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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主持人:徐鲁青,嘉宾:潘文捷、尹清露、董子琪,文字版整理:徐鲁青、李雨桐(实习记者),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你们会有时间焦虑吗?我对“浪费时间”的行为总是很内疚,当我闲下来的时候一定要做些什么,刷手机都可以,好像闲暇总是被规划好的、有限的,如果这一刻的行为无法为日后的目标做出贡献,就没有价值。
前段时间读到一篇题为《时间的暴政》的文章,作者廉思写到,“时间本应是于我们自身中的存在,现在却被统统剥离开去,成为整个社会崇拜效率至上的通行证。”我大概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仍然很难想象一种存在于我们自身中的时间,是不是因为我被异化太久了呢。你们感受到过时间焦虑吗?
“永恒的一天”:时间的异化和难以抚平的焦虑
潘文捷: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本身就把时间异化了。按照金钱的逻辑来看时间的话,那它就不是内在于我们自身的。尼采的“永恒轮回”说,度过一天时,想想如果这辈子的每一天都这样度过,你愿意吗?我不知道这是时间焦虑,还是让生活过得有意义的一种方法。
我觉得如果每一天都这样度过,或者是把每一天都当作人生最后一天来度过的话,就塞得太满了。有的时候我们是处理短时间内的小事情,但有些事情是必须要花费3年、5年才能完成的。如果我们放到一个更长的范围内,可能就不会那么焦虑了吧。
徐鲁青:其实我之前深受尼采那句话的毒害。初高中读到那句话的时候觉得好有道理,要把每天当作最后一天来度过。但是这逐渐让我开始鄙夷生活里日常的、细碎的、重复的部分,好像只有去追求非常精彩的英雄式生活,人生才值得过。
尹清露:时间焦虑好像是一个深入骨髓的东西,我对它最早的记忆可能是上中学甚至小学的时候,经常会觉得写作业来不及、考试复习来不及。我在时间管理方面做得不是很好,所以从前两年开始,我尝试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日程管理APP。有比较简洁直接的,像“滴答清单”“Sorted”“Things”,还有被誉为日程管理界王者的“OmniFocus”,这个软件的使用门槛和费用都很高,会有专门的课来教你怎样入门,等你真正入门之后,好像你只要完全用它教的这一套方法,就可以成功管理时间和日程。
它的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在于,你可以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把一个任务归到不同的类别。这样看的话,时间焦虑是不是一种分类焦虑?我们很迫切地想把所有东西进行机械工程般的划分,来抚平我们的不安。我刷到网上会有人专门打印便签纸给衣服和化妆品分门别类,感觉真是把分类贯彻到了生活中最细枝末节的地方。我觉得,与其说日程规划APP或相关书籍是有效工具,不如说更像是止痛剂。
我们的大脑一直告诉我们,要去有意义地度过每一分钟,过好每一天,就像是最后一天一样,这其实是超出我们身体机能承受范围的,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很疲惫,会有疼痛的感觉,而这种APP或书籍起到的就是止痛的效果。
徐鲁青:我读过一个专栏作家在《纽约时报》写的一篇文章,讲如何开始他完美的一天——在日出前起床,冥想,接下来喝咖啡,边看书边写作,剩余的时间来安排人际交往,履行承诺,做一些自我提升的功课。当他开始付诸实施,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按时早起,没有办法静心冥想,坐在电脑前也有没有灵感。这个时候他会感到他的生活节奏乱了,马上就产生焦虑、恐惧以及浪费时间的罪恶感,他发现这不是他完美的一天。
