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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6 07:40

得了“空心病”的年轻人,如何找回意义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简单心理 (ID:jdxl2000),作者:徐钧、江湖边,原文标题:《得了“空心病”的年轻人,直到自杀前都是好好的》,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2016年,心理学博士徐凯文观察到一种名为“空心病”的社会现象。他发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面临着相似的精神危机:


  •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 “我感到一切没有意义、没有价值”


价值中空、行尸走肉。在传统的抑郁症状之外,它伴随着强烈的孤独和无意义感。


如今,空心病被视作时代的病症、个体无法撼动的顽疾。


“他们在世界上感受不到联结”。在今天的临床咨询工作中,徐钧老师看到的是:人们的内心弥散某种“平静的虚空”,自我无迹可循。


在最极端的情况下,病患理智且冷静地选择死亡。


作为一名拥有近30年临床经验的心理咨询师,徐老师感到,如果咨询师不能与空心病人内心的“空”发生联结,咨询就会很难进行。


他认为,“空心病”是文化、规则、个人和集体无意识的共同结果。心理咨询的目的,是要让来访者找到自我。


用比昂的话说:我们要帮一个人“做出自己的梦”。


以下是徐钧老师的口述。


01、今天的青少年自杀,和20年前的情况差异很大


对于现在流行的“空心病”问题,我想先聊一种极端情境:青少年自杀。


现在我们在临床中看到的自杀,和20年前的情况差异很大。


20年前,来访者自杀前往往会发出一些信息,但周围人不关心ta会不会真的自杀。近几年学校里出现一类情况,孩子在自杀前异常冷静。


按我们的猜想,如果一个学生已经决定明天自杀,那对ta来说,今天的考试应该就无所谓了吧?但ta自杀前一天还好好地考试,甚至考得很好。平时有些玩得好的同学,还跟他们打了一场游戏。


打完游戏第二天,ta突然消失了。过几天找到,人已经去世。去世前留下一封信:唉,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像没什么意思,我也没拥有过什么东西。但我感谢周围人,感谢父母,感谢咨询师给我许多帮助。


这个时候你会感觉,ta内部很平静。这种平静,和我们以前在临床中观察到的很不一样。


这个孩子已经没有自己了。


很多像这样的青少年,如果长期处在“撑着”的状态,进大学前后就会发生抑郁症。


因为进入大学后,ta所预期的幸福并不会到来。尽管父母是希望孩子快乐,但孩子所感受到的是不快乐,ta整个人生所感受到的是空虚,以及一些物质性的快乐。比如玩游戏,这可能是唯一的快乐。


孩子感觉到,自己已经为父母“活过了”。那,谢谢爸爸妈妈,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我可以做我自己的事情,我就选择死,或者选择躺平。我不动了,随便你打骂吧,因为你打死我,我就解脱了。


一个人成绩好,当然意味着ta的机会更多,但这并不意味着ta可以过上属于自己的人生。往往可能是,这个孩子被逼着走向成功。表面上ta做到了,但孩子的灵魂被压抑掉了,真正内部的东西没有了。


用存在主义的说法,孩子被异化了,ta被物化为一个“木偶”,一个看起来那么完美和幸福的物品。


当我们理解这类病例时,刚开始会觉得震惊,怎么会和以前这么不一样?


我感到来访者永远走在我们咨询师前面。咨询师不要用既定成型的观念去理解来访,而是要看到来访真正遇到了哪些问题,看看人家究竟在感受什么,从ta的角度去理解ta。


02、和一个人在“平静的虚无”中相遇


我的观察是,ta们心中有许多所谓的“空的东西”,或者说,某种“平静的虚无”。Ta们在这个世界上感觉不到联结。如果咨询师没办法和这些“空”的部分接触在一起,咨询就会进行不下去。


