是变装冲浪比赛这样的活动每年都会举办一次,筹得的款项也会募捐给当地一家脑残疾儿童基金会。老盛来到后海之后,一些音乐派对或是电影放映会也会在万花筒店内举行,玩音乐的朋友甚至会带上自己的乐器,在店门口来上一场即兴演出。


后海村的文化活动变得更为丰富多样了起来,这种丰富性与如今的现状产生了鲜明的对比:当人们在社交平台上搜索后海村,“蹦迪”变成了仅次于“冲浪”之后的关键词,似乎这两个词语便能囊括后海村的所有。


原有的生活方式、社交文化和环境被逐渐挤压。涌入海里的人们不再顾及冲浪的规则与文化,尝鲜打卡、打发无聊、“ city life sucks ”成为了他们现身后海的缘由。随着酒精和野迪音乐的衬托,以“渔”和“浪”勾勒出的后海淡出了人们对它的印象,新村民和新浪潮就像庞贝的火山灰,迅速覆盖了这片村落的边边角角。


三哥还在后海村经营着自己的冲浪店,即使冲浪店的客人数量相较从前翻了几倍,但他还是怀念当初那段能和客人结交为朋友的时光,“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一年,也交了十一年的朋友,但现在真正为学冲浪而来的人越来越少,自己也忙到没那个心思了。”


刘丹在去年年底离开了后海,对于后海村,她还是会觉得这里是自己的老家。只不过,她无法继续在这个地方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感。


而老盛在人潮到来之际,就已率先离开了后海。在大理待了7年,见证了整个演变过程的他,已经预感到了后海村接下来的命运。“我最初来到后海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三年的时间,对于这些旅游景区的发展我一直都很悲观”,后海村的生活对于老盛来说,更像是一场倒计时,当这块土地上真正的文化创建者已被旅游业和人群逼退,就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



“没有人在后海村烦忧愁,只有落日、大海、啤酒让人留恋。” 这是前些年的一个夏天,棉棉能想到的对那时后海村最好的描述。她们坐在万花筒酒吧门口的椅子上,老盛放着 Daft Punk 的 MV,音乐和海风穿过整条街,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脑子里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潮涨潮落,来到后海的人们被海浪推着走,这般不受拘束的自在感依旧洋溢在湿润的空气之中,他们都曾或将希望从海浪之中找寻敬畏与平静。即使现在的后海被商业与物质所充填,却难以剥夺后海人对它的情感和留恋。有人选择留下,也有人选择离开,但他们都依然稳步前进着,携着浪板指向葱郁的岸边,也指向在不断探索的另一种生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青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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