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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惊蛰青年(ID:wakinglism),作者:傅淼淼,编辑:波鲁克,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爱情似乎正进入全面退行的年代,人们早已不再憧憬浪漫,反而更偏好喊出诸如“智者不入爱河”的潇洒宣言。在刚刚过去的情人节,朋友圈多的是迎财神的人,却极少有人想起那一天是情人节,抑或说,人们都在试着忘记那天是情人节,试图回避爱。
爱情不灵了,年轻一代正在变成爱情这场游戏中的风险厌恶者。
放眼各大短视频平台,传授恋爱经验的“导师”口中,总在传授一种高明的恋爱策略——“不要做最先动心的那一个”“只爱一点点,找一个更爱自己的人”,仿佛这才是规避爱情风险的绝佳策略。曾经引发广泛共鸣的《花束般的恋爱》,当国内传出翻拍消息时,反而引起一众吐槽与调侃,最终落到一句话:“不可持续的浪漫终将沦为笑柄。”
人真的可以从对亲密关系的需求中完全超脱出来吗?真的能够拥有说一不二的情感模式吗?那些践行“智者不入爱河”的潇洒宣言的人,是否仍会有渴望灵魂共鸣,被看见、被理解的时刻呢?
电影《安妮·霍尔》(Annie Hall)中,伍迪·艾伦(Woody Allen)在电影结尾处,讲了这样一则笑话:一个家伙去看精神科医生,他说“大夫,我兄弟疯了,他以为他自己是一只鸡”,医生说“那你怎么不把他带来?”那家伙说“我是想带他来的,可是我需要鸡蛋呀”。
伍迪·艾伦用这则笑话来隐喻他对男女之间关系的感受:“你知道,它是完全非理性的、疯狂的,甚至荒谬的,但是我想我们还一直要经历这一切,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需要鸡蛋。”
该如何拿捏亲密关系中的距离感,似乎是爱情中永恒的难题。作家加·泽文(Gabrielle Zevin)在《玛格丽特小镇》(Margarettown)中写道:“彼此相爱的两个人必须了解对方的一切,这是一句谎言。爱情当中必须时不时保持距离。”
哲学家叔本华曾写过这样一则寓言:“人就像寒冬里的刺猬,互相靠得太近,会觉得刺痛;彼此离得太远,又觉得寒冷。人必须保持适当的距离过活。”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中也曾提出“豪猪两难说”,将人与人的交往譬喻成豪猪取暖。本想靠近取暖,却不可避免地伤害对方,这一点放在亲密关系中尤为明显,人们似乎很容易伤到自己,也伤到别人,尽管是出于温暖的本意。
《新周刊》邀请到心理咨询师崔庆龙,聊聊他对年轻人恋爱的观察。在当下,爱是更浓了,还是更淡了?爱得更具体了,还是更抽象了?所谓“只爱一点点”“智者不入爱河”是可行的吗?在亲密关系中,该如何拿捏分寸感,又该如何适时暴露脆弱?
以下为对谈实录。
一个人只有足够强大时,才会承认自身的脆弱
《新周刊》:如今,网络上流传一种说法:在亲密关系中,似乎越不喜欢一个人,越能游刃有余,面对真正喜欢的人,反而会束手束脚,甚至产生自卑情绪,因此应尽量找更爱自己的人,以此方式来规避情感上的风险,你如何看待这样的看法?