举个例子,我有个来访者说了好多年喜欢潜水。


我一开始没理解ta在说什么。后来ta潜水时,在马六甲海峡的沉船上拍了张照片。


Ta在咨询中拿这个照片给我。我看到ta一个人坐在沉船上,四周很安静,没有人。我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很深刻的感觉:在那个时刻,ta感觉到这个世界似乎是属于自己的。在这个位置上,ta不被打扰,ta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表现ta的生活,尽管是在那样一个沉寂的世界里。


当我把这种感受说给ta听时,ta眼睛一亮,感觉到和我有了联结,之后就向我吐露了一些从前讲不出来的东西。


有空心病症状的来访,在生活中,可能也会有许多“讲不出来的感觉”。但当这部分被“语言化”之后,和咨询师的交流往往就变得流畅。


曾经还有个来访和我说,ta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藏宝的地方,是一个个“宇宙的虫洞”。


我听不懂,虫洞是什么?Ta说,虫洞就是:当宇宙中发生空间折叠时,两个很远的点,距离会突然变近。


Ta说,当孤单、找不到人谈话的时候,ta会去一家手工月饼作坊。烘培时,ta觉得回到了人类世界。即使情绪再不好,当回到烘培的日常,就有一种温暖感。Ta说,这就是ta的虫洞,是自己隐藏在这个宇宙中的秘密。


我说,你在世界上很希望别人对你有一些理解,或者互相有些交流,即使是最平淡的交流。但这些交流里,你好像发现别人听不懂你讲什么,这个部分让你感到孤独。


这时候我们的分享就变得顺利起来。我听得懂ta,ta也听得懂我。但是在此之前,我已经被这个来访者折磨得快疯了,我觉得很绝望,做不下去了。


所以在咨询里,咨询师不能不能躲在理论背后。理论实际上是咨询师的盔甲和盾牌。因为我们一旦有了理论和套路式的、话术性的回应之后,咨询师好像变得安全。


但在理解对方的过程中,咨询师要走到对方的面前。我们要尽可能创造一些谈话。一旦我们和来访者在谈话里“碰到”,谈话就会被流动地创造出来。


03、“天堂没有培训班”


这些年社会上流行“空心病”,有时代的因素,也和养育观念的变迁有关。我觉得一个重要原因是,全球正从“老人社会”迈入“婴儿至上社会”。


老人社会,即传统的“孝道”社会。对孩子的养育并不是生活的重点。小孩都是散养的,只要有饭吃,不冷着,别生太严重的病就行。


而现代社会变得越来越城市化、独立化,核心小家庭越来越多。一个婴儿出生了,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为了孩子可以奉献一切,甚至奉献生命。人们进行很精细的养育,对孩子投入许多希望。在文化人类学里面,我们称之为“婴儿至上社会”。


但婴儿至上社会面临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你想成为谁?你应该成为谁?第二,在孩子的独立感越来越强的时候,我们如何应对社会赋予的一种集体无意识?


今天精神分析强调“场域”。它囊括整个社会系统、规则、文化、集体无意识的影响。即:我们会成为怎样的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你想成为谁就可以成为谁”的问题。而是我们共同处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一起在其中发展,而这个世界并不由单一的人创造。


从佛学的角度,我们成为怎样的人,一部分来自于先天,另一部分来自于这个世界。因为在不同的时代,你会成为很不同的人。佛学用语叫做“共业”。


共业:共同感受到的生活环境。如大家都生活同一地区,一样的天时,一样的空气污染,当刮台风时,大家都一样遭殃,这即是共业。


我在这里讲两种“共业”。


1. 被饿过的一代,内心延续着“对贫乏的紧张”


50、60后的父母经历过整个时代的巨变。70年代我在上海,有人从美国带回了一次性的婴儿尿布,说“用完之后就扔掉”。我们相当震惊,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未来故事。


有些人在变迁中得到了红利,但即便到达了好的生活水平,许多父母仍然会变得紧张。因为他们是被饿过的,过去的记忆会传递下来。


他们希望孩子不要再经历一种贫乏的生活,不要再经历自己经历过的事。他们在无意识中认为,如果不能成功,你的生活会遭遇苦难,遭遇很多不足。


2. “只有读书高”


另一个社会幻想是,通过好的教育,一个人可以改变他的人生,而这种人生是与“幸福”挂钩的。所以我们下意识希望孩子,你不考上985,至少考一个211吧?要不我送你出国?


