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人钉钉锤锤，凿出魔幻的地下之城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读城记PLUS（ID：DUCHENGJIPLUS），作者：黎广，编辑：潘展虹，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这里的每个洞子，都有自己的青春故事

地下之城的说法，在国内绝大多数城市都能成立，唯独重庆用得牵强——这儿原本就是一座立体的城市。除非是站在江滩边，不然，你的脚下可能还有负一层，那里有人在吃火锅。

这里的负一层，可能是重庆独有的城市景观——防空洞。那是重庆人用钉钉捶捶敲出来的防空洞，串起这些年的工作、生活和情感。就像电影《火锅英雄》里，四个老同学的旧日青春就在防空洞的火锅里。

这就是魔幻重庆的本质——脱离了简单的二维平面空间，连生活在这里的人，秉性也都立体了起来。

高和低在重庆是相对的，比如过江索道，就穿行于楼宇之间   图源：时代周报记者黎广/摄

重庆的无数个防空洞，连接了重庆从苦难到建设再到网红的变迁之路。这里的每个洞子，都有自己的青春故事。现在，这些洞子成了魔幻重庆拼图中的一块。

洞子火锅

老许双手抱在胸前靠着防空洞口，偶尔抽出手来，抽一口廉价香烟，眼神发直——他没想明白，这还不到周末，在这排队去防空洞吃火锅的人怎么这么多。

这都晚上八点多了。“就算现在拿号，怎么也得等上两个小时。”他说，这样排队的盛况，可以从中午持续到夜里12点。

防空洞火锅的热闹从中午持续到晚上，图源：时代周报记者黎广/摄

老许是这家防空洞火锅店的后厨。说这话有点“凡尔赛”——对于餐饮业来说，人满为患大多都不是坏事。他也知道，吃火锅是重庆人的日常，但他不知道，为什么重庆人偏偏喜欢在防空洞吃，排队等几个小时都愿意。

爱吃的人们也不急躁。坐在防空洞口，摆着龙门阵，偶尔和旁边挑着丑柑叫卖的大叔闲谈。

丑柑是2000年从日本引入四川种植的柑橘类水果。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不知火”，取义是吃了它就不会上火。当不知火出现在火锅店门前，“重庆森林”的绝妙和高级就体现出来——在这里，生活的细节都像枝叶一样，唇齿相依。

这家火锅店开了32年，是重庆最早的防空洞火锅之一。走过洞口必然会闻到浓烈的香料味道，循着香味走进去，就能感受到“别有洞天”的真正含义。洞里的香味更重，鼓风机呼呼地响着，那些勾引着食欲却又刺鼻的香味和草果味，氤氲在洞子的每个角落。

老许对这味道早已免疫了，溜到洞口喘口气。他靠着的洞口，其实是火锅店的另一个门，离后厨更近。

火锅店所在的防空洞，是可以相互连通的隧道。这片防空洞的上盖，是重庆市体育馆。这个赫赫有名的体育馆还是体育爱好者贺龙在1951年主持建设的，当时，大田湾还是一座深沟。将旁边的大山削平，把深沟填成大田湾，削平的地方就成了市体育馆。

这就是重庆魔幻的地方——海拔在这里不过是飘忽不定的数字，纵横交错才是重庆的真相。

防空之城

重庆的每个防空洞都有故事。

抗日期间，侵华日军妄图摧毁中国人民的抗战意志，并对重庆实施了长时间的无差别轰炸。据不完全统计数据，在那段时间里，日军轰炸了200多次，出动9000多架次飞机，投弹量在11500万枚以上。

基于这一背景，重庆市民为了求生，钉钉捶捶，在一切可以开凿的地方，掏出了无数个防空洞。

据时代周报记者得到的数据，重庆防空洞的面积大概有1100万平方米。以一套100平方米的商品房来比划，相当于有11万套房。其中开凿规模最大的，是汉兴公司兵工厂，由汉阳兵工厂内迁重庆，在九龙坡鹅公岩开凿。

1940年代在重庆开凿兵工厂的洞口，图源：时代周报记者黎广/摄

为保证战时物资供给，工厂在嘉陵江岸一边开凿，一边生产。到1943年工程完成之时，一共凿出116个岩洞，面积超过2.2万平方米。除了9个装备车间外，其他的全是生产车间。

