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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6 21:00
不爱动的我,竟然是多动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病人 (ID:Health_Guokr),作者:JWL,编辑:苏木紫小体、黎小球,原文标题:《我的脑海里有50台电视在随机播放不同的频道》,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你是女孩,成绩又好,怎么可能有多动症呢?”


质疑的声音我听了很多遍。但事实是,我就是有。2019年,我24岁,在英国被精神科医生确诊为抑郁症、注意缺陷多动障碍(ADHD),伴有拒绝敏感性焦虑症。接下来的几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注:拒绝敏感性焦虑症的概念由医学博士威廉·道森(William Dodson)提出,用以描述拒绝敏感性在ADHD群体中带来的极端情绪痛苦。


一、不爱动的我,竟然是多动症


从小,家里的大人对我的印象都是聪明、安静、懂事、让人省心。我不爱吵闹,成绩也一直不错,没有人会想到我有多动症,那时候更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拒绝敏感性焦虑症。我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动症。在大部分人的印象中,多动症是调皮捣蛋的男孩才有的,我天生不好动,更多的情况下是懒得动,怎么可能“多动”呢?


直到我遇到了安妮。安妮是我在英国读研时认识的朋友,我们性格相似,非常聊得来。她在大学期间被确诊为多动症。跟她相处一段时间后,她说:“我觉得你也有多动症。”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呢?在她的劝说下,我查了一些资料,也做了网上的自测。但是心里一直难以接受这个可能性,另一方面也觉得,这么多年都这样活下来了,不也过得还行嘛,何必花那个钱去找医生确诊呢。终于拖到2019年,我还是找精神科医生做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评估,还包括给身边人和家人的问卷


确诊后,我开始了近三年的系统性治疗和培训。时至今日,我的人生可谓是豁然开朗,焕然一新。写下这篇文章,是希望分享这种重获新生的感觉,更希望能通过这篇文章,让和曾经的我面临同样困境的人有一天也能够获得这种感觉。


二、从小,我就喜欢发呆神游


多动症有多种不同的体现,因人而异。一般来说,多动症最突出的特征就是无法集中注意力,而我的方式是“神游”,并不是一般人认识中的“坐不住”。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喜欢发呆神游,即使坐着纹丝不动,脑海里也能波澜壮阔。我很清楚地记得,小学的第一次考试是数学考试,我考了68分,全班最低。考试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一会玩弄自己的文具,一会看看窗外,还骚扰了一下坐我身边的同学。结果她考了倒数第二,真是非常抱歉!


成绩出来以后,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像她们这样的小孩,绝对考不上好大学!”


听到老师的话,我大受打击。我是一个敏感怕事的孩子,从有记忆开始,就尽我所能地讨好大人。得到了这样的成绩,我非常恐惧。


当我哭着告诉妈妈,妈妈说:“这次没考好没关系。下次你一定要考第一名,一定要证明你比他们都强,这才是妈妈的好孩子。”


结果我真的做到了。第二次考试,我得了98分。以后的人生里,我如履薄冰,依靠自我鞭笞一直让自己保持在“成绩好”的行列。我父母都出身名牌大学,对我的要求很高,在我记忆里,让他们失望是一件过于容易的事,但对我来说又是世界末日。写作业好难啊!无数个夜晚,我坐在桌前,面对摊开的作业就是无法动笔,时间一晃就到了该睡觉的时候。我骗家人已经写完了作业,却在关灯上床以后蒙在被窝里强迫自己慢慢写完剩下的作业。


三、努力伪装“正常”


在这样的处境下,我也学会了伪装自己。我会在走神的时候保持注视的方向,面带会心的微笑,时不时地点头,点头的幅度需要有一些变化。时间久了,我不管听到什么都会不自觉地使用这个技能。读研期间,有一次上课时老师请了一位说葡萄牙语的嘉宾,在对方说葡萄牙语并且没有翻译的时候,神游的我情不自禁地使用起了该技能。回过神来我注意到嘉宾略带疑惑的神情,尴尬癌都要犯了。