我不能否认,我心里也有这个部分。但现在大学的录取率并不是100%。如果我在这里讲一个想象:父母能够想象自己的孩子,最终考不上大学吗?实际上,许多父母想都不敢想。


这种无意识反应了一种结构,它正经八百地存在。在这种结构中,孩子的发展已经被塑造了。


许多家长也看到,孩子如果逼得太紧会出事。但这个焦虑很大,又只能闷在心里。实在hold不住了,那就到精神科医生面前说“帮我开点药吧,我实在扛不住这个焦虑了”。每年6月中、高考前夕,到上海精神卫生中心等机构去做心理咨询的中年妇女都特别多。


这种焦虑里面,有社会的因素、个体的因素,还有过去那些时代过来的生活经验。它们综合在一起,大家在这个里面要活活地被逼死,而孩子又处在压力最大、最脆弱的那个交叉点上。


有时候我们需要幻想,但有一些幻想是“工业化”的,是巨大的、完美的,它反过来会折磨人。


我见过很多名校毕业的人,很空虚,病得很重。他们的幻想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幻想,在世界的捶打和养育者的捶打中,被另外一个幻想替代掉了。这时候,他们分不清自己。


如果一个人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幻想,那还容易聊。最怕的是,他把别人的幻想当成自己的幻想,把“共业的幻想”当成自己的幻想。


我举一个青少年儿童的例子。


一对父母带孩子来做心理咨询。父母出去后,我和孩子玩了一会儿,他说母亲又要给他报一个班,现在每周幼儿园一放学就有课外班,一共有6个班。因为父母希望他是全能的。


那时候孩子说:老师,天堂是不是会更快乐?


我有点警惕:这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连小学都还没上。为什么说天堂会更快乐?


他说,天堂里没有那么多培训班。


我听到这句话后,心里很触动。这个家庭的期望太多太重,孩子已经快没有自己了,他不能选择一种自己的方式去生活。许多人没有选择时,他就选择死。死是一种选择,死是一个人可以体验到自己的一种办法。


在咨询中慢慢调整之后,父母把大部分培训班撤掉了,留了2个孩子感兴趣的。但由于父母太想让孩子感兴趣,孩子反而变得不感兴趣。


不过,至少孩子不愿意去天堂了。


当然,我后来和家长谈起,这里面还有死亡教育不当的问题。比如小猫小狗死了,我们会和孩子说,它去天堂了。


这叫美化死亡。当我们引进这些美化死亡的教育时,我们就在孩子心里植入了一种幻想:当你在现实问题中找不到出路,就可以去天堂。


现在读书这么苦,小朋友连玩的时间、独处的时间都没有,那我就去天堂嘛。所以一些很小的孩子,连想都不想就从楼上跳下去,说爸爸妈妈我去天堂了。这和错误的死亡教育也有关系。


孩子从三四岁开始,就会探索死亡的问题。死后会去哪里,会怎么样?我个人觉得,父母应该首先对这个事情有些想法。但中国人忌讳谈死,觉得活着就活着,考虑死干什么?但实际上这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一个人如果没办法思考死,认为活着就只是熬着,没有什么生活目的,那ta活着也有问题。这并不是说,每个人都要达到哲学深度的思考,但至少要对自己的生活有所确认。


比如,首先你认为自己该怎么生活?然后,你和这个世界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当你自己的生活有了余地,你要为社会做点什么?即使不谈太大的理想,眼前、身边是不是有一些东西你可以做?


