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管开除不了小员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编辑：白话日报，头图来自：《红楼梦》剧照

王熙凤过生日那天，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宝玉私祭金钏，贾琏偷情被捉奸在床，夫妻争风平儿受屈，鲍二家的上吊，大观园诗社策划开张，顺带着宝玉因帮平儿理妆结下情谊，为后文平儿为宝玉尽力周全埋下伏笔。在众多大热闹中，还有一件不太起眼的小事。

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儿子，是个奴仆群里的小管事，那天的职务是在外边张罗亲友收受礼物。但主子们的酒席还没开始，周家小哥自己先喝醉了，亲戚的礼到了，他不好好接待客人，收了礼也不往里送，还坐在那里乱骂人。被催着往里送礼时，别人端得好好的，他倒撒了一地的馒头。凤姐当时就怒了，打发心腹小僮彩明去训话，周家小哥反倒把彩明骂了一顿。

凤姐一气之下，当即决定开除这个人，“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还不撵了做什么”。

实名心疼王熙凤，过什么生日，净生气了。好不容易摆平了贾琏，安抚了平儿，又迎来一群讨债的：李纨带队来讨大观园诗社的赞助费。跟李纨互相吐槽一顿以后，来了一位重量级人物，贾府大总管赖大的母亲赖嬷嬷，愣是让她想开除一个奴才羔子都不行。 

这个说客分量重

赖嬷嬷来找凤姐，其实并非特意为了周瑞家的儿子。

她是来报喜兼请客吃饭的：孙子赖尚荣当上了县官，说话就要去阳谷县（并不是）上任了。赖家喜大普奔，准备在自家园子里摆三天大宴。赖嬷嬷已经求得了贾母本人的出席承诺，又来请凤姐——其实根本不用单请，贾母若去，凤姐怎会不跟着。但赖嬷嬷可是老江湖了，该到的礼数是绝不会缺的。

从赖嬷嬷的话里，我们顺便了解了一下赖家三代人的阶层上升途径。一代目赖嬷嬷可能服侍贾母夫妇起家，为二代目赖大夫妇争到了大管家的权力，而第三代赖尚荣，一出生就被赏赐脱了奴籍，娇生惯养长大，与贾珍贾琏宝玉们关系亲厚，二十岁又靠贾府的力量捐了个前程——也就是获得了做官的资格。过了十年有地位无职位的安乐日子后，再次靠贾府之力，成功实缺上位，羡煞多少千年补缺的穷官。

赖嬷嬷转述自己一番教训孙子的话，总结起来四个字：感恩戴德。“那正根正苗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求了主子，又选出来了。县官虽小，事情却大，作那一处的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谁听了不得赞几句，这老太太十足忠仆典范。

但是，那句“正根正苗忍饥挨饿”，难免让人想起，贾府正牌子弟如贾芸贾芹们，为了找工作向凤姐低声下气陪笑送礼；贾府旁系子弟香怜玉爱们，为了讨好有钱人薛蟠，不得不去做娈童供人取乐。但作为豪奴三代的赖尚荣，生下来就住着父祖治下的豪宅园林，丫鬟婆子奶妈套餐配齐，还能读书写字混圈子捐功名——对照一下史笔，正牌王孙穷到过年卖字，和珅家奴刘全家产20万两银子，赖嬷嬷的“折福”论，不是迷信，是妥妥的人生经验。

到了这种时候，面对各种羡慕嫉妒恨，赖家的请客，第一天表恩情拉关系，请的是各路神仙；第二天聚人气，请的是亲朋好友；第三天则是“平民愤”，请的是“两府里的伴儿们”，比起贾府来，更有居安思危的意识。

这个台阶给得轻巧

赖嬷嬷被小丫鬟扶着踏进门时，凤姐第一反应是赶紧站起来陪笑让座，平儿立即去斟茶。

贾母给凤姐过生日纠集众人开会的时候，就展示过一回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会场上，贾母和亲戚姑娘们坐在上首，尤氏凤姐等只管地下站着，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嬷嬷坐在小杌子上。众人凑份子出钱的时候，几位老嬷嬷原说比主人标准低一档，贾母还笑说，你们都是财主，大方一点。

《红楼梦》插画

赖嬷嬷数落完孙子数落宝玉，信息量超大，直到儿媳妇赖大家的来了，周瑞家的几个管理层也来向凤姐回话时，才“想起”请客确认的事儿来。正事说完起身要走，看到周瑞家的，突然停步问凤姐：这周嫂子的儿子，犯了什么不是，撵了他不用？

凤姐说了原委，赖大家的唯唯应是，周瑞家的只得跪下求情，赖嬷嬷劝凤姐说：“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叫他改过就是了，撵出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的脸上不好看。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这个精明的老奶奶明面的台词划重点就是：事情小，面子大。还有一句潜台词没说，但凤姐是懂的，太太是王家的女儿，凤姐也是王家的女儿，赶走王家世仆，娘家那边也不好交代。