崔庆龙:这说明人们已经来到了一个对安全感的需要的满足远高于其他需求的阶段,从依恋心理学的角度来讲,恋爱也是一种冒险,而人只有在感觉到安全的时候才敢去冒险。现在,每个人都在努力照顾自己,人们对于损失的厌恶远高于对获益的期望,每个人都在社会的各种不确定性中寻找那一点小小的精神奖励,这是可以被理解的,也是应该被尊重的。
但我们还是要阐明它的潜在风险和弊端,找一个自己没那么喜欢的人,个人的感情体验会大打折扣。在一段感情中真正受益的人,是投入感情更多的人,因为他在感情中获取的满足感会更高。譬如:如果有人约你出去,但你兴致缺乏,觉得去不去都行,体验感自然不会太好,但于对方而言,他约到了心仪的伴侣,他内心的期待值,以及收获的满足感肯定特别强。
很多人以为投入最多的那个人一定受伤最多,这是存在的。但还有一种普遍存在的情况,就是一个不怎么投入的人,在习惯了另一个人的高投入和高陪伴后,反而会更加依赖那个人,最后主动权会慢慢交到对方手上。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在遭受分离后愤愤不平地说:“当初你如何追我,现在那个轻易离开的人却是你。”
之所以会存在这个现象,是因为爱情由情欲和依恋组成,一个人即便对另一个人没有情欲,也会在长时间的相处中产生依恋,会习惯另一个人存在于自己的生活里所给予的安全感和确定性,当有一天那个每天都在场的人突然缺席,甚至转身离去的时候,自己所承受的痛苦一点也不亚于高投入的那种痛苦。
用自体心理学的话来讲,这种具有持续支持作用的关系就像是精神氧气,那个人的离开就像是把自己心理上的氧气罐给拔掉了,那种瞬间袭来的心理的空洞和孤独也是非常痛苦的,它能激发我们最本质的脆弱和无助。
《新周刊》:年轻人当中流行一种“智者不入爱河”的说法,仿佛沉溺于爱情或执着于建立亲密关系,是一种非常愚蠢的做法,在你看来,那些自称看透爱情本质、宣称再也不要爱的人,是否仍会在内心深处保留一份憧憬?
崔庆龙:用一个人对爱情的淡泊观念来定义智者,这显然是非常主观的,因为我们可以用任何一种心理品质和行动准则去定义智者。人类是从关系中诞生的,人格也是形成于关系,本质上来讲,没有任何人能够超越对关系的需求。
我曾跟那些看起来最不需要关系的人沟通过,聊到最后,对方也会认同一个观点:人都是需要关系的。只不过人们对关系的定义会有差别,陪伴的形式也有差别,譬如有些人会选择不走进婚姻。但人都是需要寻找同类、需要被陪伴的。
曾经,一个来访者跟我讲,他大部分时间都觉得自己完全不会感到孤独,然而有段时间,他突然陷入一种非常抑郁的状态,因为他发现身边的朋友能给他的回应十分有限。当我们的内心没有太多扰动的时候,我们仅仅需要一点点生活的秩序就能够抚平自己的内心。但总有一些时候,我们会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这种无力不在于物质层面,而是我们内心的某些特殊情感或需求得有一个去处。
所以,即便一个人过着无比潇洒的生活,也难免遭逢我所说的这种时刻。就像依恋心理学家约翰·鲍尔比所说的,当人类感受到威胁和恐惧的时候,逃向的并不是一个巢穴,而是一个智慧或强壮的同类。一个人的安全感就是在这样的关系里建立起来的,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感觉到痛苦和脆弱时,总是会找自己亲近的人聊一聊,有时候我们只是和那样的人说说话就能让自己的情绪好起来。因为我们就是被这样设定的,我们最核心的情感需要都需要在关系中获得回应,它不一定是亲密关系。
《新周刊》:去年,国内准备翻拍电影《花束般的恋爱》,引发大量网友讨论,调侃不可持续的浪漫终将沦为笑柄,你怎么看?
崔庆龙:我觉得大家之所以表现出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在当下,人们的内心没有合适的土壤去体验更为亲密的情感,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人们对生活的关注,似乎更多地落在更为基础的层面。用马斯洛需求来分析的话,就是金字塔底端的需求还未被满足。
在感情萌芽的初级阶段,一定存在着某些高于现实的瞬间。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抑或是触发浪漫幻想的行为,这些会让彼此进入同一种场域。处在单身状态下的人,常常会调侃那些坠入爱河的人,觉得他们的行为看起来很蠢:怎么可以讲出这么肉麻的话,做出那么幼稚的举动?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究其根本,是因为旁观者无法对对方的体验情境感同身受,这就像我们去除了背景音乐看酒吧里的人跳舞。人们对翻拍《花束般的恋爱》的反应,也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人们对浪漫不再感同身受,人们似乎已经与这件事情绝缘太久。
创伤暴露,是否是亲密关系的必经之路?
