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模拟器》：当年轻人开始想象朋克养老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刘江索，头图来自：《退休模拟器》海报

退休后的生活，你可能觉得就是撸猫撸狗、含饴弄孙、听戏品茶、颐养天年了。

其实现实中的坑还蛮多的，假药、假保健品、传销，你的退休金能安稳保全吗？

大儿子正在闹离婚，二儿子外出鬼混从不着家，孙女要上重点学校，学区房的钱你不知道怎么凑，老伴这一着急又病倒了……你能够承受这成吨的压力吗？别忘了，你是全家的主心骨，你还得跟病魔斗争努力活到100岁。

《小偷家族》

2020年年初，游戏设计师城堡在微博上发布了自己开发的单机游戏《退休模拟器》的消息。

这段简单的游戏描述虽然令人倍感窒息，给正坐在工位上计算延迟退休年龄的年轻人泼了一盆冷水，与他们幻想中的清闲退休生活和李子柒式的田园想象相去甚远，但仍然引起了大量玩家和投资者的兴趣。

《退休模拟器》是一个模拟养成游戏。男主人公房爱菊，住在重思市一个叫“和平家园”的成熟社区。老房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刚刚迎来退休生活。

玩家需要合理为主人公安排每周的日程，培育他的各项属性值。随着主人公养成属性的提高，游戏里设置的难题将变得轻而易举。

玩家可以积极参加社会活动，比如各种比赛、广场舞，在退休生活里大放光彩，提高声望，甚至成为重思市的大明星。当然，也可以选择低调平淡度日，安享晚年生活。

根据剧情进展，玩家的养成属性不同，则进入不同的结局。

机智风趣地创造一段属于自己的退休生活

和现在的版本相比，《退休模拟器》最开始的设置更加黑暗。

2018年，因为外婆病重，31岁的城堡回到西安老家，帮忙照顾了两个月。近距离地和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相处，人会切身理解衰老。

《桃姐》

另一方面，和家里其他长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城堡常常对他们的生活状态感到不解。

老人们都已退休，却坚持在早上5点起床。城堡疑惑，没有工作的漫长一天怎么打发呢？偶尔跟着他们去抢促销鸡蛋的时候，城堡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市场抢菜也是一种江湖，还是极其剧烈的那种。

作为旁观者，他的直观感受是：老年人的生活怎么如此枯燥无聊？他要构建一种可以在游戏里实现的“朋克养老”。

在游戏中主角可以参与跳广场舞这样的“老年标配”活动。/游戏截屏

第一版游戏做出来后，城堡给身边30岁左右的朋友试玩，得到的是一些负面反馈：“退休生活怎么这么难？”

在最初的设计中，城堡考虑更多的是老年生活中存在的风险。房爱菊出门一不留神可能就会被大卡车撞死，培养的目标是躲避不同的危险和困难，最后活下来。

这个黑暗版本让试玩者感到压抑和难受。城堡复盘，“那时做的不像退休模拟游戏，而是生存类游戏了”。再加上疫情的影响，他不想把生活里的压力放到游戏里，决定把游戏往更“光明”的方向调整。

几个月后，TapTap上的游戏介绍看起来更具人情味，也更放飞自我。

《比海更深》

“在《退休模拟器》中，你可以惬意地在城市中漫步，面朝大海，畅享人生；可以撸猫逗狗，含饴弄孙，听戏品茶，钻研书画；也可以钓钓鱼，打打球，跳跳广场舞，开开摩托车，把年轻时想做却没时间做的所有事情一股脑都补回来……在家长里短中寻求独特的解决之道。”

“不必像别的游戏那样，为了刷数值，唯唯诺诺去当和事佬！如果你觉得儿女太烦，干脆可以把他们赶出家门！结交各路奇人异士，体会各种奇葩思想和荒诞不经的人生哲学……

《去见瀑布》

你甚至可以和各有特色的人物来一段浪漫的恋爱关系，来一个老年第二春。如果你愿意，第五春第八春也可以。你有很多可靠的朋友和伙伴可以依靠。你可以同他们一起相濡以沫，嬉笑怒骂，挑战权威，维护社区安宁，机智风趣地创造一段属于自己的退休生活。”

老年生活的价值判断

在游戏里，城堡设置了许多冲突和任务。从对网友意见的征集、调研里，他总结了四种退休生活会遇到的主要难题：

经济问题，包括欠款、经济纠纷、遗产争夺；医疗问题，身体上的病痛折磨；人际交往问题，包括是否孤独、是否拥有亲人和朋友；隔代教育问题，以及因此而产生的三代矛盾。比较零碎的问题，比如邻里纠纷、跳广场舞的噪音污染，也被加入剧情。