凤姐听人劝吃饱饭，当场吩咐，打周瑞儿子四十棍，“再不许他喝酒”。——这种罚法，其实等于没罚。周家赖家这么大面子，谁敢真的动手狠打？至于喝酒，谁又能盯着他照办？

但是，对于凤姐来说，给赖嬷嬷这个顺水人情，至少没有心理压力。这是老太太都给三分面子的功勋级员工，高兴起来连宝玉都教训，卖她老人家的情并不丢人。 

职场老江湖各怀心事

读这段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疑问，自打全书起头，我们就知道周瑞家的是凤姐头号心腹。

当年周家女婿冷子兴（也就是给贾雨村普及贾府八卦新闻的那位古董商）因与人争执，被人告了个来历不明——约等于现代人被人告发偷渡打黑工，周家女儿急忙来求母亲帮忙，周瑞家的却完全不在意，还笑女儿没见过世面，这种小事求求凤姐没有解决不了的。后来，刘姥姥来打秋风的时候，也是通过周瑞家的面子，才能见到凤姐这个“真佛”。

但没过多少回目，周家的儿子却因为一件小事要被凤姐开除，但这回周瑞家的居然没有直接求凤姐，也没有去求王夫人，而是找到了赖嬷嬷。

作为经历了贾王两家豪门的资深打工人，周瑞家的这种“舍近求远”的布局，看似不合情理，实则神来之笔。

首先，她再不服凤姐的决定，也不能去找凤姐的直属上级王夫人求情，敲黑板，这种做法根本不叫求情，而叫投诉。后文里凤姐处罚了两个冲撞了尤氏的婆子，林之孝家的教两个婆子的女儿去找邢夫人，就是给凤姐挖坑。冲着这个情节，80年代的《红楼梦》电视剧把林之孝夫妇和女儿小红设定为凤姐心腹兼王家世仆，是非常不合理的。

其次，周瑞家的也不好直接找凤姐，或者找过了但是被拒绝了。一则，闹了那么大一场捉奸好戏，当事人正没好气，这种时候偏偏是自家的奴仆出来丢人，以凤姐的性格，很难求得原谅。而且往好里想的话，周瑞家的常跟凤姐办事，心里明白这个年轻媳妇必须靠立威来管家，好镇住贾府那些资深世仆，仅凭自己的面子循一次私情，以后很难再管别人。

还记得探春刚上任管家的时候吗？一群中层管理人员想给这个年轻姑娘一个下马威。她们使出的最有效方法，就是给她一个循私情毁人设的机会，借赵姨娘兄弟的死，让探春给这个血缘上的舅舅破例多赏丧葬费用。如果探春上钩了，以后说话就再没底气了。

最后，以周瑞家的面子根本不可能动用贾母。而且贾母看似慈和宽大，实则最重规矩，若是知道了这种事，只怕处罚更重，不只是开除，还要打完了再开除。还有一个选项是贾琏，但从后文我们知道，贾琏明显跟林之孝夫妇走得更近一些，而且贾琏这个时候去劝，怕是火上浇油。

《红楼梦》插图

本来这件事有点无解。天幸这个时候赖家要办喜事，正在各种显摆体面、布施功德。

周瑞家的去求赖嬷嬷，既是因为这个时候只有她面子最大，同时也是主动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而赖家肯定会揽下这个事，借这个机会与周家巩固关系，为未来求个福报。

用欠人情的方式巩固关系并不奇怪，励志界曾有一个著名的定律叫做富兰克林效应：相比那些被你帮助过的人，那些曾经帮助过你的人会更愿意再帮你一次。想取得一个人的支持，尤其是圈子外的人的支持，那就先找他帮个忙，事情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

凤姐这个领导不好当

这个小小的故事线里，有一个有趣的巧合：贾母时代的实权人物赖家孙子高升之日，正是未来王夫人时代的潜力实权人物周家儿子犯事之时。

伟大作品里没有纯粹巧合，只有精巧设计。在王熙凤的眼皮子底下，两个奴字辈的家族完成了一次默默的利益交换。赖嬷嬷把人情求下来以后，“周瑞家的才磕头起来，又要给赖嬷嬷磕头，赖大家的拉着方罢。”这两家之间的关系基本稳了。

真正承受损失的，还是凤姐说话的分量。在凤姐害死尤二姐的过程中，最大的突兀感，就是凤姐对贾府上下权力人情运用的如臂使指，那个故事成立的前提，是包括贾母在内的各路神仙集体降智，中下层各种利益群体集体失明。但实际上，作为一个小字辈的管家奶奶，凤姐在主线剧情里，从未真正达到呼风唤雨的地步。就像平儿对那些管事媳妇说的心里话：

“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要是略差一点儿的，早叫你们这些奶奶们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他（她）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说他利害，你们都怕他，惟我知道他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的。”

从贾府上下的权力体系来看，凤姐虽然空降到了执行总裁的位置上，但除了身边几个膀臂外，重要位置都是原来的资深员工，不管是赖家，林家，还是周瑞家，吴新登家等等，都是在内部建立起了各种盘根错节关系的，她可以罚，但不能动。没有完整的人事权，王熙凤的真正角色，怕不是一个收发工资机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