这些防空洞，最长的有73米，最短的也有8米，高度都在5到8米之间，洞与洞之间左右互通，上下相连。

新中国成立以后，汉兴公司兵工厂贯彻军民结合的方针，改制为国营建设机床制造厂，这成为重庆建设工业集团的前身。

如今，这里已经变成中国抗战遗址博物馆。博物馆副馆长赵星对时代周报记者介绍，重庆建设工业集团搬走以后，这个防空洞群落大部分地方被弃置，留在这继续生产的，都是一些规模不大的摩托车配件厂。

偶遇了一个正在装修的洞子，五菱停在里面也不逼仄，很好奇未来这里是什么样子，图源：时代周报记者黎广/摄

后来，重庆市政府和人防部门想到了建川博物馆，去找馆长樊建川问要不要改造汉阳兵工厂旧址，也做成一个博物馆。2017年，樊建川接下了博物馆的项目，并将其打造成为4A景区，也是全国唯一一座建在防空洞里的博物馆。

“要将防空洞改造成博物馆，造价不低，甚至比直接盖一座博馆的造价都要高。”赵星说，在江边的防空洞里建设，尤其要控制好温度和湿度。

现在回过头去看这个细节，重庆对于防空洞的改造和开发，并不是让其在市场里自由孵化。打造魔幻城市，重庆或许有意为之。

洪崖洞有洞

防空洞的使命也在不断变化。

上世纪七十年代，为了三线建设，吸引企业落户重庆，重庆还出资出力，提供爆破物资，鼓励企业出人，把防空洞挖出来建厂。据重庆人防办工作人员介绍，大部分建设生产功能的洞，只有沙坪坝嘉陵摩托车厂部分车间还在洞里，其他的大多荒废，轰鸣生产的声音随着历史远去。

当时光从集体大生产时代骤然来到2018年，4G社会释放人们个性的年代，重庆开始有打造网红城市的苗头。

“在那之前，很多防空洞是低端的白铁皮或者货架商店，”上述工作人员说，提升城市形象的其中一个规划，就是改造和利用原有的防空洞。

改造，说难也不难。

防空洞的产权或者管理权多数归属于人防办。他们把一些挨着街道、规模不大的洞子交给社会，集思广益地开发和打造。除了火锅店，它们可能是酒窖、加油站、洗车店或者酒吧，“和写字楼比起来，防空洞的租金十分低廉。”该工作人员说。

至于那些三线建设留下来的洞子，如果还有企业在其中运作，那他们还是自己的主人。但要想改造好，其实也很难。

人防办重点想做的是，如何与机构和社会力量一起，开发改造那些规模不小，又有故事的和现实功能的防空洞。

譬如做过国民党银行金库的鹅岭防空洞。很多人未必记得电影《火锅英雄》的细节，但想必对防空洞和金库印象深刻。故事也非空穴来风，鹅岭防空洞的逻辑也是一样，金子还在不在，时代周报记者不大好意思问，但金库肯定是能进去的，“我们有个项目，想把这个金库还原出来，让公众参观。”前述工作人员把口音从重庆话调整为普通话后，语速变得更快，“还要将仙洞要打造成小剧场那样的影视文化洞。”

还有洪崖洞。

洪崖洞无疑是重庆的一张名片，特点之一就是人潮涌动，图源：时代周报记者黎广/摄

这是重庆网红流量王。有意思的是，洪崖洞最早的名字是洪崖门。把门改成洞的原因不得而知，但洪崖洞真的有个洞，最早是重庆市公安局人防指挥所，入口在重庆附二医院附近。七拐八拐之后，你会惊喜地发现，出口竟在洪崖洞半山腰的凌空栈道边。

按照人防办的开发计划，洪崖洞要改造成崖壁公园辅助通道，把解放碑的环球金融中心景点和洪崖洞串联起来，一来让旅游感受重庆防空洞的魔幻，二来也是为繁忙拥挤的道路分流。

防空洞作为重庆历史的一块拼图，从原有的避难和生产的地方，发展成为独特的城市景观、窥探重庆的窗口。在这里，人们会发现重庆像颠倒的世界，景象叠映，重庆人生活在这个赛博朋克的世界里，生活的每个细节都成了一处风景。

重庆森林即视感，在白象街体现得淋漓精致，图源：时代周报记者黎广/摄

时过境迁，防空洞早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洞。它成为重庆人的生活方式，成为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纽带，也成为重庆的城市符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读城记PLUS（ID：DUCHENGJIPLUS），作者：黎广，编辑：潘展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