在公园里玩牌的中老年人。/邓桑榆摄

城堡给人物安排了两个主要的属性值：心理值和健康值。但和我预期的不一样，他并没有在房爱菊的任务成功或失败后，简单地给予角色数值变化、做价值观的评判和引导。

比如在买保健品的支线故事里，玩家选择买保健品后，健康值将保持不变，但是心理值会提高。保健品是心理安慰剂的角色，将在玩家心里得到强化。

在听到假保健品公司来社区宣讲时，房爱菊可以选择“认真听传销大会”，也可以选择“当场戳穿”。如果选择前者，玩家将会发现自己的智力值下降，“因为结果就是会受骗”；如果选择后者，口才值和智力值将会增加。

在大众印象里，老年人经常中传销和养生骗局的招。/游戏截屏

在另一个卖假药的支线里，玩家可以选择骂药店老板，也可以选择原谅他。

城堡解释：“这是玩家自己的选择，我们就不加干涉了。你选择原谅他们，说明你有一个包容开放的心；如果你选择骂他也OK，大家可以通过不同选择来达成自己个人化的故事。”

在面对一些困难时，角色甚至还拥有“撒泼打滚”的选项。

城堡不会从奖惩栏安排直观的反应，从系统上评价这个行为是对还是错。在游戏里，撒泼打滚有可能会解决问题，但周围的人对角色的评价可能就会降低，房爱菊的人际关系可能就会受到影响。城堡说：“因为这就是现实中会得到的反馈。”

玩家可以积极参加社会活动，比如广场舞比赛、退休员工书画大赛。/游戏截屏

这个游戏似乎从设计之初就规避了说教意味。

城堡并没有设置一个完美的老年人或完美的退休生活模板，比如恶语相向就是错误的、出门捡垃圾就一定是正义的。

“开发到一定程度后，我们对老年人的生活从误解转变为持有一种特别开放的态度。每个老年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经历和生活态度，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对于一些老年人来说，他的退休生活就是去做平淡的事情，你会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意思，每天就是看电视剧和买菜。但这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有过伤痛，不想再去面对那些东西了，看剧买菜就是他寻求内心平稳的一种方式。”

《橙沙之味》中的身患麻风病的老人通过做铜锣烧得到了内心的安宁。

《最好的告别》一书认为，当你年轻、身体健康的时候，你相信自己会长生不老，从不担心失去任何能力，周围的一切都在提示你“一切皆有可能”。

你愿意延迟享受，比方说花几年的时间，为更明媚的未来获取技能和资源。你努力吸收更多的知识和更大的信息流，扩大自己的朋友圈和关系网，而不是和妈妈黏在一起。

当未来以几十年计算（对人类而言这几乎就等于永远）的时候，你最想要的是马斯洛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东西——成就、创造力以及“自我实现”的那些特质。

但随着你的视野收缩，当你觉得未来是有限的、不确定的时候，你的关注点开始转向此时此地，放在日常生活的愉悦和最亲近的人身上。

一水儿的夕阳红，太沉重了

在制作游戏的过程里，城堡也在变老。

城堡1987年出生，30岁前，他从没想过老年生活这个遥远的命题。他说起有几年时间在家里蹲，那感觉和退休也差不多。

开始做《退休模拟器》后，遥远的命题忽然有了具体的轮廓，焦虑也随之而来，并愈演愈烈，“我掌握了更多的细节，知道得太多了”，就像一个年轻人对自己完成了一种启蒙。

对于城堡来说，疾病可能也扮演了某种启蒙的角色。靠近疾病的时候，人也在靠近衰老。几年前，城堡的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这让他在一段时间里拄着拐杖频繁进出医院。

《桃姐》

他甚至会被一桌热烈的火锅击倒，难以像以前那样通过一场睡眠就让身体恢复如初。年轻人对这种忽然降临的变化并不服气，只想着，“我要再睡它一觉”。比起《退休模拟器》，现实生活更像一场养成游戏。衰老并非一蹴而就，即便是年轻人也多少窥见过衰老的残篇断简。

作家菲利普·罗斯曾苦涩地描述：“老年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在和老年生活短兵相接之前，迫近衰老的人们已在不断调整自己的生活策略。

当再一次被一小杯酒精击倒后，城堡头疼了一个月。他决定失去这个快乐：“别人劝我都不喝了，这种时候，我发现人的思维方式会发生改变。”