董子琪:感觉你刚才说的这组矛盾是人为规划和任意放纵之间的,专制暴政和无政府状态之间的,出于对后者的焦虑,人可能会想投入前者的怀抱。
提到“永恒的一天”,以及“把每天当成最后一天”,我觉得这两者好像不太一样,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更强调体验性,一次性爆发燃烧,但前者并不是说要多么璀璨,比如说我想要不断重复的一天肯定不是特别激烈的一天,而是很日常的、我能从中获得滋养的一天。
周嘉宁的小说里面也有和“永恒的一天”相关的表述,我记得有一段是说她和一个朋友在南京紫金山下的湖里游泳,游好了以后在湖边抽烟、聊天、沉默,在慢慢往回走的路上,她想,这真是永恒的一天,真是完美的一天。
在斯皮尔伯格导演的《人工智能》中,机器人小男孩David想要的重复的一天,就是他跟妈妈起床、喝咖啡、吃早餐,晚上和脱了线的玩具小熊一起睡觉,妈妈给他讲故事的一天。他对这一天心存执念,一直到人类灭绝的那一天,外星人来问他有什么愿望没有满足,他说的是,想要过那样的一天。这是一个人工智能想象的母与子不断重复的、对他有情感意义和纪念价值的一天。我在遛猫的时候会想:这就是我愿意重复的一天,我愿意我的余生都过这样的一天,带着我的猫在花园里面散步。
现代社会所有的时间都是均质化的,原来我们在晚上要睡觉,但现在可能需要起来加班,每个时间点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在古代中国,人们用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记录时间,每个时间都有不同的五行阴阳和意义价值。但是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每个时间都是一样的,时间的相对感和本身的意义其实被抹杀了。
另一方面,有些时间的意义的确是大过另外一些时间段的,有一个典故叫“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前半句说的是两个人在一起待了一辈子,彼此还是很陌生,后半句说的是两辆车停下来,车上的人一交谈便一见如故。这也是时间的相对感。所以我觉得没必要这么焦虑,因为有可能你努力到老了,但还是“白头如新”。
徐鲁青:最近很喜欢一部电影,是文德斯执导的《完美的日子》,讲了一个东京的厕所清洁工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去洗厕所,之后去边上吃饭,看着公园里面的枫叶,然后继续洗厕所,凌晨开车回家。周末他会把拍的枫叶照片收集起来,放在柜子里面。电影中他没有太多台词和情节,每一天都是重复的结构,他重复的每一天都是完美的日子,会让我想到一种永恒的感觉。
潘文捷:中国古代的时间是一个圆圈,一天的子丑寅卯也好,王朝更替也好,都是不停反复的,就好像永远是一个轮回。但现在的时间是直线的,过去了就不再回来,所以会加深焦虑。心理学家弗洛姆在《逃避自由》里面说,现在的人正处在这种孤独之中,而为了消除这种孤独,宁愿不要自由,所以人会在无意识中形成逃避自由的心理机制。为了达到逃避自由的目的,有些人愿意控制别人,有一些人希望自己被别人控制,他们都不自由。
其实他讲的是德国法西斯是怎么获得许多人支持的,现在很多事情也可以这样看,比如说我们愿意把自己交给一个公司,让公司来决定我们的时间安排,或者听从父母家人对我们的人生安排,其实就是把自己的控制权交给别人。
尹清露:孙燕姿有一首专辑叫做《完美的一天》,我记得MV里天很蓝很梦幻,孙燕姿穿梭于各个房间,歌词里面唱的是“我要有一所大房子,有很多很多的房间,一个房间有最快的网络,一个房间有很多的吉他。一个房间有漂亮的衣服,一个房间住着朋友和他的爱人”,这些看起来平凡的东西其实是最被珍视的。完美的一天就是穿梭于这些房间之中。小时候听到这首歌的时候会觉得好幸福,觉得就要过这样的一天。小时候闲散是一种幸福,现在我们却把闲散当作罪恶。
