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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非严肃De说(ID:fys_deguo),作者:花恐龙(心理治疗师),编辑:梅花十三,原文标题:《一部属于华裔的〈青春变形记〉,看得我痛哭流涕》,头图来自:《青春变形记》
几天来,一部由加拿大华裔导演石之予制作的动画电影《青春变形记》悄悄占领了我的朋友圈。作为一部迪士尼和皮克斯共同打造的儿童喜剧片,它主要关注了海外华裔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家庭背景、跨文化社交以及个人心理发展之间的碰撞,上映即获得了豆瓣8.3的高分好评。
作为半个“专业看剧人”,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前去观望,很意外地被骗了好多感动的泪水。
我自己也很好奇,我这眼泪为啥而流呢?
仔细想想,剧中主人公那一边为了不辜负父母期望、一边为了青春期的自我蜕变而拼尽全力的模样,让来自东亚文化背景的很多人甚至是每代人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对父母的孝敬遵从和忠于自我之间的选择,几乎是每个东亚人、尤其是在跨文化环境下长大的华裔们都面对过的难题。
变身小熊猫的家族诅咒与叛逆之魂
《青春变形记》的主人公美美来自于一个温馨和睦、母慈子孝的加拿大华裔家庭。13岁那年,在跟妈妈的一次情绪冲突之后,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红色小熊猫。
美美的妈妈如临大敌,惊恐而羞愧。她告诉美美,变身小熊猫的现象是自己家族世代相传的诅咒。不过,只要在下一个红月之夜配合仪式,将小熊猫之魂重新封印,便又会一切安好。毕竟,家族里的女性每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随着剧情的发展,在跟妈妈一系列斗智斗勇的抗争之后,美美最终接纳了自己的小熊猫之魂,拒绝了封印。妈妈则因为当年自己在变身和封印小熊猫的过程中,跟外婆产生了永远的关系裂痕,而选择在这一次对自己的女儿放手,尊重女儿的决定。
剧中美美只要情绪激动就会变身小熊猫的设定,给本剧带来了诸多喜剧效果。但小熊猫之魂的象征性寓意是丰厚且沉重的。红色既是代表生命活力的颜色,也代表着我们心中隐藏的愤怒、攻击性与羞耻心。发生在13岁时的“变身”设定,暗示着女性青春期的生理变化及性意识的觉醒。
另外,从美美和妈妈就“小熊猫问题”的不同立场上可以看出,小熊猫之魂喻指了青春期的孩子和父母间关于顺从还是叛逆的分歧,也代表着孩子为了完成个人独立和社会化过程,质疑父母、反抗父母到最终脱离父母的勇气和决心。所以小熊猫之魂可以说是青春期孩子的一种“叛逆之魂”。
青春期的孩子们脱离原生家庭走向社会的过程,是孩子和父母都要经历的艰难之路,也是健康的个人成长必经的一步。现实生活中,比较少见剧中双方和解、两全其美的结局,更常见的是两败俱伤或一方委屈求全。
高知华裔家庭中的自残症患者
这部影片让我想起自己在海德堡大学医院担任心理治疗师期间遇到的一位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华裔患者。
这位患者的独特之处在于,她是一位来自于和睦的高知家庭的边缘型人格障碍症患者——一种对自我伤害很大、疗程很久的心理疾病。
在得到患者的同意并对她的个人信息做了模糊性处理后,我想在此分享这个故事,因为它不仅是一个重度心理疾病患者的“养成经历”,也是对每位注重家庭和睦的家长很有启发的提醒。
今年20岁的小A,两年前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一所著名大学的医学系。这对小A来说并不难,因为她本就来自于一个高知家庭,父母都是神经科医生。
跟《青春变形记》青春变形记的主人公美美一样,小A从小品学兼优,乖巧听话。在她的描述中,她的妈妈对她是无微不至的,且并没有像人们对华人家长的呆板印象中那样给她过高的期望和压力。学医是她自己的选择,只因对人体的生化系统很感兴趣而已。
小A的心理治疗开始于她去年的一次自杀尝试。在又一位好友跟她断交之后,她吞下了致死量的药物。所幸她还是因为害怕而马上寻求了帮助。最终抢救及时,没留下后遗症。
除此之外,她从青春期便偷偷地开始了自残行为。她曾每天花大量的时间,用剃须刀片割划自己的大腿和上臂。伤口一定要深,要能看到脂肪层,她才觉得自己的痛很“值得”。
我遇到小A时,她已通过长达数月的住院治疗,将自残次数减少到了每两周一次。她告诉我说,理智上她当然明白自残是不好和不对的,但是在情感层面上,她还是无法想象一个不再自残的人生。尽管面对家人时她会感到很自责。
小A的其他情况也都很符合边缘型人格障碍的典型症状:情绪调节障碍,自我伤害,长年空虚而孤独,缺乏自我认知,极端害怕分离。一般来说,人格障碍患者都有非常让人唏嘘的童年,比如创伤经历,或严重的情感忽视和体罚。
但是小A的原生家庭在很大长度上并不符合这种情况。她是家里的大女儿,出生时妈妈为了能更好地照顾她而暂停了工作,直到小A和小两岁的妹妹都上幼儿园了,才再次回到职场。
据小A说,她从小就非常“粘”自己的妈妈,如果她看不见妈妈,或妈妈不马上把她抱起来,她就会嘶吼大叫。所以她的妈妈不管走到哪里,有时哪怕只是离开几分钟,也都会把她带在身边。
除此之外,她的妈妈在整个家庭中也似乎处在一个无比核心的位置。每个家庭成员都跟妈妈的关系很好,但家庭成员之间却并没有什么紧密的联系,更多的是矛盾。
比如,她的爸爸被描述为一个“不通情理的怪人”。她的妹妹很早就从家里搬了出去,这让还留在父母家中住的小A很不理解,把妹妹跟整个家庭的疏离看作是一种“背叛”。