《桃姐》

用拐杖走路的时候，他忽然参悟了以前所不能理解的情况：“人行道很窄，一个老人就在一个年轻人面前堵着这条路的正中间，他走不快。你着急过去，可是就过不去，你觉得这个人是存心的，是占用公共资源。”

但是当他拄着拐杖在路上走的时候，他发现老人走在路中间，“因为两边不是树就是自行车。他们其实很容易被绊倒，必须走到正中间，而且只能走得很慢。

我体力不支地拄着拐杖，别的年轻人和老人看到我并给我让路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怎么回事。这不是我故意的，这是客观存在的”。另一方面，他在路中间缓慢行走时，觉得很是抱歉，“我挡了别人的路，那种感觉其实挺不好受的”。

在游戏里，城堡设置了很多年轻人跟老年人之间的摩擦，你能直观地感受到对年龄的恶意。比如一个年轻角色会指责你讲话太大声，另一个类似黑帮的角色会骑着机车对你围追堵截。

《小偷家族》

“我一定要让持有不同价值观的人坐在一起。比如我们设置了一个广场舞扰民的情节，让玩家做出选择。”正方就是跳广场舞的这些大爷大妈，他们的逻辑是需要合理运动，保持健康，放松心情。反方的年轻人的理由是，我们已经很累了，需要合理的休息和睡眠，才能获得更好的精神继续工作。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我们开发者是没有一个价值判断的。” 城堡说，游戏开发至今，团队增加了许多年轻角色，“不然一水儿的夕阳红，太沉重了”。

老年英雄主义

在征集游戏改进建议时，城堡发现，对游戏感兴趣的人群心态并不一样。

喊“坐等退休”最起劲的是95后和00后，他们想赶快逃离刚进入的职场或学业，幻想退休可以撸猫撸狗、环游世界，不必承担重负，希望能安排中年出柜、老年出轨、和老姐妹一起追爱豆、成为老年女装大佬的剧情。

《飞屋环游记》里的老头想一飞冲天，告别人间。

80后的留言显得更现实：“一想到退休我就觉得头大，现在父母养老、孩子念书，我都搞不定。到了退休那个时候，我孙子孙女要念书了，我难道又要给他们操作一遍吗？”一个85后直接向城堡提问：“你们游戏里能买保险吗？”

除了在子女、亲友等狭隘的熟人关系里或者在老年大学、广场、孙子的学校、养老院、家庭等封闭场合打转，城堡在游戏里还加入了更多“和社会的联系”。

《三个老枪手》

在一条支线里，他安排了一个在路边被霸凌的孩子的角色，房爱菊将面临出手相救或转身走掉的选择。这个剧情似乎脱离了我们预想中老年人应该有的社交圈。

但城堡相信，“老年人一定是跟社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尤其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跟这个世界的交互已经是年轻人的好几倍了”。

年老不意味着一个人就要在时代里退场，虽然信息隔阂和社会结构变化让他们的声量减退不少。

城堡想起小学时和同学打架，外婆怒火冲天地跑到学校，要求老师一定要处理霸凌事件。

“10岁的小孩反而更容易和隔代亲的爷爷奶奶讲自己的事。”城堡认为，老年人要处理的关系的范畴并非想象中那么局限。在他的游戏里，老年人对现代社会的参与感依然强烈。

《退休模拟器》截图

在《退休模拟器》过往发布的游戏视频里，总能透露一种老年英雄主义。

当房爱菊被一群年轻力壮的传销分子围攻时，老伴突然骑着重型机车来解救他。当两拨势力对峙的时候，房爱菊的朋友——一帮坐着轮椅、拄着拐杖的老弱病残和他站在一起进行对抗。那一幕极具英雄主义色彩，我告诉城堡：“像一群退休的复仇者联盟”。

“我以前认为的英雄主义是完成一件伟业，做别人做不到的事。现在我觉得，只要一个老年人离开自己的舒适区，改变一点点自己的认知，往前走一步，他就是英雄。”

《飞屋环游记》

城堡羡慕一个被媒体报道过的四川大爷。“80岁了，天天打游戏，眼睛都不好使了，戴着老花镜玩儿《使命召唤》，突突突打枪。敌人只有两三个像素，小得连我都看不清。他甚至拿着放大镜在屏幕上找目标，玩儿得可开心了，在我看来，那就是个老年英雄。”城堡说，“我现在更渴望那种平民英雄的存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生活方式研究院（ID：neweeklylifestyle），作者：刘江索