提到不同民族和国家有不一样的时间观,我想到一个民族志学者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非洲喀麦隆原住民是怎么看待未来的,他区分了hope和intention,也就是希望和意志。比如说,现代人是更倾向于intention的,认为未来是可以掌握的,会觉得每一个行为都是在为之后一定会达到的结果铺路;但hope生发于对未来感到未知的情况下,前提是命运的无常。
这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时间观,论文里面提到,非洲土著人认为,很多事情是注定的,没有办法去选择,所以他们只能在下一步来临前去预测半步或一步,不断调整自己的行为。在他们身上体现的是hope,是从不确定中生发出来的。
徐鲁青:有一本书叫《爱因斯坦的梦》,以不同的时间观入手,讲的是爱因斯坦梦见了对时间的不同解释将如何影响人。在一个梦中,爱因斯坦看见了没有时间测量的世界,事物的发生是由另一个事物发生所促成的。
这个世界里面没有时钟,没有日历,没有明确的约会,当石头和木材到达建筑工地时,房屋就开始建造了;采石场在需要钱时会运送石头,在石头不够的时候会叫人运来石头;火车不是定点发车的,而是当乘客坐满了之后,火车就发车了。
另外一篇则关于测量的时间,但不是被机械钟表测量的,是被其他的方式,比如说瞌睡和睡眠的节奏、饥饿的出现、妇女的月经周期还有孤独的持续时间。
董子琪:好像女性的身体天然更有时间节律感。比如说月经该来的时候没有来,你就会焦虑。这个事情并不是你能控制的,你不能阻止它来,当它不来时你也没有办法。刚才讲爱因斯坦的梦让我想起,比如说你种一朵花,到了时候它就会开,但你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开。它体内潜藏的生机并不是人设计出来的,就像我们的身体也不是我们自己发明出来的。
时间管理:掌握主动还是任务倒逼?
徐鲁青:时间也是一种统治方式。殖民浪潮之前,各地感受时间的方式是非常不一样的。比如说原住民们会用花朵、潮汐、树叶、湖泊来感受时间,中国人会用日晷感受时间,但是当欧洲人建起教堂和机械钟表之后,钟表逐渐席卷世界各地,并对当地原有计量时间的方式造成冲击和打压。当很多公共钟表刚开始树立起来,各地也出现了恐怖袭击攻击这些钟表,因为人们不希望树立一个统一的时间来规定他们的生活作息,觉得这是对原有生活的一种破坏。
我们聊气候问题的时候会觉得有些事情离我们好远,要几万年才会发生。其实这是因为人类的时间度量维度,和地球以及其他生物的运转周期是完全不一样的。万年的尺度超出了我们平时用的小时、周、季度。但这些都是用以度量生产的时间概念,他们对其他生物的意义并不大,所以一些气候学家认为可以设置和其他生物相关的时钟,比如鲸鱼的周期、潮水的涨幅,从而让我们人类对气候相关的问题更有共感。
潘文捷:我看了一些关于时间管理的书,比如说劳伦斯·布洛克写过一个方案:美国钢铁公司总裁施瓦布问一个效率专家如何提高自己的工作效率,专家跟施瓦布说,你在每天早上写出必须在当天完成的事项清单,按照重要性排好顺序,然后集中精力处理第一件事,在完成前不要分神处理其他事。处理完第一件事之后,再接下来处理第二件事,一件一件地做下去,做多少算多少。
施瓦布问专家说你这个建议值多少钱?专家跟他说,你先试一个月再决定我这个建议值多少钱。一个月之后,施瓦布给了这位专家25000块钱的支票。
我还特别喜欢看马斯克的时间管理方法,其实马斯克的时间管理方法跟这个很像,就是要事第一。马斯克的方法是“时间拳击”,即不去算从什么时间开始做一件事情,而是算完成这个事情需要多长时间。他不管理时间和顺序,而是优先去做最重要的事情。他把24小时切成288个时间碎片,用5分钟为单位来安排。比如说任务a要在30分钟内完成,任务b要在10分钟内完成,等于是用deadline倒逼自己在这个时间段完成这件事情,设置一个倒计时来专注执行任务。一次只做一件事,而不是同时进行多个任务。
这个做法对我还是挺有帮助的,因为我在写东西的时候如果突然来了一个信息,我可能就去关注了。马斯克还用了其他方法,比如批量处理和非同步沟通,批量处理就是把一些相似或者相关的任务集中在一起,一次性地完成,而不是分散地处理。非同步沟通就是说当有人给我发电子邮件、短信、微信,我暂时不看,然后在一个周期内去看。有研究表明人们的专注状态被打断之后,平均需要20分钟才能够重新集中注意力。