不能说只有读书高,到后来变成北大教授钱理群所说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吧?如果一个人没有善恶观,书又读得很好,发展得又特别成功,那这样的人以后一部分会变成自我中心的自恋者,另一些人变成空心病。这就很有问题。


04、让一个人“做出自己的梦”


大体上看,我们做心理咨询的目的,是帮助一个人适应社会。


然而,社会变迁中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们作为咨询师,最终是要帮助来访者在生活中有所反思,走向更独立的路径,而不是单纯地去适应社会。


如果只是单纯地帮来访去适应社会,那就太可怕了。心理咨询可以做任何的坏事。如果你没有反思,当你加入到这个洪流中时,咨询师就可能是一个病理性价值观的维护者。


北美在1960年之后出现一类社会现象。许多人说,自己的生活好像蛮成功的,中产、有房、有车,但他在这样的生活里,感觉不到快乐。这和我们中国近十多年的情况类似。


当这些人来到心理咨询室时,作为咨询师,我们要帮助ta和这个世界有所联结,但在联结时,ta又存在某种独立性。后者是关键。如果没有独立性,如果一个人内部性的部分都无法建立,那我觉得,这不叫精神分析。


在六七十年代,科胡特(Heinz Kohut,精神分析师)曾发现,一些人似乎被精神分析治好了。他们的症状消失了,但他们不开心。他们过上了外表意义上的幸福生活,但内心感觉不到自己活着。这就意味着,他无法活出自己来。


奥格登(Thomas H.Ogden,精神分析师)在2019年写过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叫做《我以后想成为怎样的人(Ontological Psychoanalysis or“What Do You Want to Be When You Grow Up?”)》。


这个问题很关键。因为它促使一个人构建某个属于自己的梦想。虽然这个梦想不一定成真,或者在成长的过程中被修正,但是“做梦的活力”会被保存。


如果我们上来就和一个孩子说,你现实点,这个东西没有用,你就把读书读好。你现在都成绩多少分?注意,一旦这样的话,孩子就会变得过于现实。当他没有念想的时候,生活就变得狭窄。


所以奥格登说,我们要帮助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梦想。在生活中,咨询师要倾听来访者,帮助他们“做出自己的梦”。


什么叫做出自己的梦?这是比昂(Wilfred Bion,精神分析师)的观点。比昂说的梦并不是晚上做的梦,他指的是:清醒的梦。


比如你在读这篇文章时,可能心里会下意识涌现出许多东西。之前你没有注意到,但我现在一提,你注意到了。这就是“无意识”,或者说“潜意识梦境”。它们一股一股地涌现出来,你会有许多想法,这些想法又凝结于你现在的体验,带着你继续向前。


比如说,我今天准备去泰国玩。从现实的角度你还没去呢,但当我说想去普吉岛游泳,想去吃海鲜……这样想的时候,你就会觉得有许多涌现。


按弗洛伊德的观点,我们的生活被大量的“无意识涌现”所暗暗影响。一个人如果过于意识化,他会对自己内部涌现的这些东西没有觉知。


所以当比昂说“一个人要做出自己的梦”,他的意思是,我们不要把自己局限在那个封闭的意识系统中,而是要打开自己的意识系统,让世界上的信息进来,让别人的观点进来,让自己内部的东西浮现出来,让它们活出来。


当一个人允许自己内部的感觉涌现出来时,ta就不会有太重的心理问题。


因为当我们内心的声音被逐步地、被越来越多地听到,同时我们也和这些声音有一些对话,我们就会创造许多“生活的梦境”。


这个梦里,是你没说出的呐喊,是你曾经无法去玩的东西,是你没能认出并温柔接受的自己。


作者简介:徐钧,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精神分析专业委员会常委,上海市心理学会临床心理与心理咨询工作委员会主任,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外聘)心理咨询方向硕士生导师,中德精神分析取向心理治疗师连续项目教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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