听着别人说话的我丨作者供图


但这种伪装丝毫不完美。我苦恼地发现,自己不用心学习的“小辫子”老是被老师揪住:上课回答不出的问题、明显是从同学那里抄来的作业等等。老师们总是告诉我和父母,我是个聪明的孩子,就是懒,仗着自己有些小聪明不去努力。


时间久了,我也接受了这个说法,觉得自己就是懒、就是狡猾、就是不够好。我深深地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像龟兔赛跑里的兔子,而“兔子”是没有前途的。高中时我有严重的自杀倾向,但是越是发现自己“不正常”,我就越是要去伪装,假装自己“正常”。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四、确诊路上的障碍


读研之后,我开始更加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也开始了心理咨询。当安妮向我提出我有多动症的可能性时,我正在接受一位心理咨询师每周一次的咨询。于是我去询问咨询师的意见,想知道我是否应该寻求精神科医生的确诊。她说:“我不认为你有ADHD,你与我的沟通没有障碍。也许你可以试试每天早上喝一杯抹茶来提神。”


我试了。根本没用。于是我把她炒了。


事实上,在许多人的确诊路上,都会听到许多反驳的声音,有些声音甚至来自于我们认为的“权威”。论资质,我的咨询师并不具备确诊资格,因此也不具备判断我是否有ADHD的资格。其他科室的医生也不具备确诊资格,甚至可能对ADHD知之甚少。在安妮确诊ADHD之前,她曾向全科医生寻求意见,而那位医生同样也否认了她患有ADHD的可能性,因为她在一所名牌大学读研,“如果你有多动症,你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成就”。


但这样的看法是错的。在我确诊后,我的精神科医生向我解释了ADHD的症状是怎样被其他心理疾病掩盖的。拒绝敏感性焦虑症导致我产生掩盖ADHD症状的伪装行为,而抑郁症又抑制了ADHD有时会有的亢奋情绪,再加上我从小成绩不错,让确诊产生困难。


同时,因为ADHD是有一定遗传性的,所以有时患者的父母也会患病而不自知,就不会想到为子女寻求确诊。我在确诊评估时有一份需要亲属完成的问卷,我爸爸就曾说:“我没有觉得你丢三落四呀,你比我好多了。”我另一位患者朋友的母亲则说过:“我不觉得你注意力不够集中啊,你比你爸可好多了。”


五、服用药物后,我注意力和积极性提高了


在精神科医生的指导下,我开始服用药物,包括一种治疗ADHD的药物和抗抑郁药物伏硫西汀。伏硫西汀是一种相对新的药物,据医生的说法,与ADHD药物相互配合效果很好。同时我也开始接受新的心理咨询师的治疗,并且开始ADHD辅导。


在药物的帮助下,我的注意力和积极性都有很大的提高。


值得一提的是,患有ADHD并不代表患者对任何事都无法专注,甚至有时候,ADHD患者也有机会进入到“心流”状态。我参看书籍得到的理解是:目前的研究显示,大脑多巴胺系统的失调跟ADHD易分心、完成任务及规划能力不足等表现有关。因为脑内的多巴胺分泌不足,所以患者会对不感兴趣的事非常拖延,比如整理房间、写作业;但会对促进多巴胺产生的、感兴趣的事停不下来,比如刷剧、暴食、冲动消费等。这也说明了药物并不是万能的解药,药物会提高专注度,但有时候也会让我一开始刷剧就停不下来。这时候,心理咨询和ADHD辅导就显得尤为重要。


六、心理咨询:改善和自己的关系


在过去,我只会用负面的方式来强迫自己做完该做的事。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垃圾,靠着狠毒的语言来逼迫自己。事实证明,只要足够恨自己,我是可以做到许多许多事情的。但是这不值得。这样的做法虽然让我在学业上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我都深受其害。自卑让我做出了许多不理智的人生决定,尤其是在亲密关系方面。我通常会选择对我不好、我也并不真正喜欢的伴侣,甚至屡屡选择现在看来十分“危险”的伴侣。因为在我看来,我“不够好”,不值得“更好的人”,“更好的人”肯定也不会看得起我。