尹清露:我在想这是不是因为其实马斯克是个P人。对于我们P人来说,可能没有办法规划几点开始做某个事情,我们的脑海里面充满各种各样的deadline,就是这个工作什么时候截止,我应该什么时候做完。
潘文捷:我还看过一个非常有用的方法,就是当你把一个很大的,比较模糊的事拆分成一个个小的、精确可操作的事,你就不会感到那么焦虑。比如说发射火箭可以拆成几十个小步骤,按照那个小步骤一个个做完了就行了。
尹清露:我也读过一些和时间管理相关的书。有一本是一位企业家写的,他在书中说,你不想去看某些任务,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它太模糊了,你不知道该怎么去着手。他给出的方法是,如果一个任务你可以在两分钟之内完成,比如说发一封邮件,那你就不要把它列入规划里面,如果它超出2分钟,而且你暂时不知道如何给它分类的话,就把它扔进收件箱,收件箱就像是购物筐,是你进行细分的第一步。
比如说我想读一本书,但是还没确定具体哪天读,或者为了什么目的而读,就可以先把书放到收件箱里面,之后再去细分,这个企业家认为你可以在一天中固定的某个时间段内集中地规划所有的事情。但我觉得这个是需要习惯的,很难坚持下来。
徐鲁青:很多时候对于拖延症来说,开始做一件事是最难的。
潘文捷:GTD(get things done)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只做,别想。因为一旦想的话,你就会琢磨,我到底能不能做成?但是你只要一开始,哪怕先做了一分钟,你都可以做下去。
时间焦虑:知识爆炸时代,互联网产业的新商机
尹清露:我发现市面上有很多小程序游戏也利用了时间焦虑。一些餐厅游戏会要求你在客人来之前把菜配好给他端上去,抓大鹅是我这两天开始玩的,我觉得这个游戏之所以能风靡全网,是因为它准确拿捏了人性,或者说是人对于时间的焦虑感。
比如说,游戏时间一共是10分钟,在刚开始的时候它会给你提供比较充裕的时间,这时候你会发现筐里有很多东西可以放在一起消,有一种任务又不很急、时间又很充裕的闲适感。随着时间缩减到5分钟、4分钟,你要不断地抖手机,才能够翻上来一两个可以消的东西。
在你最终胜利的那一刻,其实也就相当于你平时完成deadline任务的感觉,在时间缩减为0之前顺利地把所有物品都消干净。不过在大部分情况下,用户无法在时间用完之前把物品消干净,然后会觉得很懊悔:为什么我没能在时间结束前消完?抱着这样的心态,他们就会选择重开游戏。
还有一点很讽刺的是,这个游戏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所以在玩的时候我一边想着要在游戏中追逐十分钟倒计时,另一边我又承受着游戏之外的时间焦虑,想着我再玩一局就去干活,或者再玩一局就去睡觉,就好像一重时间焦虑腐蚀着另一重时间焦虑。
徐鲁青:我也总在玩游戏的时候想,玩完这一局就快去睡觉,所以一直没办法真正投入到游戏的乐趣里面。这种时间焦虑会让我觉得,这一秒好像只是下一秒的过渡,只是通往下一秒的一个工具而已。
小时候就完全不会这样,不管有没有事情做都不会觉得无聊,可以随时随地开始玩游戏。看到一棵树或者是一朵花的时候就会给它们编故事,自己创造一些游戏去玩。小时候也不会总想着我玩完了这场游戏就去做下一个事情。
尹清露:也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我们觉得时间是无限的,或者根本就没有时间概念的意识。
董子琪:我昨天走在路上,旁边有一个小孩,他妈妈跟他说现在已经晚上9点了,明天你还要上幼儿园,赶紧回家。小孩就说我不要回家,我不要9点。对他来说时间是个要不要的东西,他不要,就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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