她还很不喜欢自己的外婆,因为每次去外婆那里时,她感觉大家都要强迫症一样努力维持彼此间表面的美好与和谐。
我对小A的原生家庭以及她患病缘由的突破性理解,来自于一条很有趣的线索。当我请她描述对她如此重要的妈妈是一个怎样的人时,她说妈妈是一个“很友好、很亲切”的人。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是对他人一种非常苍白而模糊的描述。可除此之外,不管我如何追问,她也再说不出其他对妈妈的形容了。
当我反过来问她,她的妈妈是否也有缺点时,小A迟疑了好一会儿回答,“那应该只有,她总是试着照顾其他每个人的感受而很少考虑到自己吧”。
于是我脑海中出现了小A的妈妈在家庭成员之间忙得团团转、努力维持他们彼此之间关系的画面。加上小A对她的外婆以及离开了的妹妹的评论,我发现,这种努力维持家庭和谐完整的思维,在小A的外婆、妈妈和小A自己身上有种代代相传的趋势。
同时,由于她妈妈在家庭中的核心地位,我突然感觉她的家庭如果没有妈妈的调和,简直顷刻就要分崩离析。因为家庭成员之间似乎并没有一个总体的“我们”,而只是每个人跟这位妈妈的双人关系× N。
和睦家庭中的成长障碍与陷阱
我猜小A在成长中应该没有完成儿童社会情感发育的一个很重要的步骤:亲子关系中的三角定位(Triangulation)。
三角定位,是指一个孩子由跟母亲的双人关系发展到跟父母之间的三角关系的过程。一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首先会经历与妈妈的共生关系。在刚出生以后,虽然个体开始形成,但也首先是依赖着母亲生存的。
爸爸,是孩子遇到的第一个“外人”,一个介入到孩子这个“我”与妈妈这个“你”之间的 “他”。孩子与爸爸以及其他家庭成员的关系,对脱离对妈妈的依赖,去发展更多样化的人际关系,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通过接触多样化的人际关系,我们也才能发展出对自我更全面更具体的认知。
不知是由于小A的爸爸在育儿中没有足够努力地去介入,还是她的妈妈没有成功限制或转移小A对自己的依赖,总之,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中只保留了跟妈妈的亲密关系,甚至还没有脱离与妈妈的共生状态。纵观全家的家庭关系倒是可以进一步猜测,也许小A的妈妈也无法调节真正地多重人际关系。
小A的自残现象开始于青春期,一个孩子开始疏远原生家庭,去发展社会关系、建立独立人格的关键时期。而某种力量却阻止了她面向家庭之外的发展:小A从来都没有稳定的同龄人社交关系。
除了缺乏跟他人交往的经验和技巧,我不由地想:会不会在小A的家庭中,脱离原生家庭就象征着一种背叛呢?就跟小A评价她妹妹那样。
再或者,小A会不会在无意识中感觉,她那个永远都在考虑他人而不会考虑自己的妈妈,不能离开她的关心和帮助呢?
无法成功脱离原生家庭的小孩,有时也许自始至终乖巧顺服、缺乏主见。有时便会像小A这样,在一切和平的表面之下,以非常“特立独行”的方式来找到自我、表达自我。
自残行为的形成,是一个人在强烈的情绪无法爆发之时,在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之间,最终选择了自我伤害。当我们被家庭关系中过大的仁爱道义和责任感压迫时,为了维护关系的表面和谐、不伤害家人,伤害自己便成了一些人少有的发泄渠道之一。
当大学的新学期开始,小A提早结束了自己的疗程。比起心理治疗和停止自我伤害,学业的继续显然对她更为重要。小A最后还是说,虽然在住院过程中学习了很多控制自残的方法,但她还是没有办法想象一个不再自残的人生。不过这一年来,她很高兴得知自己的痛苦有一个叫“边缘型人格障碍”的名字,这让她明白自己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失败者和怪人。
作为治疗师的我也选择接纳这一阶段的治疗结果。我知道面前的这个“孩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在她成功脱离原生家庭、发展出健康持久的社会关系以及找到其他的身份认同之前,很难有人能夺走她手里伤害自己的刀。但在目前阶段,她所能做到的最好,就是首先要接纳和理解这样的自己。
世上只有一种爱以分离为目的
《青春变形记》的结尾,美美家的所有长辈,包括美美的妈妈,最终接纳作为新一代华裔的美美不再坚持家族传统,保留自己的小熊猫之魂。美美与妈妈相互和解时的一段对话,是本剧让我泪如雨下的剧情高潮:
美美:I’m changing, Mom. 我感到自己正在变化,我终于开始明白自己是谁,但我害怕这会让我离开你。
妈妈:我也很害怕,但我理解你。你总努力让所有人开心,但对自己却太苛刻。如果是我教你这样的,我感到很抱歉。总之,不要为任何人停下你的脚步。你走的越远,我会越骄傲。
我想到一段流传于网络却不知出处的育儿金句: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爱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
在爱相聚憎别离的传统文化中,我们也许很少接触到这样重视分离的教育视角。没有人曾告诉我们的父母和我们,如何在孩子青春期来临的时候,慎重地好好地跟彼此“道别“。
我想,美美的那句“I’m changing”真的很好地表达了这一代华人与华裔的某种心声。时代变了,环境变了,我们也正在改变。也许我们这代人跟父母能有的最好的“合家欢”结局,便是在相互尊重和接纳的基础上,完成对对方的放手和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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