我的自卑有多严重呢?大一的时候,我在酒后被同校的一位男同学性侵。事后我不但没有报警,还试图说服自己,竟然有人对我“感兴趣”,我应该沾沾自喜才是。而这,只是众多事件中的一件罢了。


心理咨询帮助我学会理解自己、接受自己、爱自己,让我可以用一种积极的方式与自己相处:鼓励自己,而不是鞭笞自己。我不责怪父母,他们在有限的能力内做了他们能做的最好的,但是现在我可以给自己在童年时从未体会到的关怀与宽容,我可以成为自己不曾拥有的“父母”。


其实,在抹去了无比沉重的心理压力后,很多事情反而没有那么难做了。过去的我一直习惯于灾难式的思维模式,比如要是我某一天没有完成作业,内心就会产生一系列雪崩式的想法:不做作业就会考试失利,就会考不上大学,就会找不到工作,就会流落街头……越是这样想,人生越无望,越容易产生自暴自弃的心态,越不想做事。当摆脱了这种灾难化的思维模式后,我遇到不想做的事情就告诉自己:“哎,反正早晚都要做,一鼓作气做完算了,你最棒!”事情反而好做了很多。


七、ADHD辅导:应对困难


ADHD辅导则与心理咨询有所不同,教练会根据每个ADHD患者工作、学习、健康、人际关系等不同方面的困难,制定应对方案,帮助患者在更加成功的同时感到快乐。一个好的教练有很多套不同的、应对问题的方法和工具,像一个百宝箱。而患者可以在接受辅导的过程中通过不断尝试,找到适用于自己的一套方法。


我的教练曾经是一位成功的商业律师,人到中年才被确诊为ADHD,大女儿也同时被确诊为ADHD和自闭症,于是她开始钻研各种资料并成为了一名ADHD教练。我们每两个星期会面一次,谈谈我需要解决的问题,再一起制定一个行动计划。比如说,我目前的困难是一项拖延了很久的工作,教练就会跟我一起梳理造成拖延的原因,列出克服这些心理障碍或现实障碍所需的步骤,并梳理出我完成工作所需的每一个步骤。我们给这些步骤一一定下deadline,教练会在deadline前督促和提醒我。


拖延是我的“老朋友”丨作者供图


针对ADHD的辅导教会了我如何更好地规划时间、执行任务、完成指标。从前,我的拒绝敏感性焦虑在某种程度上让我能在deadline来临前完成任务,但是对于没有deadline的事情,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执行。但是这些事情往往又对人的自身与职业发展至关重要,比如学习一门有用的课程。这个时候我需要去人为地制造一些自己最讨厌的deadline,又或者靠设闹钟、日程、to do list来提醒自己一些重要的事件。


八、与自己和解


之前看到果壳病人相同疾病文章的评论,有读者觉得ADHD患者能写出长文章已经很不错了。我想说,一篇文章可不是一口气写出来的。我的脑子里充满了相关和不相关的想法碎片,我需要先把这些碎片一一写出来,再试着拼出一个符合逻辑的框架。对我来说,如果没有药物帮助,我甚至很难捕捉到这些有用的碎片,因为我的脑海里有太多太多碎片在不断地闪过,就像50台电视在同时播放不同的频道,又在快速地任意转换频道,而我要试着抓取有用的信息。


虽然有些事情难以改变,但我已经能够接受自己,从容地应对这些困难和误解。上周同事说:“我这有份设计,你打印出来看一看有没有问题。”我说:“好,我上个厕所回来就打印。”但上完厕所后,我就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三个小时以后突然想起还没打印,只好跟同事道歉。同事笑道:“你的记忆跟屎一起被冲走了吗?”


我也笑:“没有多动症的人真是难以体会这种感觉啊!”