《新周刊》:人们似乎总在希望通过伴侣来疗愈过往的伤痛,在你看来,好的亲密关系是否真的有疗愈功效?以及,是否要让伴侣承受自己过往的创伤?
崔庆龙:一个人有心理创伤也好,心理健康也罢,都是在关系的土壤中孕育出来的,所有的伤痛和健康都源于关系。恋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土壤,在一段好的关系里,情感诉求自然能被回应、被理解、被尊重,这种感觉在某种意义上符合一个好的养育者对孩子抚育的过程,一个在感情中受过伤的人,通过一段好的关系,确实能得到疗愈的功效。
但这绝对不是一种责任,抑或说人们不该对伴侣抱有这样一种期待——找一个人来为自己疗愈创伤,这听起来多少有些自私。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思路,那就是找一个人,让自己变得更好,这时亲密关系的诉求就变成允许一方带着伤痕进入另一方的生活,彼此结成成长的联盟,有共同成长的意愿。
我曾经遇到这样的来访者,他们在亲密关系中有着很多问题,但每次争吵发生后,他们都愿意进行复盘,复盘争吵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复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那就是让彼此认识到对方是在什么节点产生情绪的。
很多冲突都是从一些非常小的征兆开始的,以至于对方都没有察觉到,因此定期复盘很有必要,能帮助彼此捕捉冲突产生那一刻的想法——再细小的点也会滋生嫌隙,进而产生猜忌。在一段关系中,首先需要有共同成长的意识,其次就是大家愿意为了达成理解去做些什么。
《新周刊》:《新世纪福音战士》中曾探讨“豪猪两难说”,即人与人的交往就像是豪猪取暖,两只豪猪靠得很近想取暖,却不可避免地伤害对方。在亲密关系中,人们是否会不自觉地伤害亲近的人,尽管是出于互相温暖的本意?
崔庆龙:我记得这部动画,也记得动画中讲出这句话的场景。在一段亲密关系当中,当恋人之间表达情感,抑或针对自身不安做出情绪反应,的确难免会对另一个人造成伤害。
举个例子,A需要B的陪伴,但倘若B在这段时间需要更多的个人空间,那么彼此之间的情感需求就会变得失衡。A希望B给予更多陪伴,B则觉得自己的个人空间被挤压了,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空间。此时传递给A的感觉就会是,B没有那么爱A ,对B而言,也很有可能将A对情感的需求体会成对感情的控制,进而产生逃离的动作。
还有一个经典的吵架场景就是,两人产生意见分歧,A希望当面说清楚,这样才能安心睡觉,B则觉得今天的对话走进死胡同,需要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其实两个人都有意愿跟对方继续在一起,也都在认真表达情感诉求,但当两种相反的诉求交织在一起,冲突和伤害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感情当中难免出现需求不对等的情况,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哪怕出于在乎和需要,造成的却是伤害和损耗。
《新周刊》:创伤暴露是否是一段关系变得亲密的开始?是否是一段亲密关系的必经之路?
崔庆龙:我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两个人相处的本质是在用各自的创伤与对方打交道,抑或说任何一段亲密关系最终要面对的终极问题都是:当彼此暴露创伤后,还能不能继续相处下去。
心理学上有一说法,人会在某些情况下,退行到早期的心理状态和行动模式中。随着亲密关系的推进,人们会不由自主产生退行行为,感情中最深的渴求、最不想暴露的脆弱都会浮现出来。人们在一段关系刚开始的时候都给彼此留有空间,随着关系的深入,会对彼此产生更深的依赖,甚至会觉得对方有必要对自己的情感需求做出回应。
创伤的存在本就根植于内心的不安全感,一种在不健康土壤上滋生出来的受伤经验。有些人会对伴侣产生过度依赖,需要对方24小时的陪伴,很明显,这一需求不可能被任何一个有边界感的人充分回应。
还有一种创伤反应是在情绪激动时,向对方进行不留情面的指责,似乎只有把对方伤到了,自己的情绪才能得到疏解,所以言语间会格外具有攻击性,这时的伴侣会觉得自己时刻被审视、被挑剔,会把对方推得更远。
适度的创伤暴露,的确会在一定程度上令关系变得亲密。有朋友跟我分享,他会被对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脆弱所吸引,因为他内心有着同样的脆弱。这是一种感情上同频共振的感觉,就像冰天雪地里两名旅行者互相依偎取暖,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重叠的脆弱性”。