医生点评


潘美蓉 | 北京大学第六医院 主治医师


看到作者获得确诊,能够感受到背后的五味杂陈。当多年的困扰得到了答案,背后的欢喜和悲哀一定是沉甸甸的。


注意缺陷多动障碍(Attention Deficit Hyperactive Disorder,ADHD)是一种神经发育性疾病,目前无论是在儿童期还是在成人期,ADHD都正在得到更多关注。


(关于ADHD的基本介绍,已经有文章在公众号中发布,可以跳转至文章链接


拒绝敏感性(Rejection Sensitivity,RS)目前不是正式的疾病诊断,但确实在很多个体中存在,并造成了痛苦体验。当感受到自己被拒绝时,大部分人都会感到痛苦或不适;但一些人对拒绝更为敏感,反应也更强烈。当痛苦变得具有破坏性、难以被自我调节时,就产生了RS。


根据认知行为治疗(Cognitive Behavior Therapy,CBT)的观点,RS背后往往是对被拒绝的消极认知,如“TA一定是不喜欢我了”、“如果被拒绝,我就完蛋了”等等。这些认知会带来强烈的不适,很重要的原因是它们过于僵化、缺乏弹性,会进一步扩大焦虑、沮丧、愤怒等情绪,由此产生不良的应对方式。


RS可存在于ADHD群体中。ADHD患者在社会交往中容易有心不在焉、缺乏耐心、做事情鲁莽等困难,会造成社交中的误解,让ADHD患者感受到“被拒绝”。被拒绝感可能会激发愤怒,产生攻击、对抗等应对方式;也可能会激发焦虑,产生退缩、拖延等回避社交的应对方式。这些应对方式又进而造成真正的被拒绝,进而造成了“自我实现的预言”。


本文作者在神游时的“伪装”,则是一种过度补偿的应对方式,试图让别人保持对自己的好感。在其背后,可能潜藏着因“神游”被批评后产生的自我否定,虽然努力跟上节奏的伪装方式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被发现走神时的尴尬,但作者的关注重心可能依然在被发现、被否定的事件上,进而形成恶性循环。


作者的认知模式图 | 医生供图


在长期的情绪困扰中,ADHD可能会共病抑郁障碍、焦虑障碍等精神科疾病,这些共病往往会成为患者就诊的主诉。因此很多患者,尤其是成人患者,更容易被漏诊或误诊。


幸运的是,作者最终得到了诊断及治疗,药物治疗及心理治疗都对作者产生了积极的作用。ADHD需要药物治疗注意缺陷、多动/冲动等核心症状,用药需要在精神专科医生的指导下进行。同时,伴随的情绪困难及不良应对模式,则需要非药物治疗的帮助。在心理治疗过程中,患者可以更好地理解、接纳自己应对情境的方式,进而通过练习带来改变。就像文中作者所说,当她“在抹去了无比沉重的心理压力后,很多事情反而没有那么难做了”。后期的辅导、行为矫正等,则可以从行为层面帮助作者“更好地规划时间、执行任务、完成指标”。


在文章的最后,作者承认依然存在着ADHD的相关症状,但从行文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一丝轻松。当我们认识到自己的特点,并接纳客观存在的事实,生活可能会与以前大大不同。


参考资料:

1.Downey G and Feldman S I. Implications of rejection sensitivity for intimate relationships.[J].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1996, 70(6) : 1327-43.

2.R Bondü, Esser G. Justice and rejection sensitivity in children and adolescents with ADHD symptoms[J]. Eur Child Adolesc Psychiatry, 2015, 24(2):185-198.

3.Beck A T. Cognitive Therapy and the Emotional Disorders[J]. INT.UNIV.PRESS, NEW YORK, 1976.


个人经历分享不构成诊疗建议,不能取代医生对特定患者的个体化判断,如有就诊需要请前往正规医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果壳病人 (ID:Health_Guokr),作者:JWL,编辑:苏木紫小体、黎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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