但这样的吸引也同样存在问题,当彼此爆发争吵,引发相似的创伤经历时,很容易陷入僵局,譬如:两个人都是害怕没有回应的人,但本身又倾向于将感受埋在心里,因此当其中一个人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时,另一个人也会非常敏感地捕捉到对方情绪的变化,继而双方都陷入冷漠的防备中。
我曾看到一些年轻人分享的聊天记录,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从哪句话开始,一个人态度起了变化,紧接着另一个人也开始小心翼翼,慢慢地,两个人的对话越来越简洁、越来越克制,关系也越来越疏离,这就是陷入了“豪猪两难说”。
在心理学中,一种比较理想的匹配状态是:彼此之间既有相似的部分,也有不同的部分,相似的部分能够让彼此在特定的感受上互相理解,不同的地方能让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陷入困境时还能有所行动。
“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真好比死人的世界”,
《新周刊》:加缪曾在《鼠疫》里写“这个没有爱情的世界,真好比死人的世界”,但现实生活中,加缪并非爱情至上的浪漫主义者,虚无才是他更爱的主题,你怎么看?
崔庆龙:我们先不去追溯加缪的本意是什么,仅仅就这句话延伸一些我个人的分享,尽量让它符合我们今天谈论话题的语境。我以前常从自体心理学的角度来解读关系。自体心理学提到过一个概念,叫“自体客体”(对我们有某种情感作用的人),它是我们每个人(自体)诞生和存在的基质。自体客体对于人来说就像氧气,一个没有自体客体的世界,就好比一个无氧的世界,人会在这样的世界里萎缩、抑郁、消亡。
自体心理学家科胡特甚至将人类全部的精神痛苦都视作自体客体体验的不足,他将后工业时代描述成一个更容易让人导向虚无和无意义的时代,一个心灵漂泊的时代。爱情显然属于他所定义的自体客体的范畴,但我也不想单纯地只强调爱情,更广义的描述是,那些具有情感支持和共情回应的关系,都属于自体客体关系的范畴,我们只有在这样的关系里才能感受到活力和存在。
《新周刊》:你觉得当下年轻人的爱是更浓了,还是更淡了?爱得更具体了,还是更抽象了?所谓“只爱一点点”,是可行的吗?
崔庆龙:我觉得当下的年轻人倾向于“不爱”“少爱”,自有其合理性,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马斯洛需求,如今生活中有很多不确定性,每个人都有很强的不安全感,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选择不爱,或者少爱,都是一种让自己处在较为安全状态的选择。
但感情有一种天然的属性,即:你投入多少,就能收获多少;承担多大的风险,就能收获多大的收益。爱情从来都是一场冒险,这似乎也正是爱情迷人的地方,当大家都不敢冒险、厌恶冒险,就会变得非常理性、非常实用主义,爱的浓度自然也不会高,体验也变得寡淡,变成可要可不要。
《新周刊》: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你如何定义爱?
崔庆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定义“爱”,我们可以这样讲,当一个人能把自己最独有和重要的经验指向那个字,他就完成了对爱的定义,这是专属于他自己的。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人与人能够在彼此共同看重的经验领域相互连通、相互访问,并愿意为此兑现承诺,就可以称之为爱。
我对爱的定义,其实包含两个部分,一是我们能够深度照见彼此,用一句比较诗意的描述来讲,我们需要在对方的心灵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样,而对方也能在我们这里获得同样的体验,进而产生一种辉映般的情感共鸣。这种感受就是心理学所说的“相遇时刻”,是一个发生后,瞬间感觉和另一个人靠得非常近的感觉。
此外,还包含另一部分,那就是愿意为此兑现承诺。要知道,能理解对方,并不意味着愿意承担,愿意把自己的生命和对方交织在一起。只有当以上二者全部满足,并且愿意承担各自生命的时候,双方便可以缔结亲密关系。我倾向于将这种状态,称之为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惊蛰青年(ID:wakinglism),作者:傅淼淼,编辑:波鲁克,校对:黄思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